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我已记不起你的样子了。但一切都只是自以为是，当春夏秋冬不知疲倦一轮轮地碾过我们分岔的岁月，花瓣破碎后又拼凑起来，草叶搅拌着迷幻的气体飞舞，我依然清晰记得你的样子，甚至你的声音和沉重的呼吸。像亿万万的翅膀划破空气发出的声音。
你说，你最近还好不好。
原来那个迷幻的季节压根没有过去，它不断延长，宛如被时光压平的太阳光束，在城市的罅隙苟延残喘，柔韧的身躯触及到了无限未来的地方。
我一度以为，任何与爱情友情相关的故事，都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我是那种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人。高一那年我父母闹离婚，一开始奶奶外婆都不答应，用尽各种手段胁迫，甚至不惜使用“欲双双自尽”的戏码……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的自己，看到这样激烈又悲惨的情景，内心却是想发笑的。然而大多数情况下我也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放学后我面无表情地用钥匙开门，然后幽灵一下地闪入自己的房间。身后两个老人的声音意外地激动和洪亮，“你看……孩子都被你们吓傻了。为了孩子……你们至少也得……”
父母忙着吵架，挖空心思地揭对方的弱点和伤疤，声音一阵高过一阵，屋子里最最茂盛的是超越夏天的气浪，我敢说即使是“康熙来了”里两位头脑灵活的主持人，也比不过正在对骂的他们。他们思维敏捷，不断创新污浊词汇的组合方式。他们最爱的游戏是看谁可以把碗摔得更加粉碎。所以他们压根没有功夫观察我最近做了些什么。事实上，我这个不够乖巧不够可爱的女儿早就成了他们追求新生活的包袱。这一点在之后可以得到论证，总之谁也没想过要我。
我翻着从图书馆借来的小说，却一页也看不下去，最后烦躁地把书扔在地板上，扬起一阵灰尘。
三个月后，奶奶外婆彻底放弃想要挽救这段悲剧婚姻的想法。父母两人在法庭上见了最后一面后迅速消失。最终我选择住在外婆家，因为什么呢？总之不是因为外婆家距离学校六站地铁而奶奶家是七站。
那时的我是怎样的呢，明明一碰就碎的脆弱，非要带上面具装出无坚不摧的样子。脑袋里装着的，全部是我要毁灭这个世界，我要让那些人全部去死的不切实际的黑暗想法。是你改变了我吗？也许吧。
你的名字叫什么呢……考虑到可能会公布到你的隐私，暂且就用小让称呼你吧。
小让一直不是个好学生，他是那种……和女孩子第一次见面就面露色相地吹口哨的家伙。但是他的口哨吹得异常糟糕，常常走调，况且他也不是中学女生喜欢的那一型，既不白又不高，五官马马虎虎，所以很多女生喜欢暗地里打他的小报告。他是老师办公室的常客。我在办公室里见过他好几次，他安静下来的样子其实很不错。因为他的成绩还算可以所以老师也就象征性地和他聊几句。我注意到他的衬衫领子洁白，心里想着他一定有个温暖美满的家庭……“可为什么那装出小混混的样子呢？”我心想。
明明不适合走那样的路线。
我和他没有任何接触。
我无非就是在办公室或者学校门口看见吵吵嚷嚷的他。有时候他站在一群男孩子中间，喜笑颜开地讲什么好笑的事情，周围的人一阵哄笑。有时候他一个人落寞地回家，校服脱下来甩到肩膀后面，落日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涂得金黄一片……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也是孤单的。他似乎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我们都带着面具，只不过，他是带着快乐的面具来掩饰自己的孤单，而我恰恰相反，用冰冷的表情埋葬一切失望和惊惶。
潜意思里觉得，我大概是要和他走到一起的。
当然也许只是我小说看多了的缘故。那一段时间我无心读书，每天都去图书馆借破烂的小说看，小说里的人物总是命运悲惨，作者用尽一切词汇来描述她的悲惨度，然后……总有同命相连的男生来救助。最后他们总是历尽千辛万苦然后在一起，所谓的苦尽甘来。那样的故事千篇一律，但是每次都惹哭我。
阴差阳错，我和他说了第一句话。
那时是冬天，下课后我照样沉默地离开学校。我在学校里一个朋友都没有。小让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眼前，在地铁里，他一改往常嬉皮笑脸的模样，问我现在几点了。这真是不太高明的搭讪方式，他严肃的表情让我觉得好笑。那时我不知道他的真名，只知道有男生叫他小让小让。我在心里默念三遍，觉得这是个温暖活泼的好名字，虽然有些女性化。
我说，“你叫小让吧？现在不是刚放学吗？也就是五点多一些。”
他惊愕，“原来你认识我啊……原来我这么出名受欢迎啊！”他得意起来。
小让同学非常热爱漫画，他的书包里塞满各种奇怪的漫画，他说在地铁上看漫画真是快活的事情，但缺点是常常导致自己坐过站。我那时对漫画算是一知半解，学校里看漫画的人很少，漫画算是奢侈品，毕竟一本十几块的价格让那些口袋只有几块钱的人望而却步。想必热爱漫画的小让非常寂寞，因为有时候和同伴讲起这些，别人都摇着头一脸茫然，说不知道。可他又不舍得借书给那些破坏力极强的男生。
于是他问我，“你喜不喜欢看漫画？”
“喜欢……”我有点心虚。
“你都看过什么？”
“美少女战士！”
“……还有呢？”
“没了……”
“真是可怜啊。”他打开书包让我随意挑选，我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本封面符合我胃口的。然后他大方地说，“借给你啦，记得下个礼拜还我。”之后彼此都陷入沉默，他入迷地看着新到手的漫画，我则是一脸尴尬地坐在他旁边，都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我们因为距离很近，所以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气味。
这就是我和你的第一次见面，我们说了为数不多的话。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要主动和我说话呢。
这之后我们的接触变得频繁起来。但一切仅限于地铁里。在学校里我们从来不说话，即使是面对面地走过，他也不肯露出一点笑容。有时候我想和他打招呼，但他的身边围满吵吵闹闹的男生，当然也有打扮得很时尚的漂亮女生……所以还是算了。免得别人起疑心和八卦。
但一到晚上放学，我和小让就心照不宣地同时跑进地铁站。他问我，“前几天借你的书看完了吗？”或者是“今天买了最新的……超好看！”总之就是那些话题，全部和漫画有关。离开了那些男生他不再是痞气的样子，他和那些再普通不过的高中男生一样，淳朴，羞涩，却又热情。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的自己，对他产生出一种莫名的依赖感觉。自己被父母抛弃，按理说可以打官司，但我对奶奶外婆说，我不想这样……我不想跟不爱我的父母一起住，那样我会很痛苦。如果你们执意要去打官司，那我就选择去死。最终两个老人放弃了打官司，但父母愿意每个月寄来抚养费，不然年老体衰的外婆肯定无法承担学费。
就是那样的我，被街坊邻居讨论“这个没人要的小娘”，听到这样的话只不过一笑了之，之前稀稀拉拉的几个朋友也选择离开我。
“为什么……我的命运会是这样？”
为什么？一个朋友也没有。说不孤独是假的。
然而小让就这么出现在我的世界里。我只是感到孤独，孤独的我很容易依赖上新的朋友。想要和他倾诉一切，也不管人家要不要听。
我和他一样，白天的时候一切都是假象，只有离开学校，才会卸去面具露出真实的自我。我觉得他有秘密，但却不好奇。
在某一次的闲聊里，我终于知道了关于他的秘密。那时已经是春天。
那次我们照旧坐在一起，他翻他的书包稀里哗啦，找了很久也没找到要找的漫画。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一脸尴尬地看着他。末了，他摇头晃脑地和我说，“我们去一个地方吧。”
“去哪里？”
“地铁最后一站……那里有麦田。”
“那么远？我晚回去要被父母打死的。”
“咦？”他惊讶起来，“你不是住在你外婆家吗？”
“你怎么知道的？”我生气起来。
“我就是知道……”
“……”
我真的很生气，是那种被看穿了的生气，本以为一切都被我隐藏得天衣无缝，没想到小让什么都知道。我不确定他到底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住在外婆家。总之我真的是很生气，于是眉头紧紧皱起来，目光灼灼。
“哎呀……别生气啦。”看我没反应，他叹了口气说，“要不……我把我的秘密告诉给你听？谁都不知道的哦。”
“谁要听你的秘密。”虽然嘴上那么说，但我心里还是很希望听到他说出来，毕竟在我看来，小让是我唯一的朋友，但他有那么多朋友却不告诉任何一个，他只想告诉给我听……于是我无端地觉得很得意很满足。
我觉得大概会是“他喜欢哪个女生”之类的八卦话题。
但他一说出来我就震惊了。
他说，“我大概……喜欢的是男孩子。”一字一句，重重地敲打着我脆弱的心脏。我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吓傻啦？”
“那倒没有。”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小让平时总要装出色色的样子，他强迫自己戏弄女生，好让自己的形象变得阳刚一点……至少在别人看来，他小让还是正常的，是喜欢女生的。
“可是我发现我对女生一点兴趣也没有……为什么会这样？”他一脸痛苦的表情。
那个时候车厢里站满了人，有学生还有上班族，四处纠缠着危险的气息，但好在人声鼎沸没有人听到小让在说什么。我情不自禁堵住小让的嘴巴，我说，“先不说这个……我陪你去你要去的地方吧。到时候再说。”
“你不讨厌我？”
“嗯……”
他突然笑起来，“是假的啦，我开玩笑的。”
“你……真的不理你了！”
到最后我也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真是假了，但那天我们还是去了郊外。那里果然有一大片绿色的麦田。“哇哇……这里真美啊！”我兴奋地跳起来。“是吧是吧……以后我们每个月都来一次。”“好！”我兴奋地甩下书包一头跑进绿色的田野，快要熄灭的阳光在植物叶片的缝隙里尽情地跳跃。明明灭灭。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回想起那一天，总会想起《关于莉莉周的一切》里面熟悉的那一幕，少年穿着洁白的衬衣，安静地站在阳光下倾听美妙的音乐。那种安静美好的景色，如今再也看不到了。有点遗憾。
小让你不知道，是你让我如此快乐……自从父母离婚之后我的心一片死灰，如台风过后的废墟，是你啊，让我由衷地笑出声来。这真是太难得了。
你知不知道，我还做过一次梦，梦里你对我说，“要走出阴影，一定要走出来。”原来你什么都知道啊。可你那么温柔，平日里从不和我谈论起这些，只是用轻描淡写的口吻与我讨论漫画和麦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