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桃镇已经改名叫落仙镇。
百里的桃花长年不落,看花的游人络绎不绝,跟着来的还有天南海北的商贩,繁华日渐。
没有人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像是有人刻意掩盖一般,所有传说都讲着一个故事。
茶馆里说书先生眉飞色舞,说的正是几年前流窜的马贼在碧桃镇上闹出了人命,后来官府派人来将周边荒山搜了个底朝天,灭了一伙马贼,还除掉了为患多年的山匪草寇……
尽管知道事实并不是听到的这样,陆离还是忍不住停下来。
倒不是这个听过几百遍的故事还有什么有趣的地方,只是很久以前,他就喜欢蹲在叶城南街口听说书人说故事,假装那些离奇或平淡,喜悦或哀婉的故事只说给他一个人,这样他也就不算是没人说话的人了。
“都讲过几百遍了,就不能换个新鲜的。”桃夭举着南烟在茶馆门口给她买的糖人。
“这小姑娘年纪轻轻嘴巴倒是厉害,你要不愿意听这个,倒是你来讲一个新鲜的。”
茶馆里那原本眉飞色舞的说书先生,将手中折扇在桌上一拍,横眉竖眼地看着桃夭,竟是说什么也不讲了。
台下听书的大多也是初到这里的游人,正听到兴头儿上……
“好汉不吃眼前亏,大丈夫能屈能伸……”陆离偷偷地示意桃夭看周围愤慨难平的众人。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桃夭朝着那说书先生弯腰作了一揖,“小女子出言不逊,在这里给先生陪个不是,望先生大人有大量,不要和……”
“先生快讲,莫要和一个黄毛丫头计较。”
“既然如此,我便不和你这小姑娘计较了。”
台上那说书先生面色稍缓,继而又有些得意,打开折扇,吞了吞口水,又眉飞色舞起来。
“那我就说一个大家从来没有听过的故事……”台下的众人还想听落仙镇的故事,听他这么一说又被吸引过去。
桃夭拉了拉陆离的袖子,小声地说着,“那我们走吧。”
“约莫十年前光景,北国一除妖世家不知何故惨遭灭门,偌大家族竟无一人存活……”
茶馆外依旧是不落桃花中的春光明媚,茶馆内却一片寂静下的寒风四起。
桃夭迅速向身边看去,南烟沉静的眼睛里看不出一丝情绪,终是一言不发转身向茶馆外走去。
台上原本眉飞色舞的说书先生突然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各位客官,十分抱歉,老夫身体抱恙,欲知……咳咳……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他说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茶馆,留下一头雾水的众人。
“怎么回事啊,刚开个头就不讲了?”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
“真倒霉,听得好好的,偏偏有个黄毛丫头来搅局。”有些人甚至气愤的拍桌而起。
“快跑。”陆离拉过看着南烟背影发呆的桃夭,迅速消失在茶馆外。
茶馆朝东走上百十步就是落仙河,落仙河自西边碧桃山上流下,却是自南向北横穿,将落仙镇分为东镇和西镇。
东镇繁华,许多来自京城的商家都将店铺开在这里,纸醉金迷夜夜笙歌,故有小京城之称,西镇古朴,却是去碧桃山赏花的必经之路,此时每家升起袅袅炊烟,看着也十分热闹。
桥下一株红桃垂落在水面上,几片花瓣零零散散浮在水面,在水中一个凭栏而立的倒影上,印下几片斑驳红影。
“抓住......抓住他,居然......敢在我望仙楼白吃白喝,让爷爷抓......抓到,不打死他。”
突然桥上传来一阵骚动,一个人影从南烟面前掠过,扬起一阵清风。
身后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的声音,还没看清来人是谁,桃夭已经飞了出去。
南烟朝着人影消失的方向淡淡地看了一眼,只一瞬间晃动的水面上,就只剩垂落的红桃,花瓣渐渐飘远了。
“这年头,鬼也出来白吃白喝?”陆离站在西镇外的桃林里四下环望,哪里还看得见那人的踪影。
南烟闭上眼睛,若说妖气也是出自身后的桃夭,若不是妖怪,又怎能在他眼皮底下消失不见?
要说比他快的人不是没有,陆离认真起来也和他不分上下,只是用了灵力却能逃过他的感知的人,几乎不存在……
南烟握紧手中的剑,那长年不变如一潭秋水般沉静的眼眸里,竟聚集了难得一见的杀气。
四下浮起的落花向周围迅速散去,桃夭趁没有旁人在,用指尖捏碎了一朵桃花。
“嘻嘻嘻,我看见你了。”桃夭欢呼雀跃地叫了起来。
“哎呀呀呀,真是大意,被发现了就没办法咯。”
从桃树的阴影里慢慢走出来一个人,听声音是个姑娘,身着一条绣着妖娆大花,色彩浓烈的大红绸裙,胸口镂空的勾花下,隐约可见柔和的线条,雪白的肌肤像从前冬天碧桃山落雪的山丘。
她肩上随意搭着一件轻薄的白衫,打扮十分浮艳,容貌却清丽绝伦。
陆离觉着这种时候自己一向都没有存在感,站在一边用余光打量着这个看不出年龄的女人。
南烟松了剑,微微别过头看向别处,眼中波澜壮阔,最终还是化为一潭幽静的秋水。
只有桃夭肆无忌惮地将这个好像比自己还漂亮的女人,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的看了个遍。
“吃饭不给钱,大姑娘家羞不羞!”女子看见桃夭,微微一愣,竟是半天没有回答。
“喂,小白我和你说话呢!为什么吃饭不给钱?”
陆离觉着这么妖娆的女人,为什么不叫大花却叫小白?不过这花妖的想法,他一向都弄不明白。
“因为我没钱啊。”小白一脸无辜,嘴角勾出一个所有男人见了,都会毫不犹豫为她买单的弧度。
陆离觉着这个女人一定是个骗子,尽管她那个笑脸要是对着他,他也会毫不犹豫贡献出他那并不饱满的钱袋。
“我本来是有钱的,后来好像不见了呢。”小白像是看出了陆离的心思,迅速补充到。
“不如这位看起来很有爱心的少侠,你先借我一点,一会儿两倍还你。”
陆离一直觉着自己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然而尽管他的脑袋已经低到不能再低……
那个妖惑众生的笑脸,还是清清楚楚落在眼睛里。
他鬼使神差地摸出了自己的钱袋,之前漂泊奔波那么多年全部身家却只有这么一点,却仍不死心地挣扎着……
“你刚还说你的钱不见了,再说你还欠着望仙楼的饭钱,用什么还我?”
“以身相许咯。”小白拿过陆离手上的袋子莞尔一笑,低低的声音充满无限魅惑。
“她真的不是狐狸精变的?”桃夭指着这个女人偷偷地问南烟。
南烟已经恢复平静的眼睛,淡淡扫了小白一眼,“没有妖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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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只能跟在小白身后,往东镇飞去,最终落在一座金碧辉煌的楼阁门口。
陆离看着门上千玉楼的牌匾,觉着自己疯了才会把钱借给这个如此不靠谱的女人。
小白缓缓踏入千玉楼大厅正中的赌池中,在西南方向靠窗的小桌边站定,从手中的钱袋里摸出一锭银子,往桌子中间轻轻一抛,朝着小桌对面的青衣大汉微微一笑。
陆离听见周围一片倒吸气的声音,但他顾不上看小白脸上的笑,眼睛紧紧盯着大汉手中的骰蛊。
大汉一边偷瞄着小白,一边摇着骰盅,陆离觉着自己的心脏,也跟着在空中摇晃着。
“买大。”小白丝毫没有犹豫,语气坚定的像是她已经看穿了那个小小的骰蛊。
大汉用奇怪的神情看了一眼小白,骰蛊落在桌上,陆离觉着眼前一黑。
怎么会相信这个女人?只是钱已经借出去了。
他陆离虽不是什么一言九鼎豪气干云,脑门上金光闪闪贴着英雄两字的人,这时候把钱要回来,他还是做不来的。
小白往桌上一块接一块地抛着银子,大汉手中的骰蛊一次又一次地落在桌上。
陆离觉着他的心脏已经习惯了这样在空中摇晃,就是不落回身体里的感觉,在这样的感觉里……
他好像逐渐理解了什么叫本来有钱,后来不见了。
赌场里充斥着摇骰声,洗牌声,落牌声,赢钱声,咒骂声,吆喝声,但几乎所有人都在谈论赌场里竟来了一个貌如天仙的姑娘,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连输十五把没赢过。
有些人干脆弃了赌局,围成一圈放肆地打量美人,同她那与美貌成反比的运气。
陆离看着这个谈笑间就将自己小半生积蓄都扔进别人口袋里的女人,欲哭无泪。
虽然他也很想是怒发冲冠挥斥千金,甚至不惜性命只为红颜一笑的男子汉,但首先他得有千金用来挥霍吧,何况现在也搭进了全部身家,却怎么看都像一只待宰的小黄鸡呢?
小白倒出了钱袋里最后一锭银子,忽然转过头笑眯眯地看着陆离。
“呀,就剩最后一块了,我们买大还是买小呢?”
陆离觉着那笑脸的主人像一只有着美丽外表的黄鼠狼,而他就是那只小黄鸡。
全身气血瞬间涌到头顶的感觉,竟让他产生了几分千金散尽又何妨的豪情,反正已经这样了,还能怎样呢?
他看了一眼扣在桌子上的骰蛊,轻而坚定地说出,“买小。”
小白愣了一下,随即垂下眼睛,忽而抬起头,用似陆离刚才那般的神情,对着大汉轻而坚定地吐出“买大。”
南烟静静地看着小白,眼底保持着他一贯的沉静。
她刚垂眼的瞬间,嘴角以几乎不能捕捉的速度闪过一丝不明深意的微笑。
同时西边靠窗那桌停了很久的麻将声重新响起。
二楼走廊拐角延伸的阴影里,一个从刚才就一直站在那里的身影,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在这人声鼎沸的赌场里,在东南方向靠窗小桌上的两个人始终专心地玩着自己的……
压根没有注意到周围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