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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滦阳续录(9)

戴东原言:其族祖某,尝僦僻巷一空宅。久无人居,或言有鬼。某厉声曰:“吾不畏也。”入夜,果灯下见形,阴惨之气,砭人肌骨。一巨鬼怒叱曰:“汝果不畏耶?”某应曰:“然。”遂作种种恶状,良久,又问曰:“仍不畏耶?”又应曰:“然。”鬼色稍和,曰:“吾亦不必定驱汝,怪汝大言耳。汝但言一‘畏’字,吾即去矣。”某怒曰:“实不畏汝,安可诈言畏?任汝所为可矣!鬼言之再四,某终不答。”鬼乃太息曰:“吾住此三十馀年,从未见强项似汝者。如此蠢物,岂可与同居!”奄然灭矣。或咎之曰:“畏鬼者常情,非辱也。谬答以畏,可息事宁人。彼此相激,伊于胡底乎?”某曰:“道力深者,以定静祛魔,吾非其人也。以气凌之,则气盛而鬼不逼;稍有牵就,则气馁而鬼乘之矣。彼多方以饵吾,幸未中其机械也。”论者以其说为然。

饮食男女,人生之大欲存焉。干名义,渎伦常,败风俗,皆王法之所必禁也。若痴儿马矣女,情有所钟,实非大悖于礼者,似不必苛以深文。余幼闻某公在郎署时,以气节严正自任。尝指小婢配小奴,非一年矣,往来出入.不相避也。一日,相遇于庭。某公亦适至,见二人笑容犹未敛,怒曰:“是淫奔也!于律奸示婚妻者,杖。”遂亟呼杖。众言:“儿女嬉戏,实无所染,婢眉与乳可验也。”某公曰:“于律谋而未行,仅减一等。减则可,免则不可。”卒并杖之,创几殆。自以为河东柳氏之家法,不是过也。自此恶其无礼,故稽其婚期。二人遂同役之际,举足趑趄;无事之时,望影藏匿。跋前疐后,日不聊生。渐郁悒成疾,不半载内,先后死。其父母哀之,乞合葬。某公仍怒曰:“嫁殇非礼,岂不闻耶?”亦不听。后某公殁时,口喃喃似与人语,不甚可辨。惟“非我不可”、“于礼不可”二语,言之十馀度,了了分明。咸疑其有所见矣。夫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古礼也。某公于孩稚之时,即先定婚姻,使明知为他日之夫妇。朝夕聚处,而欲其无情,必不能也。“内言不出于阃,处言不入于阃”,古礼也。某公僮婢无多,不能使各治其事;时时亲相授受,而欲其不通一语,又必不能也。其本不正,故其末不端。是二人之越礼,实主人有以成之。乃操之已蹙,处之过当,死者之心能甘乎?冤魄为厉,犹以“于礼不可”为词,其斯以为讲学家乎?

山西人多商于外,十馀岁辄从人学贸易。俟蓄积有资,始归纳妇,纳妇后仍出营利,率二三年一归省,其常例也。或命途蹇剥,或事故萦牵,一二十载不得归。甚或金尽裘敝,耻还乡里,萍飘蓬转,不通音问者,亦往往有之。有李甲者,转徙为乡人靳乙养子,因冒其姓。家中不得其踪迹,遂传为死。俄其父母并逝,妇无所依,寄食于母族舅氏家。其舅本住邻县,又挈家逐什一,商舶南北,岁无定居。甲久不得家书,亦以为死。靳乙谋为甲娶妇。会妇舅旅卒,家属流寓于天津;念妇少寡,非长计,亦谋嫁于山西人,他时尚可归乡里。惧人嫌其无母家,因诡称己女。众为媒合,遂成其事。合卺之夕,以别已八年,两怀疑而不敢问。宵分私语,乃始了然。甲怒其未得实据而遽嫁,且诟且殴。阖家惊起,靳乙隔窗呼之曰:“汝之再娶,有妇亡之实据乎?且流离播迁,待汝八年而后嫁,亦可谅其非得已矣。”甲无以应,遂为夫妇如初。破镜重合,古有其事。若夫再娶而仍元配,妇再嫁而未失节,载籍以来,未之闻也。姨丈卫公可亭,曾亲见之。

沧州酒,阮亭先生谓之“麻姑酒”,然土人实无此称。著名已久,而论者颇有异同。盖舟行来往,皆沽于岸上肆中,村酿薄醨,殊不足辱杯斝;又土人防征求无餍,相戒不以真酒应官,虽笞捶不肯出,十倍其价亦不肯出,保阳制府,尚不能得一滴,他可知也。其酒非市井能所酿,必旧家世族,代相授受,始能得其水火之节候。水虽取于卫河,而黄流不可以为酒,必于南川楼下,如金山取江心泉法,以锡罂沉至河底,取其地涌之清泉,始有冲虚之致。其收贮畏寒畏暑,畏湿畏蒸,犯之则味败。其新者不甚佳,必庋阁至下年以外,乃为上品,一罂可值四五金。然互相馈赠者多,耻于贩鬻。又大姓若戴、吕、刘、王、若张、卫,率多零替,酿者亦稀,故尤难得。或运于他处,无论肩运、车运、舟运,一摇动即味变。运到之后,必安静处澄半月,其味乃复。取饮注壶时,当以杓平挹;数摆拨则味亦变,再澄数日乃复。姚安公尝言:饮沧酒禁忌百端,劳苦万状,始能得花前月下之一酌,实功不补患;不如遣小竖随意行沽,反陶然自适,盖以此也。其验真伪法:南川楼水所酿者,虽极醉,膈不作恶,次日亦不病酒,不过四肢畅适,恬然高卧而已。其但以卫河水酿者则否。验新陈法:凡庋阁二年者,可再温一次;十年者,温十次如故,十一次则味变矣。一年者再温即变,二年者三温即变,毫厘不能假借,莫知其所以然也。董曲江前辈之叔名思任,最嗜饮。牧沧州时,知佳酒不应官,百计劝谕,人终不肯破禁约。罢官后,再至沧州,寓李进士锐巅家,乃尽倾其家酿。语锐巅曰:“吾深悔不早罢官。”此虽一时之戏谑,亦足见沧酒之佳者不易得矣。

先师李又聃先生言:东光有赵氏者(先生曾举其字,今不能记,似尚是先生之尊行),尝过清风店,招一小妓侑酒。偶语及某年宿此,曾招一丽人留连两夕,计其年今未满四十。因举其小名,妓骇曰:“是我姑也,今尚在。”明日,同至其家,宛然旧识。方握手寒温,其祖姑闻客出视,又大骇曰:“是东光赵君耶?三十馀年不相见,今鬓虽欲白,形状声音,尚可略辨。君号非某耶?”问之,亦少年过此所狎也。三世一堂,都无避忌,传杯话旧,惘惘然如在梦中。又住其家两夕而别。别时言祖籍本东光,自其翁始迁此,今四世矣。不知祖墓犹存否?因举其翁之名,乞为访问。赵至家后,偶以问乡之耆旧。一人愕然良久,曰:“吾今乃始信天道。是翁即君家门客,君之曾祖与人讼,此翁受怨家金,阴为反间,讼因不得直。日久事露,愧而挈家逃。以为在海角天涯矣,不意竟与君遇,使以三世之妇,偿其业债也。吁,可畏哉!”

又聃先生又言:有安生者,颇聪颖。忽为众狐女摄入承尘上,吹竹调丝,行炙劝酒,极媟狎冶荡之致。隔纸听之,甚了了,而承尘初无微隙,不知何以入也。燕乐既终,则自空掷下,头面皆伤损,或至破骨流血。调治稍愈,又摄去如初。毁其承尘,则摄置屋顶,其掷下亦如初。然生殊不自言苦也。生父购得一符,悬壁上。生见之,即战栗伏地,魅亦随绝。问生符上何所见。云初不见符,但见兵将狰狞,戈甲晃耀而已。此狐以为仇耶?不应有燕昵之欢;以为媚耶?不应有扑掷之酷。忽喜忽怒,均莫测其何心。或曰:“是仇也,媚之乃死而不悟。”然媚即足以致其死,又何必多此一掷耶?

李汇川言:有严先生,忘其名与字。值乡试期近,学子散后,自灯下夜读。一馆童送茶入,忽失声仆地,碗碎王争然。严惊起视,则一鬼披发瞪目立灯前。严笑曰:“世安有鬼,尔必黠盗饰此状,欲我走避耳。我无长物,惟一枕一席。尔可别往。”鬼仍不动。严怒曰:“尚欲绐人耶?”举界尺击之,瞥然而灭。严周视无迹,沉吟曰:“竟有鬼邪?”既而曰:“魂升于天,魄降于地,此理甚明。世安有鬼,殆狐魅耳。”仍挑灯琅琅诵不辍。此生崛强,可谓至极,然鬼亦竟避之。盖执拗之气,百折不回,亦足以胜之也。又闻一儒生,夜步廊下。忽见一鬼,呼而语之曰:“尔亦曾为人,何一作鬼,便无人理?岂有深更昏黑,不分内外,竟入庭院者哉?”鬼遂不见。此则心不惊怖,故神不瞀乱,鬼亦不得而侵之。又故城沈丈丰功(讳鼎勋,姚安公之同年)尝夜归遇雨,泥潦纵横,与一奴扶掖而行,不能辨路。经一废寺,旧云多鬼。沈丈曰:“无人可问,且寺中觅鬼问之。”径入,绕殿廊呼曰:“鬼兄鬼兄,借问前途水深浅?”寂然无声。沈丈笑曰:“想鬼俱睡,吾亦且小憩。”遂偕奴倚柱睡至晓。此则襟杯洒落,故作游戏耳。

阿文成公平定伊犁时,于空山捕得一玛哈沁。诘其何以得活,曰:“打牲为粮耳。”问:“潜伏已久,安得如许火药?”曰:“蜣螂曝干为末,以鹿血调之,曝干,亦可以代火药。但比硝磺力稍弱耳。”又一蒙古台吉云:“鸟铳贮火药铅丸后,再取一干蜣螂,以细杖送入,则比寻常可远出一二十步。”此物理之不可解者,然试之均验。又疡医殷赞庵云:“水银能蚀五金,金遇之则白,铅遇之则化。凡战阵铅丸陷入骨肉者,割取至为楚毒,但以水银自创口灌满,其铅自化为水,随水银而出。”此不知验否,然于理可信。

田白岩言:有士人僦居僧舍,壁悬美人一轴,眉目如生,衣褶飘扬如动。士人曰:“上人不畏扰禅心耶?”僧曰:“此天女散花图,堵芬木画也。在寺百馀年矣,亦未暇细观。”一夕,灯下注目,见画中人拟凸起一二寸。士人曰:此西洋界画,故视之若低昂,何堵芬木也。”画中忽有声曰:“此妾欲下,君勿讶也。”士人素刚直,厉声叱曰:“何物妖鬼敢媚我!”遽掣其轴,欲就灯烧之。轴中絮泣曰:“我炼形将成,一付祝融,则形消神散,前功付流水矣。乞赐哀悯,感且不朽。”僧闻俶扰,亟来视。士人告以故。僧憬然曰:“我弟子居此室,患瘵而死,非汝之故耶?”画不应,既而曰:“佛门广大,何所不容。和尚慈悲,宜见救度。”士怒曰:“汝杀一人矣,今再纵汝,不知当更杀几人。是惜一妖之命,而戕无算人命也。小慈是大慈之贼,上人勿吝。”遂投之炉中。烟焰一炽,血腥之气满室,疑所杀不止一人矣。后入夜,或嘤嘤有泣声。士人曰:“妖之馀气未尽,恐久且复聚成形。破阴邪者惟阳刚。”乃市爆竹之成串者十馀(京师谓之火鞭),总结其信线为一,闻声时骤然爇之,如雷霆砰磕,窗扉皆震,自是遂寂。除恶务本,此士人有焉。

有与狐与友者,天狐也,有大神术,能摄此人于千万里外。凡名山胜境,恣其游眺,弹指而去,弹指而还,如一室也。尝云:“惟贤圣所居不敢至,真灵所驻不敢至,馀则披图按籍,惟意所如耳。”一日,此人祈狐曰:“君能携我于九州之外,能置我于人闺阁中乎?”狐问何意。曰:“吾尝出入某友家,预后庭丝竹之宴。其爱妾与吾目成,虽一语未通,而两心互照。但门庭深邃,盈盈一水,徒怅望耳。君能于夜深人静,摄我至其绣闼,吾事必济。”狐沉思良久,曰:“是无不可。如主人在何?”曰:“吾侦其宿他姬所而往也。”后果侦得实,祈狐偕往。狐不俟其衣冠,遽携之飞行。至一处,曰:“是矣。”瞥然自去。此人暗中摸索,不闻人声,惟觉触手皆卷轴,乃主人之书楼也。知为狐所弄,仓皇失措,误触一几倒,器玩落板上,碎声砰然。守者呼:“有盗!"’僮仆坌至,启锁明烛,执械入。见有人瑟缩屏风后,共前击仆,以绳急缚。就灯下视之,识为此人,均大骇愕。此人故狡黠,诡言偶与狐友忤,被提至此。主人故稔知之,拊掌揶揄曰:“此狐恶作剧,欲我痛抶君耳。姑免笞,逐出!”因遣奴送归。他日,与所亲密言之,且詈曰:“狐果非人,与我相交十馀年,乃卖我至此。”所亲怒曰:“君与某交,已不止十馀年,乃借狐之力,欲乱其闺阃,此谁非人耶?狐虽愤君无义,以游戏儆君,而仍留君自解之路,忠厚多矣。使待君华服盛饰,潜挈置主人卧榻下,君将何词以自文?由此观之,彼狐而人,君人而狐者也。尚不自反耶?”此人愧沮而去。狐自此不至,所亲亦遂与绝。郭彤纶与所亲有瓜葛,故得其详。

老儒刘泰宇,名定光,以舌耕为活。有浙江医者某,携一幼子流寓,二人甚相得,因卜邻。子亦韶秀,礼泰宇为师。医者别无亲属,濒死托孤于泰宇。泰宇视之如子。适寒冬,夜与共被。有杨甲为泰宇所不礼,因造谤曰:“泰宇以故人之子为娈童。”泰宇愤恚,问此子知尚有一叔,为粮艘旗丁掌书算。因携至沧州河干,借小屋以居;见浙江粮艘,一一遥呼,问有某先生否。数日,竟得之,乃付以侄。其叔泣曰:“夜梦兄云,侄当归。故日日独坐舵楼望。兄又云:‘杨某之事,吾得直于神矣。’则不知所云也。”泰宇亦不明言,悒悒自归。迂儒拘谨,恒念此事无以自明,因郁结发病死。灯前月下,杨恒见其怒目视。杨故犷悍,不以为意。数载亦死。妻别嫁,遗一子,亦韶秀。有宦室轻薄子,诱为娈童,招摇过市,见者皆太息。泰宇,或云肃宁人,或云任丘人,或云高阳人。不知其审,大抵住河间之西也。迹其平生,所谓殁而可祀于社者欤!此事在康熙中年,三从伯灿宸公喜谈因果,尝举以为戒。久而忘之。戊午五月十二日,住密云行帐,夜半睡醒,忽然忆及,悲其名氏翳如。至滦阳后,为录大略如右。

常守福,镇番人。康熙初,随众剽掠,捕得当斩。曾伯祖光吉公时官镇番守备,奇其状貌,请于副将韩公免之,且补以名粮,收为亲随。光吉公罢官归,送公至家,因留不返。从伯祖钟秀公尝曰:“常守福矫捷绝伦,少时尝见其以两足挂明楼雉堞上,倒悬而扫砖线之雪,四围皆净(剧盗多能以足向上,手向下,倒抱楼角而登。近雉堞处以砖凸出三寸,四围镶之,则不能登,以足不能悬空也。俗谓之砖线)。持帚翩然而下,如飞鸟落地,真健儿也。”后光吉公为娶妻生子。闻今尚有后人,为四房佃种云。

门联唐末已有之,蜀辛寅逊为孟昶题桃符,“新年纳馀庆,嘉节号长春”二语是也。但今以朱笺书之为异耳。余乡张明经晴岚,除夕前自题门联曰:“三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千锤百炼人。”适有锻铁者求彭信甫书门联,信甫戏书此二句与之。两家望衡对宇,见者无不失笑。二人本辛酉拔贡同年,颇契厚,坐此竟成嫌隙。凡戏无益,此亦一端。又董曲江前辈喜谐谑,其乡有演剧送葬者,乞曲江于台上题一额。曲江为书“吊者大悦”四字,一邑传为口实,致此人终身切齿,几为其所构陷。后曲江自悔,尝举以戒友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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