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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纵局难解,苏秦再回鬼谷求教(3)

苏秦起身,走到刚刚摆放的米粮前面,舀出一些,寻到煮饭的铜釜,径走出去。待他回来,草堂中已经燃起两支松枝,炭火也生起来,比方才不知暖和多少。席前几案上,摆着几盘干果,一壶热茶也已沏好,两只斟满茶的杯子并排放在炭盆一侧保暖。

“谢谢师姐,让师姐久等了!”苏秦席上坐定,拱手道。

“不必客气。若要谢,蝉儿还要谢你呢。”玉蝉儿指着摆在身边的几匹布和一些针头线脑,“这些东西蝉儿喜欢,自宫中出来,好久没有做过女红了。”

“师姐喜欢就好。”苏秦憨憨地笑了,“苏秦原想为先生和师姐、师兄各买两套衣装的,又怕大小款式不合身,这才出此笨策,劳动师姐了。”

“有苏兄来,蝉儿这就开吃了。”玉蝉儿嫣然一笑,拿过几个干果,剥开一颗,动作优雅地放进口中,轻啜一口香茶,“苏兄,请!”

苏秦也剥一颗,品口香茶。

“讲吧,苏兄,蝉儿洗耳恭听。”

“山下诸事,林林总总,犹如一团乱麻,不知师姐想听哪一缕?”

“就讲你这一缕吧。事无巨细,蝉儿全都想听,苏兄尽可慢慢道来。”玉蝉儿讲此话时目光炽热,关爱之情溢于言表。

苏秦心底微颤,稍稍别过头,避过她的目光,以一声轻咳开场,将自己与张仪如何出山,如何分手,张仪如何前往楚国,如何说服越王,如何至楚,如何灭越,如何受陷害,如何逃离楚地,如何至楚,如何想出金牛计,等等,栩栩如生地讲述一遍,只瞒去他与香女结亲及自己用计迫他入秦等事。

玉蝉儿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默默地闭眼倾听。

苏秦讲得口干舌燥,也大略讲完了,在低首品茶的当口儿,玉蝉儿微微睁眼:“张士子这一缕该是理完了吧?”

“完……完了。”苏秦怔了下,尴尬应道。

“张士子这人,倒也有趣。”玉蝉儿对他一笑,“还有什么有趣的,蝉儿还想听呢。”

苏秦接口讲起孙膑和庞涓,讲庞兄如何妒忌孙兄,如何陷害孙兄,孙兄如何装疯避祸,等等,听得玉蝉儿唏嘘再三,扼腕嗟叹。当听到淳于髡施救,孙兄与梅公主逃至齐地后,玉蝉儿方才长舒一口气,轻声道:“这个结局,先生早就料到了。”

“是啊。”苏秦点头,“孙兄下山时,先生为他易名膑字,我和张兄皆是不解,不想,后来的事情,全都应上了。”

“苏兄,”玉蝉儿目光直逼过来,“难道你不想讲讲自己吗?是蝉儿……不配听么?”

“师……师姐……”苏秦心神慌乱,结巴的老毛病就又犯了,“师……师弟……这……这正要讲呢!”

“讲呀!”玉蝉儿扑哧一笑,“就这般讲,好久没有听到你的结巴声了。”

“我……我……”苏秦满面羞赧,“我这就讲了。”

苏秦将一杯茶喝完,又倒一杯,为火盆加几个炭块,使自己渐渐平息下来,也从出山讲起,讲他如何周游列国,如何回家,父亲如何分家析产,他如何卖掉祖地,如何衣着锦绣前往周室,周王如何接待他,如何思念玉婵儿,如何急切地听他讲述她在山中的故事,如何怀念王后,如何听老琴师每天在宫门外为王后弹琴……

玉蝉儿纵使再有定力,也是泪水满盈,几次掏绢揉眼,两道目光透过泪水温和地射向面前这张虽然年轻却已饱经风霜的成熟脸庞上,听他兀自讲述。

苏秦就如一个背书的孩子,两眼微闭,不紧不慢,不动声色,一句接一句地叙述过去几年里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讲自己如何高车大马入秦,如何不知深浅、踌躇满志地在咸阳的论政坛上论政,如何感受秦法,如何在秦受辱,如何逃离秦地,如何差点客死途中,如何狼狈返家,如何在自家的破草棚里回味先生教诲、苦悟治世之策而不得,如何夜半听琴,豁然心动,如何在葬埋老琴师的过程中悟出合纵方略,如何离家至赵以策动天下纵亲,如何由赵至燕,见到燕国夫人,燕国夫人如何问候玉蝉儿,如何思念玉蝉儿,自己如何得到燕公重用,燕公又是如何资助他实施纵亲大业,等等。

苏秦的讲述是有取舍的,没说自己如何舌战六国,促成纵亲大业,如何使六国会于孟津,如何身挂六国金印等丰功伟绩,只述自己的种种荒唐、深深忏悔和反省,以及对姬雪及老燕公的不尽感恩。他甚至几番冲动,欲和盘托出他与姬雪之间的浓浓情意,好让玉蝉儿不再对自己用情,然而,话到口边,又都强自咽下。

不是不想讲、不敢讲,是他不能讲,也讲不出口。姬雪毕竟是老燕公夫人,他们的爱恋本身就是践踏周礼,这再讲出来,更是向玉蝉儿的心里捅刀子。

不知不觉中,天色已亮,草堂外面已有勤快的小鸟在叽叽喳喳。

许是讲累了,许是再没什么可讲,苏秦彻底闭眼,久久不再说话。

“听苏兄讲故事,真是享受。”玉蝉儿拱手谢过,缓缓说道,“山中一日,山外数年。蝉儿在这山中,日复一日,平淡如水,世间万物渐渐模糊,连思念也成一缕飘飘荡荡、时断时续的弦音,偶尔响出一声,迅即消弭于谷中了。同样是这几年,苏兄却有这多奇遇、这多奇趣、这多感悟,真正是羡杀蝉儿呢。”

“师姐此言,羞杀苏秦矣。”苏秦拱手道。

“敢问苏兄,”玉蝉儿把目光转向苏秦昨晚搬进来的一长排物品,“苏兄此来,就为看看先生,送来这堆物件么?”

“不瞒师姐,”苏秦沉思良久,轻叹一声,“苏秦合纵遇阻、进退维谷了,此来想向先生求个解招,不想先生却……云游去了。”

“哦?”玉蝉儿微微一笑,“这个倒也有趣。你就讲讲,遇到什么阻,维到什么谷,蝉儿不才,出不了解招,听听却是无妨。”

见她这般问话,苏秦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就眼前困局略略述过,长叹道:“唉,在下与仪弟下山之时,先生为我们摆出一局,以棋道喻治世,叮嘱说,天下太平之道,唯经两途,一是天下一统,二是诸侯相安。仪弟求问二途孰胜一筹,先生应道,人心不古,诸侯各怀私利,让其彼此相安,实为与虎谋皮。天下已如罹患囊肿之人,唯有快刀利刃,行非常手段,方可成功。是以一统之途,方为上策。在下舍一统上策,选定下策苦心经营。今日看来,一切果如先生所言,在下费尽心机撮合纵亲,六国却是各生其心,各谋其利,难以撮合。”

“敢问一句,苏兄因何舍去一统上策?”

“在下与仪弟判断略同,六国能一统天下者,非秦即楚,仪弟与秦国不睦,选定楚国,在下则决定入秦。在下赶到咸阳,在秦逗留数月,渐渐感受秦法,觉得秦法灭人欲,绝人伦,有违天道。秦人唯法是从,唯命是听,秦法可将秦人变成征战的野兽。如果任此野兽肆虐,天下即使一统,也远不会太平。在下存留此念,寝食不安,是以离开秦国,苦悟应对,最终决定走先生所言之第二途,列国纵亲,制衡抗秦。纵亲本为休战,不料纵亲初成,函谷关前却因此生灵涂炭,血流漂杵,实违在下初衷。六国伐秦,纵亲失利,纵亲之间互生猜疑,在下处境,更为狼狈。”

听苏秦一口气讲出这般用心,玉蝉儿大受触动,起身朝苏秦深深一鞠躬道:“蝉儿为天下百姓向苏兄致礼了!”

苏秦也忙站起,与她对鞠一躬:“师姐大礼,羞杀苏秦矣!”

“先生不在,敢问苏兄作何打算?”

“纵军战败,魏人疑赵人阴结秦人,暗生嫌隙,在下这要赶往赵国,查个实情。”

“这……”玉蝉儿略略一怔,沉思有顷,不无关切道,“苏兄一路跋涉,这又一宵未睡,想必累坏了。今朝权且休息一日,明日启程如何?”

“谢师姐美意,”苏秦拱一拱手,“天下事急,在下贱躯不足为惜。”脸上浮出浅笑,补充一句,“再说,与师姐说话,在下并无一丝疲累。有师姐勉励,在下这如生龙活虎呢。”

玉蝉儿盯牢苏秦,有顷,拱手道:“苏兄执意要走,蝉儿不强留了。路途漫漫,蝉儿这就为苏兄做碗热粥去。”扭身提过米粮,到草堂旁侧的灶房里忙活去了。

太阳出东山一竿子高时,苏秦、飞刀邹几人吃饱热饭,别过玉蝉儿,踏上回程。

一行人走至谷口时,猛见道中站立一人,是个白衣飘飘、仙风道骨的英俊男子。

尽管男子手无异物,面相和善,走在最前面的飞刀邹仍旧戛然止步,正要出声盘诘,苏秦摆手止住,几步跨到前面,盯住他看。

看有好一会儿,苏秦觉得面熟,却又吃不准,遂拱手道:“先生是——”

那人微微一笑,拱手还礼:“童子见过苏师弟。”

“大师兄!”苏秦这也认出他来,飞跑过去,握住他的手,泪水流出,“大师兄——”

四手紧紧相握。

有顷,苏秦抽出手,擦下泪水,将他细细打量一番,感慨道:“大师兄摇身变成个小伙子,若不点破,师弟真还不敢认哪。”

“是啊,”童子甜甜笑道,“自你们下山之后,童子别无精进,倒是个头增长不少,喝白水也挡它不住。”

“昨晚听师姐讲,师兄远游仙境,需要几日方回,师弟俗务缠身,候等不及,只好抱憾而去,不想……竟在此地见到师兄。”

“有师弟进山,童子焉能游远?”童子又是一笑,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双手呈上,“先生推出师弟要来,出游之前,留下锦囊一只,吩咐童子交付师弟。”

“先生——”苏秦双手接过锦囊,扑通跪地,望空连拜数拜,泣不成声,“弟子不才,这……这又劳烦您了!”

待苏秦敬师礼毕,童子退后一步,拱手道:“道阻且长,请师弟一路保重!”

苏秦亦退一步,拱手道:“师兄亦保重!”

玉蝉儿站在草堂门外,望着苏秦一行的背影渐去渐远,隐于一块巨岩后面,方才轻叹一声,回身进舍,反手掩门,靠在门上,放任泪水流淌。

伤感一时,玉蝉儿拭去泪水,拿冷水洗把脸,缓缓进洞。

山外严寒,洞中却是温和。行至一挂布帘前面,玉蝉儿顿住脚步,稳会儿心神,方才掀开帘子,趋步而入。

一块花纹斑驳的豹皮上,鬼谷子赫然端坐。

玉蝉儿在他斜对面的一块兽皮上坐下,轻声道:“先生,苏秦走了。”

鬼谷子没有回应。

洞穴内死一般寂静,连这一老一少的呼吸也似乎凝滞了。

终于,一声叹息从鬼谷子的喉管发出,尽管声音轻且悠扬,但在这死一般寂静的山洞里,却如风过幽谷,虎啸远林,清晰贯耳,意味深长。

“敢问先生,此叹可为苏秦?”玉蝉儿不失时机,再次出声。

“是。”鬼谷子微微点头。

“先生,”玉蝉儿声音急切,“蝉儿有一事不解。”

“说吧。”

“苏秦踏雪而来,先生为何避而不见?”

“蝉儿,你见过雄狮吗?”

玉蝉儿摇头。

“雄狮幼小时,只在父母膝下转悠,然而,总归有一天,它会离开父母,去征服外面的世界。它离家时,一步三回头。”

“因为它知道,它再也不会回来了,是吗?”

“是的。”

“要是……它遭遇挫折、遍体鳞伤呢?”

“它会自己寻个处所,慢慢舔伤。”

“先生,”玉蝉儿咬会儿嘴唇,“您是说,苏秦此来——”她猛地顿住话头。

“蝉儿,苏秦是头雄狮,此来不为舔伤,是为眼前困局寻求一个破解。”

“先生,”玉蝉儿眼睛睁大,“您全都晓得了?”

“非但晓得,且已将这破解之法,让童子予他了。”

玉蝉儿长吁一口气,挪到他身边,伏下头,孩子似的将脸蛋贴在他的大腿上,良久,侧脸望着他,轻声问道:“先生,蝉儿不懂天下,不懂治世,原也不想去懂,可……不知怎的,自苏秦下山,蝉儿竟是不知不觉地牵挂起来。”

“蝉儿,”鬼谷子不无慈爱地轻拂她的柔发,“牵挂是情,不懂是懂。你渐与道通,天下万物,可运于掌中矣。”

“先生过望了,蝉儿是真的不懂呢。譬如说下面几处,蝉儿就没忖透。”

“你讲。”

“苏秦以合纵应对方今乱世,是正解吗?”

“家国治理,没有正解,也没有邪解。天下有病,诸子各把其脉,各施其方,皆有短长。然归根结底,殊途同归于道,百川汇流入海,道乃天地之根,海乃大平之渊。”

玉蝉儿沉思良久,“嗯”了一声,抬头再问:“听苏秦说,张仪在秦,必出连横之策应对合纵。蝉儿已经明白纵横之理,未能透彻的是,苏秦合纵,旨在列国共和,张仪连横,旨在天下一统。共和与一统,针锋相对,水火不容,而天下大势,却只容一个结局,他们二人各执一端,以先生之见,孰胜一筹呢?”

“就长远看,苏秦胜出一筹。就眼前看,张仪将占上风。”

“先生,”玉蝉儿吸口长气,半是汇报,半是为苏秦解释,“听苏秦讲,他先到秦国,欲借秦国一统天下,但看到秦律严苛,秦法独大,秦国正在变作战争野兽。律法为刑,刑为术,术行天下,而无道统御,后果不堪设想。苏秦深感后怕,这才离开秦国,苦读先生所注《阴符》,悟出天下纵亲制衡之策。张仪所行,不过是苏秦的赴秦初衷。”

“你讲得是,”鬼谷子微微点头,旋即摇头,“也不完全是。”

“蝉儿稚嫩,请先生譬解。”

“苏秦放弃助秦一统,是看到秦国法统、专制前景不善,这比张仪看得远。但他尝试的这条列国共治之途,却是逆水行舟,事倍功半。”

“为什么?”

“列国要做到真正共治,并非易事。共治的根基是限制私欲,天下为公。方今天下私欲充斥,苏秦以利害制私欲,以恐吓制贪婪,取的是以毒攻毒之法,虽能收到一时奇效,但要保持此效,却如逆水行舟,难矣哉。去六国之私尚且不易,何况让他们尽皆为公呢?”

“照先生此说,未来成功的必是张仪了?”

“未来何人成功,自有天意决定。就眼前而论,张仪致力于一统,乃与天下大势同流,顺水泛舟,事半功倍矣。”

“可——”玉蝉儿并不甘心,“先生,听苏秦所言,将来如果真由秦人一统,必将是强权肆虐,道路以目,官吏专横,民不聊生。这样的天下,不会是先生想要的吧?”

“是以我说,苏秦看得长远。至于眼下,”鬼谷子从案下拿出棋局,指着棋盘上的纵横棋路,微微一笑,“只有纵,没有横,难以成局哟。”顺手摸出两盒棋子,“来来来,蝉儿,陪老朽纵横一局,如何?”

玉蝉儿起身,燃起两支松明,使洞中亮堂,而后,正对鬼谷子坐下,摸过一盒黑子,笑道:“先生,蝉儿执先了。”

前往邯郸的驿道上,一辆驷马大车在积雪里艰难滚动,车轮在雪、水、泥凝结而成的冰棱子上发出“咔嚓、咔嚓”的碾轧声。

车篷子里,苏秦两眼闭合,浓眉锁起。

有顷,苏秦睁开眼睛,从袖里取出童子交给他的锦囊,抖出一小片羊皮。

苏秦展开羊皮,现出四行墨字,是一首十六字偈语:

纵横成局

允厥执中

大我天下

公私私公

苏秦长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纵横成局,”苏秦自忖道,“当是先生对我与仪弟治世要略的认可。允厥执中,本为舜帝诫禹之言,先生引用于此,或是诫我谨守中正和合之道;中正和合即无所偏倚,是纵亲必守准则,当无疑义。大我天下?与大我对应的是小我。小我为私,大我为公,大我天下当是天下大我,天下大我当是天下为公,天下为公当是先生为纵横大局所设想的终极目标。但这公私私公该作何解呢?是先生为天下大我制订的实施良方吗?大我天下,公私私公,从前后释义上可作此解。若作此解,何以是公私私公?万一不作此解呢……”

苏秦再次睁眼,目光落在偈语的最后一行上。

“公私私公”四个墨字,赫然醒目。

苏秦的两弯浓眉越凝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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