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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胡不归(3)

殷溟以龌龊的手段登位掌政,朝中不平不满之意如冰面下的激流,看似平静无波,其实汹涌激荡,一不小心就会破冰而出,将他吞噬。尤其是几个对先帝忠心耿耿的重臣、老臣,对先帝之死早有疑心猜度,对他一向阳奉阴违。他登位以来,虽然以雷霆手段肃清朝野,将一些有反逆之心的臣子连根拔起,但最棘手的那几个老臣大将,却动不了,也不敢擅动。

本来他想得极好,大梁今年若还是臣服,大朔既收入了梁国的金银来充盈国库,又可以让他有了缓冲的时间来整肃那些不听话的臣子。没想到,这次武定帝竟然有如此决心和胆量,二话不说就斩来使,调大军,开战。

这不像武定帝一向稳妥求进的性格和作风啊。梁国的态度让殷溟很是困扰和想不通。待十日之后,鹰庭潜伏于梁国的探子将朝堂之上那番关于战或者不战的争辩传回来,殷溟才明白,以楼誉为首的主战派,在朝堂上的一番话,结结实实地戳中了武定帝心里最薄弱的部分。

“若再给我几年时间,岂能容这些老狗倚老卖老,罔顾君威?到那时我就能全力备军作战,灭梁国得天下指日可待,哪里会像现在这样捉襟见肘,腾挪无力,皇帝当得这么辛苦窝囊?”殷溟越想越是愤怒,重重一拳击在黑檀木龙桌上,震得一杯刚沏好的碧螺春杯破水流,滚烫的茶水沿着桌面流下,滴落龙袍,边上的宫女太监无不吓得惊慌失色。

刘怀恩无声叹了口气:“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收拾干净,重新给皇上沏杯清心去火的雪梅茶来。”早有太监如梦初醒,小心翼翼地上来揩拭桌面,茶水宫女战战兢兢地端上了杯雪梅茶,清香四溢,温度刚好。

殷溟闭目不语,良久,长叹:“怀恩,朕很累。”刘怀恩将雪梅茶奉上,俯首低眉道:“若再给陛下几年时间,梁国就不是梁国,而是我大朔的一个州郡。楼誉早就以野兽般的直觉,嗅到了即将出现的危险,所以这次,他不惜一切,也要说服武定帝开战,也是意料中的事。”

殷溟接过茶杯,没有什么味道地喝了一口,冷笑:“你也看到了他在朝堂上说的话,想必早就揣测了帝心,筹谋过了此番说辞,句句不离武定帝的死穴,这个人不仅猜中了我的心思,对他们皇帝的心也是一击即中,实在太过厉害。”

刘怀恩垂眸淡道:“兵家作战,兵器甲胄军士战力固然重要,但是将领揣摩人心,料知战机的本事才是决定生死的关键。而揣摩人心,把握战机似乎是这个人的本能,更别提他武力强悍,能征善战,确实非常棘手。”

殷溟将茶杯放回桌上,斜睨刘怀恩:“怀恩,你想说什么?”

刘怀恩嘴角皱纹渐深,带有一丝残酷之意:“腠理之疾,必须根治,臣的意思是……”他一字一句,语气一如既往地淡淡,但却有种深沉的杀意,“要得天下,必先除楼誉。”

殷溟苦笑:“这个我当然懂,可是要杀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的。”

刘怀恩摊开一只苍老如枯木的手掌,缓收拢手指:“谋动干戈于邦内,楼誉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内。”

殷溟细细品着这句话,眼中精光渐亮:“没错,要杀楼誉,哪里用得着我们自己动手,梁国之内,自然有很多想他死的人。”

兵不血刃而除掣肘之敌,才是上策。殷溟心怀略畅,看向自己最信任的那个人:“怀恩,你可有办法?”

刘怀恩躬身点头,语气冷漠无情:“臣有。”

……

武定六年冬末,积雪未融,绿意待发。楼誉亲率的万余黑云铁骑,过狩水,灭边军,攻城略地,竟让他打到了黑山脚下。

过了黑山,再过去五城,就是朔都,楼家军旗招展,如同一支穿心毒箭,直射朔国心脏。

梁国朝野俱振奋,武定帝连颁三道圣旨,嘉奖凌南王世子英勇善战,可是打到了黑山脚下,楼誉却一改狂飙猛进的态势,放慢了脚步。不能再往前了,他再能打,也只有这么点人,在粮草不继,援兵不到的时候,若还是一味地求胜,必会把自己陷入敌军的重重包围之中,成为一支无依无靠的孤军。虽然一直在打胜仗,但楼誉并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如果他真的以为朔国那么好灭,殷溟的脑袋那么好砍,那真是猪八戒看书——白痴了。

在他的指挥下,这支黑云铁骑不进反退,一夜之间快速撤回了狩水,沿途还顺便吃掉了路过州郡的几支小队朔军。就在黑云骑放弃突进,出人意料连夜撤退的次日清晨,朔军主力疯狂反扑,十万大军赶到,将小小的丰西城包得水泄不通。而楼誉和黑云骑恰恰从十万大军包围圈合拢的最后一丝缝隙中,溜了。

打的时候凶比猛虎,撤的时候滑比泥鳅,跑得毅然决然,态度之坚决,速度之快,一点都不输千里奔袭之时,直把朔军统帅气得连吐三口血。

待楼誉退回狩水,太子领兵的数十万大军才终于赶到,在狩水边的径北城扎营。

在短短半个月里,楼誉带着一帮不怕死胆子倍壮的青壮年,带着滚滚硝烟,杀气腾腾地跑下了差不多半个山河版图,屁股几乎没离过马鞍,眼睛没合过半宿,此时出现在太子面前的一帮黑云骑兵,个个胡子拉碴,双眼血丝,衣服破烂,满面风霜,这哪里是战无不胜的黑云铁骑,这简直就是大梁的乞丐帮。

太子的眼光在这么一群黑不溜秋的人当中茫然逡巡,就是找不到那个人,只得大声问道:“楼誉,凌南王世子楼誉何在?”

骑兵中有人应道:“臣在这里。”声音低沉喑哑。

太子循声看去,被吓一跳:“你……你怎么脏成了这样?”

楼誉的脸上不知道是血还是尘土,黑乎乎地厚厚一层,看不到原本的肤色,胡子拉碴,头发长乱,哪里有半点“郎提银枪,身依骏马”的风采,骑在追风上就是一对默契的黑炭头,和太子的想象差了太多。

楼誉满不在乎地抹了把脸,跳下马来,单膝跪地行礼:“臣见过太子。”

近万黑云骑将士亦动作整齐下马,军靴顿地,震得狩水上的残冰纷纷碎裂,齐声吼道:“见过太子!”

万人齐吼,硬生生把太子震得心跳加快,双手一抖,强行按捺住不稳的气血,极力保持着雍容的神情,骑在马上,挤出一道和蔼可亲的笑容,双手微抬:“免礼免礼,众将士辛苦了,快快请起。”

不料,黑云骑部众依然单膝跪地,一动不动。

太子不明所以,双手还抬在空中,眼睛看向黑压压跪地不起的黑云骑兵,神情略略尴尬。

楼誉长身而起,抱拳道:“谢太子。”

直至此刻,近万黑云铁骑方才“轰”的一声站起,兵甲相撞,齐刷刷抱拳吼道:“谢太子。”

素闻楼誉治军严谨,却不料他在军中有如此声威,太子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面上表情却丝毫不变,甚是亲热地笑道:“黑云骑此番首战大捷,立了头功。本太子甚是宽慰高兴,世子和众将军都辛苦了,快快沐洗休息去吧。”

楼誉谢了太子,示意黑云骑归营,这支近万人的队伍如汩汩小溪流入大海,归入了各自的营地。

楼誉兵甲不卸,又与公孙明、王冀、宋百里等高级将领碰了头,简单交代了军情和战况,方才回自己的营帐。他身为大军副统帅,自然有独立的营帐,之前他早就命人把弯弯领到自己的营帐去,此时掀帐而入,就看到弯弯傻乎乎地坐在虎皮毡子上发呆。

楼誉忍俊不禁,走过去替她脱去头盔,揉了揉她的头发道:“小傻瓜,又在发什么呆呢?”

弯弯低头看看自己,苦兮兮地嗫嚅,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我……想洗澡。”以前还能偷偷跑到异迁崖去洗澡,现在怎么办?身上又黏又臭,黑乎乎脏得自己都忍无可忍,可是外面有好几十万的男人,怎么有躲起来洗澡的地方,难道要让她大冷天的跑到狩水里去洗?

听到“洗澡”二字,楼誉的手一抖,随即淡定地把头盔放在一边,动作极其自然地将弯弯拥在怀里,打趣道:“正好,我也要洗,省得麻烦,要不一起洗?”

又来了,这个人跟刚才那个在万军之前铿锵果断的楼将军,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两人都兵甲没卸,这么一抱,坚硬的铁甲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好像编钟轻敲,敲进了人的心底。弯弯恼羞成怒,恶狠狠一脚踩在楼誉的脚背上,气道:“你……你再戏弄我,我就,我就……”一时间也想不好,自己能把楼誉怎么样,只得憋了口气,又一脚踩了下去。

两人相处久了,弯弯在楼誉面前越来越轻松自然,女孩儿的娇憨之态尽露无遗。楼誉就爱看她这般又急又气的模样,嘟着嘴,憋红了小脸,十分有趣。他皮厚肉硬的,这么踩两下子就和挠痒一样,哪里有一点点痛感。见弯弯羞恼得耳根子都红了,方才放开她,笑道:“早安排好了,等会就让人送热水和沐浴的物品过来,我调了五十个人在门口站岗,你就在营帐里放心洗,保证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弯弯的心稍微放下了,却羞得脚底板都发烫,小声道:“那……你去哪里……洗?”最后一个洗字,轻得几如蚊呐。

楼誉眉梢眼角都是笑意,道:“原来,弯弯真的是舍不得楼誉哥哥啊,那么一起洗。”

学足了上京城里纨绔子弟的做派,作势就要脱铁甲。

弯弯一口气憋住,想想打嘴仗是无论如何打不过的,左右看了看,用脚尖勾起地面上一只空的铁箭筒,飞起一脚踢向楼誉:“才不要,你你你,快出去!”

楼誉伸手接住那只破空而来的“暗器”,朗声大笑:“好好好,我出去,我先去看看容晗。”憋着笑走出营帐,想起弯弯适才的表情,又忍不住开怀大笑出声,笑声良久不绝。

大军出征前,容晗来了凌南王府,和楼誉有过一次不算激烈的争论。

“楼誉,我不赞成弯弯去打仗。”容晗神色严肃,一副娘家人护犊子的表情,弯弯这么可爱漂亮的小姑娘,本来就应该待在闺中绣花扑蝶,你竟然让她拿刀骑马去砍人,还楼誉哥哥呢,天底下哪有你这样当哥哥的。

容晗心里略带酸意地想,若弯弯肯用那样依恋的语气叫我一声容晗哥哥,自己肯定把她捧在手心里疼,哪里舍得让她风餐露宿打生打死。

楼誉道:“你放心,有我在,不会让她有事的。”

我就是对你不放心,容晗抿唇,语气坚持:“不行,兄长不在了,我要替他看护好弯弯,战场凶险万端,若是有个好歹,我怎么对得起兄长?”

楼誉长叹一声:“我又何尝不想把她护在掌心?可这是弯弯的决定。容晗,弯弯和一般的女孩子不同,她从不是娇弱可怜的温室兰花,她是绽放在雪峰之巅的天山雪莲,独一无二。”

楼誉的眼中柔情越来越浓,有着于有荣焉的骄傲:“上京城的万丈软红留不住弯弯,她是属于大漠雪山的。若以安全为由,强行把她留在上京,如同硬生生折断一只幼鹰的翅膀,断了她展翅翱翔的梦想,这对弯弯来说,公平吗?她也不会觉得开心的。”

一席话,说得容晗为之动容,原来楼誉对弯弯用情如此之深,深到不愿意禁锢她一分一毫。没错,弯弯不是谁的附属品,她坚强独立,有着一般女子无法企及的心胸情怀。这样的女子,谁能够,谁忍心,将她锁在深闺,困在一隅?

楼誉对弯弯的爱看似无情,其实深到了骨子里,这种爱,他自愧不如。

容晗沉思良久,一言不发,转头就出了凌南王府。次日传来消息,御医府首席医正,有神医之称的镇国公家二公子,主动向皇上请缨,随军入伍,成了伐朔大军的一名军医。

这个决定吓掉了很多人的下巴,那一天,上京城了多少达官贵人关起房门慨叹,容家不知道惹了哪路神仙,子孙尽出奇葩。先有长子容衍,天才绝艳却不思宦途,反而拐了公主私奔,结果落得个生死不知的凄惨下场。这回又是次子容晗,明明在御医府备受推崇,在后宫又深得太后娘娘的喜爱,被指定为太后请脉开药,以后大有机会得尚公主,执掌御医府。却放着锦绣前程富贵荣华不要,自请去边陲前线,战火烽烟里当个小小的军医,实在让人太想不通。可怜镇国公,生了两个儿子,个个才华出众,惹人艳羡,放在哪里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却偏偏都不肯走正路,怎不让人掬了把同情泪之余,又幸灾乐祸地暗自庆幸,看吧,聪明儿子又有什么用,幸好自家儿子够愚钝,没有作天作地惹出那么多事来,安安全全做个富家翁也比去前线玩命来得强啊。

容晗此时正在营帐里磨药,忽然冷气扑面,抬头一看,一个面目黝黑满脸胡子的人掀帘进来,顿时吓了一跳:“你是谁?”

楼誉大咧咧地找了个舒服地方坐下:“是我。”

一股血腥加马汗的气味直扑鼻端,容晗皱眉放下药槌,无奈道:“你太臭了,能不能离我的药远一点。”

楼誉低头一看,身边都是药材,于是勉强往边上挪了挪,将长腿舒服地跷在桌子上:“你试试半个月待在马背上不洗澡不刮胡子不换衣服看看,也会和我一样臭。”

容晗扔了块干净的手巾过来,关心问道:“弯弯怎么样?她还好吧?”

楼誉接过手巾,想到弯弯那又羞又怒的表情,忍俊不禁,笑道:“她不好。”

不好,什么叫不好?容晗大惊:“哪里受伤了,你不是说会看好她的吗?我就知道,战场那么乱,你哪里管得住她。”

楼誉见他絮絮叨叨,也不听自己尚有下文,不由分说背上药箱就要走,连忙拉住他:“你不能去。”

“我是大夫,弯弯受伤了我怎么能不去。”容晗将衣摆从他手里拽出来,着急往外走。

“谁说她受伤了?”楼誉一脸奇怪。

“你啊,你不是说她不好吗?”

楼誉这才想明白,自己不经意一说,让人误会了,摇头笑道:“她没事,只不过开不得玩笑,在生我的气呢。”

容晗这才松了口气,瞪了楼誉一眼:“既然弯弯没事,你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楼誉露出一脸不怀好意的笑:“我来,想借个地方,洗个澡。”

容晗瞬间石化。

楼誉洗好澡回来,见自己调到营帐门口的守卫都撤了,就知道弯弯也已经洗好。走进营帐,就瞧见一个小身影躺在虎皮毡子上,身上胡乱盖了层薄被,一动不动睡着了。长长的头发拖在脑后,湿漉漉的,还在滴水。

楼誉轻笑一声,帮她把被角掖好,拿了块干净的白布,坐在她身边,替她揩干长发,然后拿了细齿木梳,一缕缕黑发慢慢梳着。她的头发极黑,如上好的丝绸,散发出沐浴后淡淡的清香,让楼誉有些爱不释手。

弯弯的头皮被他不小心扯了两下,不满地嘟囔了几句,翻了个身,继续睡。

这样都不醒?楼誉哭笑不得,知道这半个月来的突袭奔杀确实太累,一般男人都吃不消,弯弯年纪最小,却硬生生扛了下来,没有叫一声苦,着实让人心疼。爱怜地用指腹轻轻摩挲她的脸庞,只觉得她洗干净的皮肤,白里隐约透着粉色,容色鲜妍得惊人。

目不转睛看了良久,方才心满意足地扯开被褥,钻了进去,从身后拥住弯弯,合眼而眠。他的胸膛温暖宽厚,充满安全感,弯弯翻了个身,本能地缩进楼誉怀里,听着熟悉有力的心跳,眼睛还闭着,嘴角却弯起了个甜美的小弧度,深深地沉入梦乡。

阳光透过帐帘的缝隙射进来,弯弯从香甜的梦中醒来,伸了个懒腰,缓缓睁开眼,用手挡在眼前,遮住阳光,甜甜地笑。

这一觉睡得极是香甜黑沉,将半月不休不眠奔杀的疲惫一扫而空。

弯弯也不着急起来,翻了个身,发现身上裹着一张羊毛软毯,厚实温暖,枕边一缕檀香若有若无萦绕,忆起昨天陷入睡眠前的情形,弯弯脸上红潮滚滚,难道昨天,他是抱着自己睡了一夜?

忽然帐内一亮,楼誉一身干净的束腰黑色戎装,神清气爽地走了进来,眼睛一瞟,笑道:“醒了?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

一听“好吃的”三字,弯弯立刻觉得饥肠辘辘,那半个月马不停蹄,啃炒米喝积雪,早就又饿又馋,加上睡了沉沉的一觉,更加觉得腹中空空,饿不能挡。

“什么好吃的,我现在可以吃下一头牛。”弯弯兴奋地坐直,眼睛往他上看来看去,却见他两手空空,不禁又失望道:“吃的呢?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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