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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卷十六(4)

夏商,河间人。其父东陵,豪富侈汰。每食包子,辄弃其角,狼藉满地。人以其肥重,呼之“丢角太尉”。暮年家綦贫,日不给餐,两肱瘦,垂革如囊,人又呼“募庄僧”,谓其挂袋也。临终谓商曰:“余生平暴殄天物,上干天怒,遂至饥冻以死。汝当惜福力行,以盖父愆。”商恪遵治命,诚朴无二,躬耕自给,乡人咸爱敬之。富人某翁,哀其贫,假以资,使学负贩,辄亏其母。愧无以偿,请为佣。翁不肯,商瞿然不自安,尽货其田宅往酬翁。翁诘得情,益直之,强为赎还旧业;又益貸以重金,俾作贾。商辞曰:“十数金尚不能偿,奈何结来生驴马债也!”翁乃招他贾与偕。数月而返,仅能不亏。翁不收其息,使复之。年余货资盈辇。归至江,遭飓,舟几覆,物半丧失。归计所有,略可偿主。遂语贾曰:“天之所贫,谁能救之?此皆我累君也。”乃稽簿付贾,奉身而退。翁再强之,必不可,躬耕如故。每自叹曰:“人生世上,皆有数年之亨,何遂落拓如此?”会有外来巫,以钱卜,悉知人运数。敬诣之。巫,老妪也。寓室精洁,中设神座,香气常薰。商入朝拜讫,巫便索资。商授百钱,巫尽纳木筒中,执跪坐下,摇响如祈祷状。已而起,倾钱入手,而后于案上次第摆之。其法以字为否,幕为亨,数至五十八皆字,以后则尽幕矣。遂问:“庚甲几何?”答:“二十八岁。”巫摇首曰:“早矣,早矣!官人现行者先人运,非本身运。五十八岁方交本身运,始无盘错也。”问:“何谓先人运?”曰:“先人有善,其福未尽,则后人享之;先人有不善,其祸未尽,则后人亦受之。”商屈指曰:“再三十年,齿已老髦,行就木矣!”巫曰:“五十八岁以前便有回闰,略可营谋,然仅免饥寒耳。五十八岁之年当有巨金自来,不须力求。官人生无过行,再世享之不尽也。”别巫而返,疑信半焉。然安贫自守,不敢妄求。后至五十三岁,留意验之。时方东作,病痁不能耕。既痊,天大旱,早禾尽枯。近秋方雨,家无别种,田数亩悉以种谷。既而又旱,荞菽半死,惟谷无恙。后得雨勃发,其丰倍焉。来春大饥,得以无馁。商以此信巫,从翁贷资,小权子母,辄小获。或劝作大贾,商不肯。迨五十七岁,偶葺墙垣,掘地得铁釜,揭之,白气如絮,惧不敢发。移时,气尽,白镪满瓮。夫妻共运之,秤计一千三百二十五两,窃议巫术小舛。邻人妻入商家,窥见之,归告夫。夫忌焉,潜告邑宰。宰最贪,拘商索金。妻欲隐其半,商曰:“非所宜得,留之贾祸。”尽献之。宰得金,恐其漏匿,又追贮器,以金实之,满焉,乃释商。居无何,宰迁南昌同知。逾岁,商以懋迁至南昌,则宰已死,妻子将归,货其粗重,有桐油若干篓。商以直贱,买之以归。既抵家,器有渗漏,泻注他器,则内白金二铤,遍探皆然。兑之,适得前掘镪之数。商由此暴富,益赡贫穷,慷慨不吝。妻劝积贻子孙,商曰:“此即所以遗子孙也。”邻人赤贫至为丐,欲有所求,而心自愧。商闻而告之曰:“昔日事,乃我时数未至,故鬼神假子手以败之,于汝何尤?”遂周给之,邻人感泣。商寿八十,子孙承继,数世不衰。

异史氏曰:“汰侈已甚,王侯不免,况庶人乎!生暴天物,死无含饭,可哀矣哉!幸而鸟死鸣哀,子能干蛊,穷败七十年,卒以中兴。不然,父孽累子,子复累孙,不至乞丐相传不止矣!何物老巫,遂发先天之秘?呜呼,怪哉!”

姚安

姚安,临洮人,美丰标。同里宫姓,有女字绿娥,艳而知书,择偶不嫁。母语人曰:“门族丰采,必如姚某始字之。”姚闻,绐妻窥井,挤堕之,遂娶绿娥。雅甚亲爱,然以其美也,故疑之。闭户相守,步辄缀焉。女欲归宁,则以两肘支袍,覆翼以出,入舆封志,而后驰随其后。越宿促与俱归。女心不能善,忿曰:“若有桑中约,岂琐琐所能止也!”姚以故他往,则扃女室中。女益厌之,俟其去,故以他钥置门外以疑之。姚见大怒,问所自来。女忿言:“不知!”姚愈疑,伺察弥严。一日自外至,潜听久之,乃开锁启扉,惟恐其响,悄然掩入。见一男子貂冠卧床上,忿怒,取刀奔入,力斩之。近视,则女昼眠畏寒,以貂覆面也。大骇,顿足自梅。宫翁忿质于官。官收姚,褫衿苦械。姚破产,以巨金赂上下,得不死。由此精神迷惘,若有所失。适独坐,见女与髯丈夫狎亵榻上,恶之,操刀而往,则没矣。反坐,又见之。怒甚,以刀击榻,席褥断裂。愤然执刀,近榻以伺之,见女面立,视之而笑。遽砍之,立断其首。既坐,女不移处而笑如故。夜间灭烛,则闻淫溺之声,亵不可言。日日如是,不可复忍,于是鬻其田宅,将卜居他所。至夜,偷儿穴壁入,劫金而去。自此贫无立锥,忿恚而死。里人藁葬之。

异史氏曰:“爱新而杀其旧,忍乎哉!人止知新鬼为厉,而不知故鬼之夺其魄也。呜呼!截指而适其屦,不亡何待!”

崔猛

崔猛,字勿猛,建昌世家子。性刚毅,幼在塾中,诸童蒙稍有所犯,辄奋拳殴击。师屡戒不悛。名、字皆先生所赐也。至十六七,强武绝伦,又能持长杆跃登夏屋。喜雪不平,以是乡人共服之,求诉禀白者盈阶满室。崔抑强扶弱,不避怨嫌,稍忤之,石杖交加,肢体为残。每盛怒,无敢劝者。惟事母孝,母至则解。母谴责备至,崔唯唯听命,出门辄忘。比邻有悍妇,日虐其姑。饿濒死,子窃啖之。妇知,诟厉万端,声闻四院。崔怒,逾垣而过,鼻耳唇舌尽割之,立毙。母闻之大骇,呼邻子极意温恤,配以少婢,事乃寝。母愤泣不食,崔惧,跽请受杖,且告以悔。母泣不顾。崔妻周,亦与并跪。母乃杖子而又以针刺其背,作十字纹,朱涂之,俾勿灭。崔并受之,母乃食。母喜饭僧道,往往餍饱之。适一道士在门,崔过之,道士目之曰:“郎君多凶横之气,恐难保其令终。积善之家,不宜有此。”崔新受母戒,闻之,起敬曰:“某亦自念之,但一见不平,苦不自禁,力改之或可免否?”道士笑曰:“姑勿问可免不可免,请先自问能改不能改。但当痛自抑,如有万分一,我告君以解救之术。”崔平生不信魇禳,但笑不言。道士曰:“我固知君不信,但我所言,不类巫觋,行之亦盛德事,即其不效,亦不足有所妨。”崔请之,乃曰:“适门外一后生,宜厚结之,即犯死罪,此子能活之也。”呼崔出,指示其人,盖赵氏儿,名僧哥。赵,南昌人,以岁祲饥,侨寓建昌。崔由是深相结,请赵馆于其家,供给优厚。僧哥年十二,登堂拜母,约为昆弟。逾岁东作,赵携家去,音问遂绝。崔母自邻妇死。戒子益切,有赴诉者,辄摈斥之。一日,崔母弟卒,从母往吊,途遇数人絷一男子,呵骂促步,加以捶扑。观者塞途,舆不得进。崔问之。识崔者竞相拥告。先是,有巨绅子某甲者,豪横一乡。窥李某妻有色,欲夺之,道无由。命家人诱与博赌,贷以资而重其息,要使署妻于券,资尽复给。终夜负债数千,半年计子母三十余千。李不能偿,强以多人篡取其妻。李哭诸其门。某怒,拉系树上,捞笞刺剟,逼立“无悔状”。崔闻之,气涌如山,鞭马前向,意将用武。母搴帘而呼曰:“唶!又欲尔耶!”崔乃止。既吊而归,不语亦不食,兀坐直视,若有所嗔。妻诘之,不答。至夜,和衣卧榻上,辗转达旦,次夜复然。忽启户出,辄又还卧,如此三四,妻不敢诘,惟慑息以听之。既而迟久乃返,掩扉熟寝矣。是夜,有人杀某甲于床上,刳腹流肠。李妻亦裸尸床下。官疑李,捕治之。横被残梏,踝骨皆见,卒无词,积年余不能堪,诬服论辟。会崔母死,既殡,告妻曰:“杀某甲者实我也。徒以有老母在,故不敢泄。今大事已了,奈何以一身之罪殃他人!我将赴有司死耳!”妻惊挽之,绝裙而去,自首于庭。官愕然,械送狱,释李。李不可,坚以自承。官不能决,两收之。戚属皆诮让李。李曰:“公子所为,是我欲为而不能者,彼代我为之,而忍坐视其死乎!今日即谓公子未出也可。”执不异词,固与崔争。久之,衙门皆知其故,强出之,以崔抵罪,濒就决矣。会恤刑官部郎案临,阅囚至崔名,屏人而唤之。崔入,仰视堂上,僧哥也。悲喜实诉。赵徘徊良久,仍令下狱,卒善视之。寻以自首减等,充云南军。李为服役而去。未期年,援赦而归,皆赵力也。既归,李终从不去,代为纪理生业,予之,资不受。缘橦技击之术,颇以关怀。崔厚遇之,买妇受田焉。崔由此力改前行,每抚臂上刺痕,泫然流涕。以故乡邻有事,李辄矫命排解,不相承禀。有王监生者,家豪富,四方无赖不仁之辈出入其门。邑中殷实者多被劫掠,或忤之,辄遣盗杀诸途。子亦淫暴。王有寡婶,父子俱烝之。妻仇氏,屡沮王,王缢杀之。仇兄弟质诸官,王赇嘱以告者坐诬。兄弟怨愤莫伸,诣崔求诉。李绝之使去。过数日,客至,适无使,使李瀹茗。李默而出,告人曰:“我与崔猛朋友耳。从徙万里,不可谓不至矣。曾无廪给而役同厮养,所不甘也。”遂忿而去。或以告崔,崔讶其改节而亦未之奇也。李忽讼于公堂,谓崔三年不给佣价。崔大异之,亲与对状。李忿相争,官不直之,责逐而去。又数日,李忽夜入王家,将其父子婶妇并杀之。粘纸于壁,自书姓名。及追捕之,则亡命无迹。王家疑崔主使,官不信。崔始悟前之讼,盖恐杀人之累己也。关行附近州邑,追捕甚急。会闯贼犯顺,其事遂寝。无何,明鼎革,李携家归,复与崔善如初。时土寇啸聚,王有从子得仁,集叔所招无赖,据山为盗,焚掠村疃。一夜倾巢而至,以复仇为名。崔适他去。李破扉始觉,越墙伏暗中。贼搜崔李不得,掳崔妻,括财物而去。李归,止有一仆,忿急不能为地,乃断绳数十段,以短者付仆,长者自怀之。嘱仆越贼巢登半山,以火爇绳,散挂荆棘,即返勿顾。仆诺而去。李窥贼皆腰束红带,帽系红缨,遂效其装。有老牝马初生驹,贼弃诸门外。李乃缚驹跨马,啣枚而去,直至贼巢。贼据一大村。李系马村外,逾垣入,见贼纷纭操戈未释。李窃问诸贼,知崔妻在王某所。俄闻传令,俾各休息,轰然噭应。忽一人报东山右火,众贼共望之。初犹一二点,既而多类星宿。李坌息亟呼东营有警。王大惊,束装率众而出。李乘间漏出共后,反身入内。见两贼守帐,绐之曰:“王将军遗佩刀。”两贼竞觅,李白后斫之。一贼踣;其一回顾,李又斩之。竟负崔妻越垣而出。解马授辔曰:“娘子不知途,纵马可也。”马恋驹奔驶,李从之。出一隘口,李灼火于绳,遍悬之,乃归。次日崔还,以为大辱,形神跳躁,欲单骑往平贼。李谏止之。集村人而谋之,众恇怯莫敢应。解谕再四,得敢往二十余人。又苦无兵。适于得仁族姓家获奸细二,崔欲杀之,李不可。命二十人各持白梃具列于前,乃割其耳而纵之。众怨曰:“此等兵旅方惧知,而反示之。脱其倾队而来,閤村不保矣。”李曰:“吾正欲其来也。”执匿盗者诛之,遣人四出,各假弓矢火铳,又诣邑借巨炮二。日暮,率壮士至隘口,置炮当其冲,使二人匿火而伏,嘱见贼乃发。又至谷东口,伐树置崖上。已而与崔各率十余人,分岸伏之。一更向尽,遥闻马嘶,暗觇之,贼果大至,络绎不绝。俟尽入谷,乃推堕树木以断归途。俄而炮发,喧腾号叫之声,震动山谷。贼骤退,自相践踏。至东口,不得出,集无隙地。两岸铳矢夹攻,势如风雨,断头折足,枕籍沟中。遗二十余人,长跽乞命。乃遣人絷送以归。乘胜直抵其穴,守巢者闻风奔窜,搜其辎重而返。崔大喜,问其设火之谋。曰:“设火于东,恐其西追也。短,欲其速尽,恐侦知其无人也。既而设于谷口,口甚隘,一夫可以断之。彼即追来,见火必惧:皆一时犯险之下策也。”取贼鞫之,果追入谷,见火惊退。二十余贼,尽劓刖而放之。由此威声大震,远近避乱者,从之如市。得土团三百余人,各处强寇无敢犯,一方赖之以安。

异史氏曰:“快牛必能破车,崔之谓哉!志气慷慨,盖鲜俪矣。然欲使天下无不平之事,宁非意过其中者与?李某一介细民,遂能济美。缘橦飞入,剪禽兽于深闰,断路夹攻,荡幺魔于隘口。使得假五丈之旗,为国效命,乌在不南面而王哉!”

喷水鬼

莱阳宋玉叔先生为部曹时,所僦第甚荒落。一夜二婢奉太夫人宿厅上,闻院内哱哱有声,如缝工之喷水者。太夫人促婢起,穴窗窥视,见一老妪,短身驼背,白发如帚,冠一髻,长二尺许。周院环走,悚急作鹤步行,且行且喷,水出不穷。婢愕返白。太夫人亦惊。两婢扶窗下聚观之。妪忽逼窗直喷棂内,窗纸破裂,三人尽仆,而家人不之知也。东曦既上,家人毕集,叩门不应,方骇。撬扉入,见一主二婢并死一室。一婢膈下犹温,扶灌之,移时而醒,乃述所见。先生至,哀愤欲死。细穷没处,掘深三尺余,渐露白发,又掘之,得一尸,如所见状,面肥肿如生。令击之,骨肉皆烂,皮内尽清水。

王阮亭云:“玉叔襁褓失恃,此事恐属传闻之讹。”

鹰虎神

郡城东岳庙在南郭,大门左右神高丈余,俗名“鹰虎神”,狰狞可畏。庙中道士任姓,每鸡鸣辄起焚诵。有偷儿预匿廊间,伺道士起,潜入寝室,搜括财物。奈室无长物,惟于荐底得钱三百,纳腰中。拔关而出,将登千佛山。南窜许时,方至山下,见一巨丈夫自山上来,左臂苍鹰,适与相遇。近视之,面铜青色,依稀似庙门中所习见者。大恐,蹲伏而战。神诧曰:“盗钱安往?”偷儿益惧,叩不已。神揪令还入庙,使倾所盗钱跪守之。道士课毕,回顾骇愕。盗历历自述。道士收其钱而遣之。

金世成

金世成,长山人,素不检。忽出家作头陀。类颠,啖不洁以为美。犬羊遗秽于前,辄伏啖之,自号为佛。愚民妇异其所为,执弟子礼者以千万计。金訶食矢,无敢违者。创殿阁所费不资,人咸乐输之。邑令南公,恶其怪,执而笞之,使修圣庙,门人竞相告曰:“佛遭难!”争募救之。宫殿旬月而成,其金钱之集,尤捷于酷吏之追呼也。

异史氏曰:“予闻金道人,人皆就其名而呼之,谓为‘今世成佛’。夫佛品至啖秽,极矣。笞之不足辱,罚之适有济,南令公处法何良也!然学宫圯而烦妖道,亦士大夫之羞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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