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库拉丝那里回来的路上，我的思绪一片混乱。我甚至不记得我是怎么走回来的，反应过来时，我已经在自己房间里了。我坐在床上，脑海里一直重复着库拉丝最后说的那些话。斯诺结晶、拉赛尔?费尔蓝德、潜入……这些词就像一团团挥之不去的阴影，不断刺激着我的神经。最后我不得不长呼一口气，像是发泄一般，任由身体躺倒在床上。我呆呆地望着上方的天花板，感受着自己的呼吸，紊乱的心神这才渐渐平复下来。也是在这时我才意识到那颗结晶带给我的冲击有多大。对于库拉丝先前说的那些事，悲叹也好，愤懑也罢，我已经没有心思去想了。我现在满脑子是关于那颗结晶的种种疑问。
那颗结晶里到底有什么？那个男人通过这种方式把它送到我这里，目的又是什么？
反复的自我询问中，我突然发现我已经不了解那个男人了。说起来这不是很正常吗。六年前的一场事故夺走了母亲的生命和我的行走能力，之后那个男人把研究所转移到后来的那片山谷里，除了让谢丝塔照顾我，六年的时间里他再没问过我的情况。我知道他在地下研究所没日没夜地做着和雷亚利安有关的研究，但为什么还要进行那么危险的研究，他一句解释也没有，对我是什么想法更是无从得知。渐渐的，我对他的态度由不解转为埋怨，再转为深深的失望。也许就是从那时起，我就不再把他当成父亲了吧。
想到这里的我似乎有些明白了，那个男人在用一种新的方式对我进行测试。就像我没有把他当做父亲一样，他也只把我当做实验对象而已。他的目的就是让我一步一步变成真正的雷亚利安。先是灵魂的移植，然后是和骑士缔结契约，现在轮到那个什么潜入了吗？
我扭过头，库拉丝给我的那本书被我丢在一旁，想了想，我还是撑起身把它扯了过来。我并不想被那个男人牵着鼻子走，但越是这种时候，我越需要冷静。要考虑对策先得清楚眼下的状况，不是吗？
我翻开了书。根据书里所说，潜入指的是骑士进入雷亚利安精神领域的行为。潜入的作用有很多，但正如我猜测的那样，第一次潜入，也即所谓的初潜，其目的都是雷亚利安能力的觉醒。雷亚利安的能力来源于被称为诗系统的一个东西，只有经过初潜，雷亚利安才会发挥真正的实力，这也是每个缔结契约的骑士和雷亚利安必走的一步。
至于所谓的精神领域，简单地说就是雷亚利安的潜意识构成的意识世界。雷亚利安的所想会有形或无形地暴露在骑士眼前，所以初潜的成功与否代表着雷亚利安对骑士是否信任。这种信任是本质上的信任，因为潜意识是不会说谎的。
信任……吗？看到这里的我心情变得沉重起来。也就是说，那颗斯诺结晶里的东西只能在精神领域里读取，还必须借助阿隆的力量。这么做的风险就是我的所想会暴露，如果我潜意识里一直纠结于拉赛尔?费尔蓝德的事，被阿隆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也不无可能。
心里不由一紧，可随即我便觉得我的反应有些可笑。我害怕被阿隆知道我的真实身份？错了，我害怕的是由此带来的后果。阿隆说过会带我找到拉赛尔?费尔蓝德，对于现今的我来说，他是我复仇的唯一希望。从这个方面考虑，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思念制造者的雷亚利安才是最稳妥的做法。
然而这么做就能够复仇了吗？我已经知道了库拉丝的目的，为了得到辉之迹，她一定会保护拉赛尔?费尔蓝德。阿隆作为她的盟友，立场不言自明。即便依附于他们，也总会有挑明立场的那天。那个时候的我，拿什么和他们对抗？
接受潜入，只要不被阿隆发现我的真实身份，我就还有希望，不接受的话，就真的一点希望也没了。明白了这点，如何选择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事了。我知道做出选择就必须承担由此带来的后果，就像我选择成为阿隆的雷亚利安就必须接受有一天会背叛他的命运一样。无论潜入后发生什么事，我也只能坦然接受。
我合上了书，心里竟异常平静。这之后我起身打开了房门。阿隆的房间就在我房间的隔壁，我来到他的门前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句模糊的应答声。一小会后门被拉开了，我看到了一脸慵懒的阿隆，他身上的睡袍扣错了扣子，头发凌乱地耷拉着。他看了我一眼，说了一句“是你啊”就返身走了回去。我跟着他进到房间，床上是掀开了的被盖——他上拉萨斯号后一直在埋头大睡？
“我可爱的雷亚利安竟然会主动找我，果然是对我比较在意吗？”他背对着我，在饮水机旁一边接水一边问。
这真是符合他风格的发言。看着有些凌乱的床铺，我突然有点明白那个大公候补为什么要叫他流浪王子了。
“你的生活一直这么随便吗？”我问。
他转过身，左右手各拿了一杯水，脸上又是那副轻浮的表情。“如果我回答是呢？”这么说着，他把左手的水杯递向我。
我没有去接。“那我只能说你手下的那位骑士都比你更有骑士的样子。”
阿隆撇撇嘴，把递向我的那杯水送回了自己嘴边：“好吧，为了从那位比我更有骑士样子的骑士手中保护我可爱的雷亚利安，大半夜没睡觉进而影响了个人形象，导致我可爱的雷亚利安终于发现她跟了一个生活随便的家伙，我表示非常抱歉。”
他是在换着花样讽刺我么？好吧，如果他真是因为里斯迪那件事影响了休息，再纠缠于这个话题就显得我太小心眼了。我想起了来找他的目的，动了动嘴，本想问“你知道潜入吗”，转念想到他身为骑士不可能不知道这方面的事，于是直截了当地说：“我想让你潜入。”
“噗！”
话刚出口，正在喝水的阿隆猛地把水喷了出来，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忙不迭去抓毛巾擦拭身上的水，又咳了好一阵才平复下来。
“我说……你知道这话的意思吗？”他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仿佛我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我则不解地回视着他，弄不懂他为什么反应这么夸张。
“潜入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再那么惊讶了，转而露出困惑的表情，似乎向我解释是件很困难的事。“如果是初潜，一般来说至少要等到缔结契约的三个月后，因为这个时候双方才会有一定程度的信任。我们昨天才缔结契约，怎么看都早了点，不是吗？”
我想起了上一个晚上的事，于是回答：“是你说让我信任你的。”
阿隆的表情立刻像噎住了一样。他斜着眼睛瞪了一会墙壁，突然露出像是醒悟了什么的表情，朝我问：“是不是库拉丝跟你说了什么？”
我点点头，把库拉丝找我去她私室，对我说的话以及斯诺结晶的事都说了出来。阿隆若有所思地听着这一切，听完后又沉默了一阵，这才说：“了解了，如果是因为这个，我没有阻止你的理由。但我也没有潜入的经验，能不能成功还真说不准，即便这样你也要接受潜入吗？”
再次点头，我看着他说：“我相信你。”
阿隆苦笑起来：“还真是让人倍感压力的信任啊。”
那之后我回到自己房间，匆匆洗浴后便沉沉睡去。
……
4月7日清晨，梳洗完毕的我接到了库拉丝打来的舰内电话。在拉萨斯号的舰内餐厅，我见到了一位身着女仆装，有着栗色及肩短发的年轻女性，这是我继库拉丝、莉莉娅、那位气垫车的驾驶员之后见到的第四位拉萨斯号成员，为我提供早点的就是她。之后我来到了舰侧的一条走廊处，就如电话里约好的那样，库拉丝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她又换回了骑士装，手里托着昨晚的那个盒子。不多时，一身便装的阿隆出现了，他的身边跟着一个人，正是我在餐厅见到的那位女性。我这才意识到她并不只是女仆那么简单。
“这位是这艘船上的副长兼医护士，琉兰?拉可夏克。”随后库拉丝进行了介绍。
“也是今天的兼职女仆。”那位名叫琉兰的年轻女性补了一句，牵起裙摆朝我和阿隆行了一个礼。
我不太清楚那个兼职女仆是怎么回事，倒是她行礼的动作提醒了我。凯特修女肯定教过我雷亚利安如何对自然人行见面礼，可我根本没记过。我只好尴尬地点点头，算是作为回应。
好在三人都没有介意。这之后库拉丝打开了走廊内侧的一扇门，门后房里的萤灯亮起，我立刻被房间正中的物体抓住了视线。那是一台外形奇特的机器，机器正中是各种仪表和一面显示屏，两端是两个流线型的舱体，呈一字放置。机器的后方似乎是无外壳设计，裸露的电子元件和一层一层的散热片透着一股粗犷，再加上那些绕过舱体延伸至房间角落的发散状管线，这一瞬间我差点有种闻到了汽油味的错觉。
库拉丝领着我们走进房间。来到那台机器跟前，我这才发现两个舱体并非等大，靠近门方向的那个明显大上一圈，放置方向也不像一字更接近于八字。我看着离我较近的那个小点的舱体，在其侧面发现了平滑的缝线，这让我一下知道了舱盖是滑动式的。
事实上在库拉丝打开门，看到这两个舱体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了。潜入机，这是执行潜入一定时会使用到的装置，库拉丝给我的那本书里很详细地解释了它的作用。具体的原理我没有留意，我只知道那个较小的潜入舱很明显是留给我的。
这次换琉兰走上前去启动了装置，中间的显示屏上立刻出现了我看不懂的图表和参数。刚才库拉丝曾介绍说琉兰是医护士，那医护士是不是也和雷亚利安教授一样需要整天摆弄这些复杂的数据呢？我有些无聊地想着。
“好了，接下来是潜入前的准备工作。”调试完面前的一堆东西后琉兰转过了身来，然后拍了拍身旁较小的那个潜入舱。“阿隆殿下，麻烦你把瑟璃儿放到这上面来。”
我正要转身去看阿隆，冷不防从身后被横抱起来，跟着就坐到了舱盖上。琉兰走到我身前微微蹲下，“不要紧张。”她用温柔的声线说着，伸手开始解我胸前的绳结。斗篷褪到了身下，没了兜帽的遮蔽让我不自觉地微眯起了眼。我看到正对着我的琉兰眼里闪起了难以形容的风暴，好在那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之后她柔柔地说：“接下来阿隆殿下会为你安装结晶，有点疼，没关系吧？”
我配合地摇了摇头。琉兰在我头上摸了一把，把我雷亚利安便服左臂的泡泡袖向上捋起，保持着不让它滑下来的动作退到了我身侧。我看到库拉丝转向阿隆打开了手里的盒子，阿隆拿起那颗结晶端详了一阵，这才走过来。他弯下身靠近我，一手托住我左臂，一手拿着结晶贴了上来。随着上臂外沿传来冰凉的触感，我这才知道雷亚利安左臂上的标识并不只有区别身份这一个作用。
“arhmacellyga‘gaeseta。”
一句我听不懂的话从阿隆嘴里说了出来，刺痛接踵而至，让我想到似乎有很细的针刺破了皮肤。既然是精神层面的东西，为什么会有痛感呢？我正这样想着，那种皮肤被刺破的痛觉猛地变得剧烈，就像原本只有一根的针突然变成了几十根，接连不断地刺入皮肤，直达深处。我颤抖起来，撑着舱盖的右手不由得捏成了拳，越捏越紧。剧烈的疼痛让我忍不住想赶紧脱离这种状态，一抬眼却正好对上阿隆的眼睛。我不要被他用担心的眼神看着！我侧过头，狠狠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声音。
要忍住，我一定要忍住！这是那个男人带给我的痛苦，只有这么鲜明地记住它，将来才能如数返还！
疼痛还是那么剧烈，身体的颤抖怎么也止不住。咬着下唇的牙齿愈发用力，让我已经分不清在颤动的到底是牙齿还是嘴唇了。时间的流逝缓慢得让我想去诅咒，不知道过了多久，疼痛终于开始减轻。我就像一个即将窒息的人突然能呼吸了一样，身体禁不住一阵间歇性地抽动，脑海里一片空白。疼痛渐渐变小，我的手臂被放了下来，应该是安装结束了吧。可即便如此，似乎还有一些痛觉残留在手臂上，久久不肯消散。
雷亚利安便服的袖子被放了下来，一只手搭在我头上，轻轻摩挲：“这是身体层面对外来物质的反应，不得不说，你很坚强。”我想抬眼去看琉兰，却感觉到了眼底的一层水雾，我赶紧埋下头用力摇了摇头。琉兰跟着蹲下来，握着我的手，说：“听我说，瑟璃儿。精神领域代表着你最真实的想法，通过潜入改变你的本性也不是不无可能。我知道这听上去很令人害怕，但既然你决定了这么做，就一定要相信阿隆殿下，好吗？”
我从琉兰的话里听到了隐隐的担忧，我能猜到她没有说出来的内容。阿隆说过正常状态下初潜至少要在缔结契约的三个月后，而现在距离我和他缔结契约才两天不到，潜入成功的概率便可想而知了。我知道成功的关键取决于我，这也是琉兰对我说这些话的原因，可我真的能够完全相信阿隆吗？我不知道。我只朝琉兰点了点头，便忍不住扭头移开了视线。
“好了，开始吧。”得到答复的琉兰松开我的手站起身去。阿隆把我从潜入舱上抱起，不敢看他的我将头撇向一边，正好看到琉兰拿走了我的斗篷。这之后舱盖滑开，阿隆用轻缓的动作把我放进潜入舱，又在我头上抓了一把，这才消失了身影。随后另一边舱盖打开的声音传来，我听到他也躺进了舱体。不多时，短暂的传动声响起，滑上来的舱盖把我关进了一片黑暗中。
四周立刻变得安静异常。我听到了自己发出的轻微呼吸声，还听到了心脏的跳动声，这让我突然有了种整个世界就剩下自己一个人的错觉。另一边的阿隆会不会觉得压抑呢？如果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知道我的目的，知道我不是真心想成为他的雷亚利安，他还会这么做吗？
艾维恩，不，瑟璃儿，你选择的这条路，真的是正确的吗……
身下冰凉的触感渐渐被一种暖暖的感觉所替代，某种液体被注入进潜入舱，渐渐没过手指、脚踝和肩头，直至浸入嘴鼻，充填进肺部。我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身体变得轻盈而舒展，就像飘浮在幽暗的深空中一般。
“sphila***riicelly。”幽幻般的声音突然出现在我脑海中。霎时间，我像是穿越了无法言述的遥远距离，跌落进无穷无尽的意识狂潮中。我的灵魂开始跃动，意识跟着解体为数不清的微观波动，彻底溶解在这个世界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