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玫问他每立方灌注桩中,商品混凝土的用量及价格情况时,他竟有意把价格多说了40%左右。梁玫说:“不会吧?‘信息价’(造价部门颁布的价格信息)也没这么高啊!”
姓冯的却振振有词地回答说:“贵公司这个项目附近的几家商品混凝土搅拌站都比较贵,远一点的人家嫌路远。另外,政府最近严查超载,对进入海天的几条主要公路的运料车超载猛罚。这已经造成了原材料供应紧张,价格上涨。”
当梁玫问到钢筋价格时,姓冯的回答的价格照样是高于市场行情的40%。梁玫有些生气,她不无讽刺地说:“你们的钢筋是从日本进口的吧?”
姓冯的却装得一本正经地说:“唉,日本的钢筋不知道比这还要高多少呢!”
梁玫听得鼻子都快气歪了,心里说:废话,这我还不知道吗?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啊?因此她没好气地又问:“那你说说,你们有什么理由把价报得那么高呢?”
姓冯的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你看啊,最近中澳铁矿石降价谈判失败,铁矿石肯定还要涨,钢材价格自然也要跟着涨。而且政府控制超载对钢筋的供应量也有影响,供应紧张了,钢材价格不涨才怪呢!”
梁玫懒得跟他纠缠,就继续问他人工成本情况。结果姓冯的所答价格比实际高出一倍多。梁玫忍不住又揶揄道:“你们用的劳工是从美国输入的吧?”
姓冯的又是一本正经地回答:“唉,美国劳工要比这贵得多。”
凌云也忍不住嘲讽道:“也许人家是公司的领导干部下放劳动呢。领导来开钻机、绑钢筋、浇筑混凝土,所以人家的人工成本高啊!”
姓冯的照例装傻充愣道:“唉,公司领导要下来干活比这成本要高得多。”说完望了望大家,然后继续装道:“没办法,我们是正规的国有企业,工人还是正式的工人,各方面福利、待遇、保险都很齐全,所以人工费下不来呀……”
姓冯的是破罐子破摔了。既然他做的局被识破,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了,他也就放下了怕得罪招标人员拿不到工程的包袱,索性胡搅蛮缠,拒不承认报了高价,俨然一副“不给工程可以,但你不能说我围标,说我乱报价,侮辱我人格”的架势。
凌云知道再这样说下去也没什么结果,姓冯的这会儿是“无欲则刚”,不计后果了,于是便打断他的话说道:“冯经理,这么离谱的报价你还能自圆其说也真够难为你了!不过我就是有点纳闷,像你们这样各项成本这么高,风险费用又考虑得这么周全,甚至是超前的企业还能在这竞争激烈的市场上活下来也不能不说是个奇迹呀!”
“不是呀,不是所有的工程都喜欢低价呀。再说我们成本虽然高些,但是我们的管理好呀!”姓冯的继续辩解道。
“问题是你们现在的报价比政府工程的还要高,这你又怎么解释?”凌云驳斥道。
“不会吧?”姓冯的继续抵赖。
凌云几乎彻底失去了耐性,但是他还是忍了忍继续道:“我们也就不说那么多了,我明确告诉你,你们现在的报价明显高了,要是还想拿我们的工程的话,你们就得降价。你现在考虑一下,究竟还有多少让利空间,如果有就报给我们,如果没有就不说了。”
姓冯的装模作样地拿出笔在一张纸上算着,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说道:“我们可以让价到840元每立方米。”
凌云盘算了一下,这一下就降了5%,当然他认为这还远远不够,于是又说:“希望你再认真考虑一下是否还能进一步让利,因为你们毕竟是正规的大国企,如果你们的价格合适,我们还是愿意把工程交给你们做的。”
姓冯的犹豫了一会儿,最后一咬牙说:“我们最低的价格是800元每立方米了!”
凌云之所以提出让华金让利降价,一方面有“诱供”的成分。因为对方降价越大,说明他们原来报价的水分越大,他们想通过围标获取高额利润的嫌疑也越大。另一方面,凌云还有更深一层的考虑,他不想一巴掌把华金拍死,而是要给它留一条“活路”。
姓冯的也不是吃素的,他似乎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当凌云再次追问还能否降价时,他毅然决然地拒绝了。凌云心里一合计,从883到800,降价幅度已经超过了10%,也基本达到目的了,所以他比较客气地结束了对华金的询标。
当姓冯的步履沉重地走出会议室后,里面的人听到他长出了一口气,又深叹了一口气。
一整天的询标答辩下来,钱东和唐名山已如霜打的茄子,整个蔫巴了。除宏基以外,那五家公司个个都像受审一样,漏洞百出,难有圆其说,狼狈不堪。这让钱、唐二人也感到很难堪,整个询标过程,他们也是如坐针毡,备受煎熬。
在评标小组人员稍作休息重新开会的时候,主持会议的钱东失去了往日的精气神,一改以往开会先来“控制舆论导向法”,出人意料地先让大家发言,而大家则各怀心事地选择了沉默。有人不愿意说,有人觉得不好说,还有人不知该怎么说。
沉默首先被凌云打破了,但他的发言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说:“经过今天对所有投标单位的询标答辩,我认为情况已经十分明了,那就是只有宏基公司报出了真实的市场价格,而包括华金在内的其他五家公司都报了远高于市场行情的超高价。在这里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某些公司在本次投标中有围标的重大嫌疑。这一点,不仅在今天的答辩中明显地表现出来了,在几家单位的投标文件中也出现了明显的证据。大家可以仔细察看一下各家的投标文件,相信只要认真看了,就会发现其中围标的蛛丝马迹。”
凌云却并没有点破他发现的围标证据,而是把话锋一转,谈起了评定标的问题,这多少让大家有种胃口被吊起的感觉,“既然发现了围标的嫌疑,那么这个标该怎么往下评呢?我想无非有三种可选择方式:第一,宣布本次招标作废,重新进行招标;第二,不废掉招标,只将涉嫌围标的单位剔出,然后对其余单位进行评定;第三,不仅不废掉这次招标,而且就当没有什么事发生,按既定办法进行正常评标。那么我们到底该采取哪种方式呢?我认为,如果这次招标被全部围住的话,那么本次招标废掉重来,开工典礼被推迟等等,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如果不这样,我们将多付出多达800万元的冤枉钱。而幸运的是,并没有全部被围住,至少有单位是没有问题的,这就为不用废掉这次招标提供了有力支撑。鉴于开工典礼在即,而采取方式二相对比较复杂,因此,我倾向于采取第三种方式解决。另外,按照第三种方式评标,那么宏基是中标单位的不二人选,但在这里我却要提议:能够考虑让华金成为第二中标候选单位。”
本来,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旗帜鲜明地提出让宏基中标,可没想到他却抛出了第二中标候选单位的主张,这让所有人都有些疑惑不解。
凌云解释道:“之所以这样提议,主要原因是我们的桩基工程量大且工期紧。这么大的工程量这么紧的时间都压给一家单位施工,其进度和质量方面的风险都比较大。如果有两个单位来施工,那么他们之间可以形成竞争,也更有利于业主的管理。另外,华金确实还算是有实力的公司,还有……”
后面凌云提出的理由基本可以算是无理找理。他心里当然清楚,提出让华金成为第二中标候选单位是不符合常理和规矩的,这话也就是他凌云说出来的,如果换作是钱东或唐名山先说出来,那肯定会被认为是为围标者找台阶,也肯定会被批驳得体无完肤。
而现在却是凌云提出来的,别人虽然想不明白个中缘由,但也不会跳出来唱反调,钱东和唐名山就更不会了。这正应了那句俗话:话看谁说,事看谁办。不同的人说同样的话,办同样的事儿,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其结果也可能截然相反。
凌云又继续道:“但是这里还有个前提,那就是华金必须同意以宏基的价格来承揽另一半工程,因为我们不可能给不同的单位不同的价格。如果它不愿意,我们也就只能放弃它,而把工程全部交给宏基来做了。这就是我的主张,请大家看看如何?”
钱、唐二人初听凌云的提议时很是欣喜,但又听凌云说要以与宏基同等的价格承接另一半工程,不禁又难过起来,这让他们有一种悲喜交错的感觉。今天的整个过程他们就像当场落网的小偷,被人将衣服层层扒掉进行羞辱。当扒到只剩下底裤时,赃物才露出来,让他们感到无地自容。终于有人提议放了他们,小偷一阵窃喜,但那人又说释放的前提是把底裤脱掉,小偷顿觉五味杂陈,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
此时的钱东已经毫无反击之力,他实在没有什么理由为华金再跟凌云讨价还价。借坡下驴不失为明智之举,他不禁暗自叹了口气,无奈地开口说道:“我觉得凌总说得不无道理。我同意再跟华金沟通一下,如果他们愿意接受宏基的价格,那就给他们一半的工程,如果不接受,那就算了。”
唐名山忙不迭地点头迎合道:“这样好,这样好!”
房天骄也随后表态说:“我同意凌总和钱总的意见。”其他人也纷纷表示了赞同。
散会后,凌云、房天骄、盛世安、梁玫不约而同地留在了后面。性急率直的房天骄走近凌云笑着问道:“凌总,快说说,你发现的围标证据是什么啊?”
盛世安和梁玫也向他投来期许的目光。凌云却故意笑嘻嘻地逗他们说:“我不是说过了吗?好好看看招标文件,什么都有了。”
房天骄用手轻拍了一下凌云的胳膊说道:“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说完了晚上请你好好撮一顿儿,行了吧?”
凌云笑着答道:“那敢情好啊!我告诉你们吧,其实你们不用问,我也是要告诉你们的呢。你们猜猜他们投标书上的惊天破绽是什么呢?”
房天骄不耐烦地使劲拍了一下凌云说:“快别啰唆了,你要急死我呀?”
可凌云却还在贫嘴,他一边捂着胳膊一边说:“我要是再不说非得被你打死不可呀!”
房天骄又一次举起手佯装还要打的样子,凌云赶紧讨饶说:“好,好,好,房总,你千万别拍了,我说就是了。我发现的投标书中的最大问题,是原先报价的那四家单位共同出现了一个诡异的错误。在投标书有几页的工程名称中他们都将‘汉腾海天产业基地’写成了‘汗腾海天产业基地’,而其他页面中的工程名称却都是正确的。你们想想,如果不是在一块儿做的标书,怎么可能出现这么怪诞的巧合呢?”
“哈哈,真有你的,凌总,太棒了!”房天骄兴奋得忍不住又使劲拍了一下凌云的胳膊。
凌云有些夸张地呲着牙咧着嘴说:“我可真够倒霉的,说也挨打,不说也挨打呀!”
盛世安和梁玫幸灾乐祸地笑了,房天骄却不好意思地连忙赔着不是,“对不起,对不起,我这一下不是故意的哦,你接着说,接着说!”
凌云继续道:“我认为仅凭这一点就几乎可以断定这几个单位串在一起围标的事实了。当然了,如果能发现更多的疑点那就更能说明问题了。”
此时梁玫也兴奋地说:“在下午的答辩过程中,我翻看了几家单位的商务标,也有一个重要发现。按图纸计算出的每立方钢筋含量应该是25公斤,但华金他们几个公司都莫名其妙地算错了,而且全都写的是20公斤。我想这就跟你说的那种情况一样,不该错的地方错了,而且还错得惊人的一致。”
凌云高兴地夸奖道:“哈哈!不错,不错!这又是一个有力的证据!”
一天的辛苦终于结束了,凌云颇有成就感。在他的主导下,以华金为首的几个单位的围标问题已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房天骄心里自然也很高兴,甚至可以说有些激动。高兴的是自己带队来海天没多久就发现了重大问题,这无疑证明了自身的价值。而发现围标的凌云又是自己力主招进公司的,这又证明了自己的眼光。令她激动的是,桩基围标的败露很可能成为一个契机,一个可以让她挪开绊脚石,理顺公司关系,实现个人抱负的绝佳机会。
不过盛世安心里的高兴指数明显要低于凌、房二人。他的心里有些矛盾。最近几天他有些心神不定、难以安枕,以至于白日里有些反应迟钝,精神恍惚。作为专业造价管理人员,他本该在开标的时候敏锐地发现问题,并提请领导注意。可是在凌云提出之前自己却对围标几乎毫无察觉,而且对投标文件也没有认真核查,反倒是凌云首先提出了标书中的围标证据。这让他心里有些歉疚,还有一些不安。
房天骄要兑现请客的承诺,而梁玫说家里有事先走了,只剩下房、凌、盛三人。于是他们下楼打的去市里。到市中心时已经是华灯初上,一切都掩映在朦胧的夜色里了。
房天骄定好了海天一色的一个小包间,他们今晚要在这里大快朵颐。很快,美味佳肴、美酒都齐备了。
房天骄闪着明媚的眸子,笑意盈盈地举起了酒杯,来了一段热情洋溢的开场白:“今天可以说是我们共赴海天以来最开心的日子。如果说纠正了监理招标的问题是我们三人小组初战告捷,那么今天揭露并纠正桩基围标则是我们取得的一个重大胜利。我提议为这个重大胜利干一杯!”话音落地便一饮而尽,盛世安和凌云也不甘落后。
喝完酒刚吃几口菜,房天骄就又把酒杯端起来说:“来,世安,我们一起敬一下凌总。这次多亏了凌总火眼金睛,一下就识破了华金的阴谋。要不然的话,大家还都被蒙在鼓里呢!”
凌云笑着回应道:“哪里,哪里,房总过奖了!这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嘛。再说了,你是领导,要敬酒也是我和世安先敬你才对嘛!”
房天骄动情地说:“错了,凌大哥,今天这里没有领导,只有兄弟姐妹。”
她用手指了指凌云,又指了指自己,最后又指了一下盛世安说:“你我他,咱们是一辈子的兄弟姐妹,我和你们在一起真是太开心了。”说完她的眼圈红了,声音也有些哽咽了。
凌云也被她的情绪所感染,变得庄重起来,他伸出没拿酒杯的左手与房天骄的左手紧紧握在了一起,凝视着房天骄的眼睛郑重地说:“你说得太好了,我们是一辈子的兄弟姐妹!”
盛世安也有样学样地伸出手搭在了房天骄和凌云的手上,庄重地说:“一辈子的兄弟姐妹!”然后三个人同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虽然没有指天盟誓,但他们心里都感觉像是在举行着某种仪式,真诚而庄严。
第三次举杯的时候,凌云抢先说:“房总,这第三杯可是该我和世安敬你了。咱们且不论领导不领导的,只说咱们三人今天能坐在一起总算是你房妹妹的功劳吧?”
盛世安嬉笑着应和道:“凌大哥说得对,这都是房姐姐的功劳!”
房天骄笑言道:“缘分啊,缘分!呵呵,都是缘分惹的祸!”
凌云连忙说:“纠正一下,是福不是祸啊!”三个人会意地笑了,笑得那么真诚,笑得那么灿烂!房天骄竟笑出了眼泪,惹得凌云和盛世安也跟着眼热,又都含泪干了杯中酒。
酒是个好东东,能够让人血流加速,也能让人情感拉近。
真诚的话语、温热的美酒使三个人的情感又增进了一大步,他们的关系变得更加亲密而轻松。
房天骄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凌云道:“哦,对了,凌总,我还想问你呢,下午开会时你提议让华金建工做第二中标候选单位到底是什么用意呀?”
凌云听后更感动了,他说:“房总,妹子啊,看来我真得好好感谢你呀,在并没有弄清我的真实意图的情况下就毫不犹豫地支持我,真是太难为你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