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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我已经累了。我好累,疲惫至极。我想睡上一觉,不要再醒过来。生命之战持久进行着,永远不会结束,没有尽头。人生之战。我身心疲惫,对生活已经厌倦透了,不愿意再继续下去。

我游荡在广州的街头。我背靠在路旁的一棵大树上。我幻想着,幻想着自己变成了一棵树。我把枝头伸向广阔的天空,繁叶在光合作用之下生长。我渴望着,只需要空气、水和光,就可以活下去。我不需要吃饭、穿衣、治病,也不需要担负家人。我在天空之下伸展长长的胳臂,自由而慵懒。人间的一切都与我毫无关联,我只是望向那通往城市深处的荒凉大道。

但那只是一场美梦,人生是无法停止的,我必须活过这一生。很快,新的战役就再次打响了。我毫无办法,只好疲于应战。那一次战役,因母亲而起。哥哥离婚之后,有一阵子母亲像是中了魔,她的行为看上去十分怪异。刚开始父亲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一直到后来有人到我家来,说母亲欠了他一万多块钱,父亲才如梦初醒。这个人在村子里做买马的庄家。买马本来是被禁止的,在我们那里却很盛行,许多人参与其中。有的人以此为乐,寻找生活的刺激。有的人却以此为生,要么坐庄,要么大买大中。如果没有中,又没有现钱给庄家,就会被追讨,恐吓,有时会被打一顿。许多人为此离家出走,甚至家破人亡。

那天晚上,那个坐庄的已经到我家来追债,我母亲知道瞒不下去了,她一定被吓坏了。被吓坏的还有父亲,我们家欠上了一万多元的赌债,而家里一分钱也没有。一家三口,没有人可以自食其力,个个还疾病缠身,每个月要花费不少的医药费。

那个人知道我的存在。他知道,只要我父母给我打电话,一定可以拿到那笔赌债。可我的父母怎么好意思向我开口,他们知道女儿这些年为了这个家有多么不容易。他们一直没有告诉我这件事,每次我打电话回家,他们只说家里一切都好。但那一时段,家里的情形真是糟糕透了。因为一直没有拿到赌债,那个人已经显露出他本来的面目。他的脸上一定也长满横肉,从他眼睛里射出来的光芒一定也异常可怕。敢于坐庄的人都是这副模样,不然他怎么在那个场面里混?他找了人来恶狠狠地对父亲说,如果再不还债,就要打断他的腿。

他要打断我父亲的腿?他竟敢说出这样的话?多么放肆!多么冷血!多么不可思议!我的父亲已经是一个垂垂老者,但他曾经当过七年兵,他有多么辉煌的过去!退伍之后,他成为村里的支部书记,连续做了十多年,没有占用过村里的一分钱。家里那么穷,但我的父亲,一直受到村里人的尊重。周围的人,都相信他,尊敬他。我们这位可敬可亲的父亲,如今却被无赖之人恐吓!我的父亲,他感到了人生的凄凉!

我想父亲也感到了恐惧,对那个人的恐惧,那种人完全可以做出叫人可怕的事情来。如果他真的找人来打我父亲,父亲毫无还手的可能。他已经老了,曾经的威严和健壮,已经随着岁月的流逝,再也无法找回。父亲满心愁闷,经常彻夜未眠,他心中的悲戚,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发泄!他的心已破碎了,感到从未有过的哀痛!

我从来不曾知道,那一次父亲会如此痛苦。父亲,曾是怎样的父亲!他那个人,即使在目睹爷爷被山上的土匪抓去丢进坑里,被乱石砸死,被黄土掩埋,他的内心也没有如此悲凉。我的爷爷,当地的农改主席,就是这样死的,被山上的土匪活活砸死!湘西的土匪,从来都十分凶残,气势嚣张!爷爷是我们县里的烈士,他死得太早了,已经被人遗忘。他死时,父亲还没有结婚,我们对他完全没有概念。但全家人皆知道,爷爷是一个烈士,他的名字写在县志上。我奶奶也有烈士家属的抚恤金。

母亲清楚自己做错了事。但在那时,如果她不依靠买马转移注意力,也许就熬不下去了。买马,至少让她暂时忘掉人生的苦痛。很多的人,在极端的痛苦之中投身赌博、毒品、犯罪,从此沉沦。我的母亲,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如此普通,没有大志,并不坚强,她所要承受的却实在是太多了。所以,她走向了生命的极端,开始玩起这个人世间异常危险的游戏来。我的心,因此而感到格外的凄凉。

我想,在那个时期,我的母亲一定着了魔狂。任何一个身处她那种境地的人,都可能发狂,丧失正常的心态。这样的事例很多。我看到一个近邻,因为人生的磨难,她发了疯。当你见到她,如果她正是状态好的时候,她会朝你笑,跟你聊天,一点事也没有;如果她发起疯来,会舞刀弄棒,见人就砍,毫不留情,极为可怕。她得了疯病,一家人十分可怜。儿子娶不到媳妇,老公一直要照顾她,还要独自承担农活,极其瘦。家里依旧没有余钱,有一点钱,就拿来给她买药。

我如此害怕我的母亲会疯掉。刚开始,我不知道母亲买马这件事,他们瞒着我。那个过程是十分恐怖的。那些日子,我不知道他们怎么熬了过来。母亲一天到晚都在说,她要到大姐那里去帮工。真是可笑!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谁会雇用她干活?但她自信满满,认为这个办法行得通:我的身体好得很,我什么都干得动,一百多斤的担子也能挑。不过是抓鸡粪嘛!有什么不能的?女儿能做的,我都能做!大姐那时在海南帮人抓鸡粪、捉鱼。我的母亲,已经被生活转得彻底晕了头!父亲第一次跟她闹起脾气。他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几乎没有对母亲大声说过话。但那一次,他还是忍无可忍。

你为什么要去买马?你昏了头了吗?被鬼魂附体了吗?家里穷成这个样子,烂成这个样子,你还要去买马!亏了一万多块!我不管你了,死了卖了我都不管你了。你自己去还这个钱,这个钱,跟我没有关系。

父亲第一次说出恩断义绝的话来,他说他不管母亲了。

母亲无话可说,她能说什么呢?那时,她一次次跑去买马,又很少中,她已经失去了理智。她全部的行为,都表现出一个赌徒的形态来。她无力控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只是每天不停去报数,欠账,直到那个庄家不愿意再给她赊账为止。

我的父亲,很长时间不愿意跟母亲说话。他跑到邻居家里打扑克牌,一直玩到深夜。母亲去那里等他,夜很深了,她对他说,我们回家吧,已经很晚了。

你自己回去,我不回去,我不想睡觉,我睡不着,你自己回去。

母亲感到后背有一种穿透脊骨的凉意。她的老公,我的父亲,从来没有这般冷漠地对待她。他对她,一直具备现代文明人的态度和方式。他给予她足够的爱,给予她自由和尊重,给予她财权,给予她一切的所需。他给了她完全的平等、独立、自由。上天赐予她一个无可挑剔的老公,可如今他决定要抛弃她。

我是在后来父亲生病之后,才了解到家里所发生的一切。我拿出一万元存款,为家里还了赌债。我的父亲,因为天天晚上熬夜打牌,借此消愁,体质大为下降。他的血糖升得很高,一直都降不下来。人体的整个运作系统,在高血糖状态之下受到极大损害。更重要的是,父亲的心快要支撑不住了。他的整个人,已经失去了某种意志,意念,快要不行了。他再一次被抬进了医院,他全身的血液几近凝固,手指无法抽出血来,医生以为他得癌症了。

父亲,如此坚强、乐观、豁达。在长久的岁月里,他以一个钢铁男人的意志支撑着这个家庭。家道艰难,父亲无时无刻不劝慰母亲。如果没有父亲的开导,母亲不知道已经成为什么模样。但那次生病,让父亲变得异常虚弱。他的意志力,好像一夜之间消失了。他变成了一个孩子,整天骂人,见人就骂。二姐去看他,他把她骂得像狗一样。他骂我的母亲,骂她为什么还没有死掉。他诅咒自己的身体,要我母亲拿一把刀来,把他砍了,砍成两段。

我的父亲,为他的依旧活着,而感到深深的不安。他的心里,对于我,有巨大的愧疚感。好几次,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形下,他问我,女儿,假如我还要活十年,十五年,到八十多岁还没有死掉,你会怎么想?哎,女儿,过来,真的,我问你,假如我一直不死,你该怎么办?

我被他的话吓住了。我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这样问我。他怎么会问自己的女儿,问她假如自己一直活着,她会如何想?难道他不知道,对于女儿,他,我的父亲,曾是我童年里全部欢乐的源泉?到如今,他依旧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牵挂?假如没有他,没有家人,我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必要继续活下去。对家人的责任,是我必须活下去的缘由。难道对于这一点,他没有了解过吗?我难以想象,我的父亲,会把他的活着当成是我的负担。他内心里对我的愧疚,有多么深刻!

自从那次生病之后,父亲的脾气变得很坏,他整天对母亲大叫大骂。母亲无言承担了这一切,还要日夜照顾他。医生给父亲开了大剂量的胰岛素,每隔一段时间就打一瓶吊水,终于在熬了几天几夜之后,父亲的血糖降下来了。

父亲再一次从鬼门关回来了,真是值得庆幸,但他的磨难还远远没有结束,他的磨难要到死那一刻才能结束。从1995年到2006年,整整十二年间,父亲每天、每夜,都在为疾病所煎熬。一年之内,他要上好几次医院,在医院里躺上一个月,再回到家里来。父亲每次进医院,全家人都愁心不已,我常常为此彻夜未眠。家里每天在煲药,药味弥漫在整个屋子里。母亲把从镇上抓回来的药材用清水泡二十分钟,放进砂罐里煲半个小时,凉上一阵子,再把药倒进瓷碗里,端给父亲喝。天天都是如此。我记得每次煲药时,母亲要用半张暗黄色的薄棉纸糊住砂罐的开口,药味才不会从药里跑掉。

2004年,那一次的事情更加可怕,全家人皆被推进恐慌的景象之中,我差不多连续有两个多月没有睡一个安稳觉。我们整天心怀恐惧,害怕父亲瘫痪了。开头那一阵子,父亲只是说腿不对劲,时常感到发麻,有点痛。因为对父亲腿病的担心,我每隔一天就会打电话回家。每次父亲告诉我,他的腿越来越不对劲了。终于有一天晚上,我打电话回去,父亲躺在床上,他已经无法下床来接我的电话了。他说,站不得地,一站地双脚就要被针扎,他说地上铺满了尖利的针头。到这个时候,我的疯狂情绪就要爆发。我把这一切的磨难当成是母亲的问题,一直认为,是母亲没有照顾好父亲,才把他害得这样惨。我对母亲大吼大叫,骂她,为什么每次都这样!为什么不早点送医院去治疗!

才从医院出来几日,又要送医院,母亲嗫嚅回道。她还艰难地为自己辩解了两句,说没有间断给父亲看病。她所采用的套路,不过是农村的老一套。今天去找找乡里郎中啦,明天去镇上看看私人诊所啦,到了后天,她听到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消息,说山上的苗家大夫有祖传秘方。她每天到处打听偏方,秘方,抓几副草药,喂给我的父亲吃。她心里极其舍不得钱,狠心把父亲留在家里,不肯往医院里送。她就是这个心思,我太了解不过了。

我大骂她:那又怎么样!病了就要送医院,病了不送医院,难道在家里等死吗?你难道想把父亲整死吗?你希望他死掉是吗?我对我的母亲,就是这种态度。后来,她心有余悸,只要我无意之中一提,为什么不给父亲看病?她立刻就会说,我明天就去镇上抓药,像条件反射似的。

父亲后来被送进医院,医生说他得了坐骨神经痛。这种病很难治根,只能慢慢养。但如何养?每天躺在床上不动吗?每天被身体的病痛折磨得死去活来吗?如果是这样,那个毫无希望的病体,还有必要继续存在下去吗?为了给父亲治病,我几乎成了半个医生。每天阅读大量经典医书,熟悉几百种药材的药效,研究许多经典的药方。我还详尽了解人体的各种经络穴位,学习经穴疗法。后来我给父亲开了外敷内服的方剂,告诉他该如何按摩足底的穴位,让他每天坚持用热水泡脚。母亲依旧四处打探偏方,东一家,西一家,每天做着人体实验。家里除了药味,还是药味,父亲把吃药当成了吃饭,蝎子、蕲蛇、蜈蚣,这些听起来十分吓人的名字,在父亲的体内以毒攻毒。他不断服用带毒的药物,整个人透着黑色的毒气,但十分庆幸,后来他又康复起来了。肌肉萎缩的一只病腿,也不再发麻发痛,在坚持按摩、外敷、浴足、晨练之后,病腿慢慢长出新肉。

秋雨黄昏,雨打着芭蕉。秋草噙着泪,枯瘦在凄冷秋意里。落叶满街,无人来扫去。秋思在雨下悄然,孤灯守着独影。

我在孤灯下独自徘徊,徘徊在那条街巷。那条街巷,我们牵手从那里走过。在那里,我曾经爬上他的后背,让他背我而行。

我徘徊在那条街巷,无尽惆怅。我们曾在那里陷入悲愁,不知如何将情思从此收起。我们发出的无限哀叹,还萦绕在那里的上空。但我的爱人已经远去,只剩下我徘徊在那条街巷。

悠长的街巷里,我无法舒展身影,无法将自己的身影轻扬。我无处诉说,无处诉说我的思念和惆怅,唯有徘徊在那条街巷。

一只云雀从天上掉下来。它受伤了,孤零零地,它独自抚摸着伤口。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在蓝天下欢快地歌唱了。它在哀鸣,它将要死去。

生命趋向沉寂,大地一片苍凉。

我的心在慢慢封锁。曾像火一样迸发的激情,将要回归到它的本位。它冬眠了,蛰伏在寒冷的季节。它最动听的旋律,已经随风而逝。它将要闭合,不再会轻易开启。它不再柔软,而是日渐僵硬,失去了最基本的敏感度。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开始习惯黑夜。在黑夜里,痛感慢慢消失,心的痉挛终于退去,我入睡了。我入睡了,在梦中重回白光里的绝望。我的梦和我的真实生活连为一体,我已经区分不开来。从生活游入梦中,又从梦中游入生活,我像是一个永远都醒不过来的梦中人。幻觉,那些幻觉,再次出现了,我重新陷入其中。不,不,应该说情形比以前更加严重。那个曾经将我紧紧拉住,不让我往死亡暗道里走的男人,如今成为新的推力,他要将我推向那里。

死欲再一次紧逼我,一点点侵蚀我的心灵。它如此冷酷无情,但我依然保持冷静,我没有惊慌。如果注定要做一次较量,我也绝不惧怕。如果死亡一定要像对待我的家人那样,来袭击我,我也准备好迎战。在幻觉之中,我还是能够看清楚自己的本性,我要注目它将如何在我身上产生力量。我怀疑死亡的力量没有那么可怕,是哥哥过于软弱了,才会受控于他。我认为它害怕我,它见了我,最终还是要躲闪,无法制服我,因而只好离去。但我已经被它抓紧了,死死地抓住。可怕的念头、幻觉,再次不断地在我脑海里出现。我看见自己正躺在床上,吞下一大瓶药,那些药是我费尽心思从医生那里弄来的;我也看见自己往一辆轿车上撞过去,瘫倒在一片血泊之中。幻觉与理智进行无休止的搏斗,一个要将我带走,一个要将我留下,这场搏斗决定着全家人的命运。结果如何,不是取决于我个人的意志,而要看这两者之间力量的对比。它们在不停厮杀,我却没有力量去阻止,只好作为一个路人饶有兴趣地观战。

我已经变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不认识自己了。

有一天,我按捺不住自己,拼命想念他。我决定朗诵自己为他写下的诗歌。我把笔记本从抽屉里找出来,轻轻将它捧起,静静注视着它。我翻开它,开始一首接着一首地往下诵读。一边读,泪水就流下来了。那些诗,在特定的情境中写就,是我对他爱的表达,是爱的每一种情绪的再现,是情感的某种永恒。我发现,当我朗读它们的时候,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和情愫在我胸中升腾起来。那是熟悉的感觉,久违了的感觉。它们曾伴随着我走过许多的日日夜夜,这让我如在梦幻之中。

我以为,我的心已经死了。其实还没有,我的灵性再次飞回了我的体内。曾经的激情、绝望、欢歌、悲愁,都回来了。全部的气息、味道,对过去的回忆,对他的思念,都回来了。我决定不再等待,我要去找他。

我披上了外套,已经是深秋,清晨的风冷得让人瑟瑟发抖。我独自出门。天刚刚亮,街上的行人还没有那么多,我已经出门了。我脖子上的围巾在无声地随风飘动,它如此怪异,还没有到该围它的时候。但我不能没有它,我感到浑身冰凉。也许我病了,只有它能够给我温暖,它是暖意的征象。我搭上公交车,然后转地铁,到达他的单位。还没有到上班时间,我在办公室楼下的大厅里等他。将近两个小时,所有人都进去了,他一直都没有来。后来保安打电话给他的办公室,他的同事说他家里有事请假了,这个星期没有来上班。

我后来很多次追忆,追忆当时的情境。当我听到他家里有事,没有来上班,我想,那时我的心一定是乱极了,慌极了,充满恐惧。我好像被一样东西整个儿控制住了,理性顿时失去了效用。我在那条十分宽阔的马路上奔跑,心里有一万种意念,它们不停在我脑海里闪现,以至于我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所在,自己是在一条车流往来不息的马路上奔跑。我在奔跑,跌跌撞撞,根本看不清楚自己的处境,事实上我也意识不到危险的存在。在那个瞬间,我的灵魂出了窍,然后车祸就发生了。在我的人生当中,那是唯一的一次,我被自己的情感完全地控制,丧失了根深蒂固的理智,这件事真是叫人后怕!

当我再次醒过来时,第一个念头,无法想象,竟然是对某个事实的发现。我发现自己还没有死,还活着,除了左小腿上缝了几针,身上有几处淤伤之外,我没有十分严重的状况。那不过是我的幸运,是上天在垂怜我。如果当时不是被一辆摩托车撞倒,而是一辆汽车,那情形就完全变了。也许我将死掉,倘若不死,也会残废,等于死掉。假如我死掉,我的父母该怎么办呢?他们甚至不知道我买了两份意外险,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向保险公司提出赔偿的要求。我发现自己犯下了一个根本性的错误,因此得到教训,从医院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写好遗嘱,把所有的后事安排好。

我已经尝到了鲜血的滋味。那鲜红的血,从我的身体里流出来。那个情境,我可以想象。我想象着自己躺在地上,血一点点从身体里流出来,这是令人可怖的亲身体验。我开始恨他,日夜恨他,不能原谅他。他让我品尝了太多的痛苦,让我感受到恨的滋味。我真的怨他、恨他,在心里一遍遍咒骂他。但这样的咒骂,这样的恨,又能改变什么呢?能停止我对他的思念吗?能让我立刻就见到他吗?假如可以立刻就见到他,我愿意将所有的怨与恨都埋葬,只会在他的面前痛哭一场。我只想痛哭一场,发泄内心所有的思念、炽热和爱。

我躺在床上,怅怅望向天花板,无所事事。我的伤口正在复原,但我的心,慢慢在僵死。四周是死灰一样的颜色,没有任何鲜亮之处。那些生命的新奇感不见了,消失了,只剩下空空的感觉,了无生机的感觉。

我的心快要死了,但还没有死,他再一次来找我了。他打来电话,说下午可以出来陪我。他还不知道我发生车祸的事情,所以他的心情非常好,他期待着我们的见面。他的声音拯救了我,把我从濒死的边缘拉回人间。空气里弥漫着不一样的气息,阳光再一次照进我的心灵。在阳光的照耀之下,我的整个性灵开始舒展。那样的时刻,与已经过去的许多个时刻相比,具有完全不同的意味。那样的意味,在我的一生当中,也只有少之又少的次数。我突然发现了它的重要意义,它让我找到复活的感觉,又是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我紧紧地将它抓住。它的每一个细节,每一种意味,每一个情境,每一个时段,都被我的心所拍摄,变成一首诗。多年以后,我一直在细嚼,在回味,在怀念。

那是步入麻木之前的狂喜,以为自己失而复得。这样的狂喜,与我们初次相遇时所遭遇的感觉,具有一定的相识性,又有许多不同之处。狂喜的程度是一样的,任何事情都无法比拟。快乐的巅峰,心的彻底释放。他人无法抵达的境界,只为他才能产生和存在。然而那狂喜,重逢时的狂喜,失而复得的狂喜,在分手已经确定的背景之下,又具有强烈的悲剧色彩。像悲情的一瞥,具有疯狂的味道。

像我这样一个人,很容易寻求疯狂的意味。狂悲和狂喜,是情感的两个极端,却同时存在于我的情感区域。它们同时存在,对于我,它们一样惊心动魄。也因此,很难有人能与我共舞。任何一个人,如果选择与我共舞,他的心,将随着我陷入极端情感。它太疯狂,没有几个人愿意拥有。他愿意与我共舞,愿意与我一起跳进爱的火炉,进行煅烧。这就是爱,在享受巅峰之前,先把自己丢进火炉里去烧一烧。

他带我去那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他把我带进三楼的房间,死一样的坟墓,想要在这里将一切都埋葬。我们的心将在这里死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复活。我们的身体,将在这里陷入最后一次癫狂,然后坠入无底的阴暗深渊,那是一片永恒的冰寒世界。房间里的摆设,跟我们第一次来这里时没有任何变化。同样的简朴,同样清新的气息。我忽然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虚幻的心境。我走进那虚幻里去,恍惚之间,体验千年人世的感觉。再走出来,人就老了,像是活过了整个生命。

我听到云雀在天空中厉声尖叫,风急急敲打着玻璃窗。没有多久,雨声将整个大地笼罩。窗外的大树之下,落下来的雨点投射出珍珠般奇幻的闪光。雨后大地新亮,湿淋淋的世界。

他把门关紧,世界只剩下两个人。他把我抱起来,抱到床上去。他微笑着,亲爱温柔地对我说着话。那低微甜蜜的口吻,熟悉得如同昨日重现。麻木僵硬的情绪已经消失,他脱胎于混沌的现实。我惊诧于他的回归,在情感上,他是如何回归的呢?难道情感也有回光返照的说法吗?那种死亡来临之前独特的光辉,是耀眼的,难以名状。我为他所带动,在一刹那,我的脸上,竟然有了女人的羞涩感。那种感觉,像是流星划过。

我问他今天怎么有空来见我,他说她带着孩子回娘家了,晚上才能回来。他因为上午要开会,没有能跟着她一起去。他叫我不要再问这些事情,他不愿意跟我谈到她。他认为在我们两个人的世界里,她没有立足之地。但猛然之间,我有一种难言的苦痛。正是这个女人,每天晚上要将他带走。每一个假日,他都要回到她的身边。她给他换下脏了的衣衫,为他端上新泡的绿茶。他们坐在自家的沙发椅上,一起度过每一个夜晚。他们的孩子,欢快地在他们身旁绕来绕去,跳进他的怀抱里。我发现自己难以忍受这样的想象,心中生出一种无言的悲怆感。

他伏在我的身上,开始吻我,吻我的每一寸皮肤。他一直保持着那样的耐心,不断地发掘我的身体,不能错过任何一个角落。他细看我的身体,一点点地探究,像是要把所有的形状都记住。我的颈脖,我的后背,我的胸,我的乳房。那乳房是不规则的,稚嫩而没有成形,像是发育到一半就停止生长。味道却很诱人,像是新鲜出炉的奶油蛋糕,让人忍不住要扑上去咬一口。那神秘的部位,总是吸引着他的目光,他不停地朝里面探望。他的目光,被领进一个不可知的藏地,不知道那里掩埋着多少宝藏。那宝藏天生就属于他,只为他而存在,他却不了解这一点。所有的地方,他都吻到了,抚摸到了。他已经用心灵之目把我的一切都拍摄下来,保存在他的脑海里。他说他永远不会忘记我,哪怕我把他忘了,跟别的男人结了婚,我依然是他唯一的女人。

怎么会忘记!怎么可能忘记!难道只要时间慢慢流逝,我们就可以将一个人忘掉?那是一个神话,还是一种幻想?说到底,那不过是我们的一厢情愿。我们不能忘记,曾经深爱过的那个人。当岁月逝去,那个人在时空上已经离你很远,你对他的怀念,却越来越浓。他曾经的叹息声,欢笑,展眉的样子,拥抱着你的力度,彼此深深的凝望,他的身上独有的气味,吻的柔软,离别时的伤感的浓稠,无力的眼神,无声的哭泣与哀愁,小别后再相见时的舒展和欣喜,所有所有,都将在夜里潜入你的梦,你狭小的空间,你的每一次回想。你怎么可能忘记?那是你生命里最重要的一次旅程,是你神圣情感的全部流淌,是最真挚和最诚恳的爱的投入。那样的爱,几乎就是你的全部,你怎么可能忘记!

他不停翻转着我的身子。他将我轻轻举起,又沉沉放下。他说他只想把我吞下去,整个儿吃掉。他大叫着自己的名字,屋子里回响着他凄厉的惨叫声。他一边叫着,一边揉捏团搓,狠心咬我。啮咬我身上的每一块肉,像猎狗那样撕咬我的肉。他想咬一块肉下来,放到他的床头。当深夜来临的时候,当思念如潮水般澎湃,当心已经无力承担潮水的淹没,它可以给他安慰。那潮水无法阻挡,无力抗拒,但它是最后的安慰。

诗歌无言而绝望,充满着催人死去的欲念。

我已经无法呼吸了!我已经无法呼吸,我就要死了!我将为眼前的这个男人窒息而死。我大叫着,说我活不下去了,痛彻心扉!顷刻之间,我再一次被心中积累的怨恨所袭击。我大声骂他,责难他,为什么不打一声招呼就走。我问他,难道你走的时候,不知道我在思念你,我在想着你。日思夜想,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永无停止的时候!你怎么可以说走就走,一声招呼都不打,然后就这样走了呢!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开始掉眼泪。先是无声抽噎,后来小声地哭,接着哭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一场痛哭。我哭起了劲,简直歇斯底里起来,不去管隔壁也会有人存在。在这个时候,我只有痛哭一场,才能让那痛苦得变了形的心儿,恢复原来的模样。

他在哭泣声中再次成为那个勇猛的猎人。他把我掠走,将我带进原始森林。我们嬗变成远古人类,身体在古老山林之中奔跑。我们在山林之间慢慢升腾,一起进入极欢大乐的世界。所有的痛与恨在此刻得到释放,不留下任何渣滓。性灵在这里再一次交融,我们将彼此交付。如果爱情可以永恒,只能是这样的方式。爱情的永恒,不一定要去现实里寻找。爱情,会依托在这个神秘的世界里,实现它的梦想与期待。那是一首永恒的诗歌,已经被我写进诗集里了。

他看到我腿上的新伤,问怎么回事,我只好把车祸的事情告诉他。他说我好傻,然后一再亲吻我的伤口。他说自己不想活了,愿意为我而死。我说这怎么可以呢?你不仅属于我,还属于你的家人。他笑了一下,说他已经丧失行动自由,不能决定自己的行动了。每天下班时,她带着孩子去单位接他。如果没有接到,她就翻天覆地找他,把所有人的电话打一遍,真是让人羞愧。我抱了抱他,说我了解这一点,让他不要担心我。

他说,他真想把我带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屋子里闪过一道亮光,像惊鸿一般,是传说中的天堂之光。他说,他愿意娶我,但没有能力做到这一点。他跟她提出来,愿意放弃一切财产,什么也不要,就一个人走。他还提到,如果她担心经济上的问题,他可以养她一辈子。他们的儿子,他会负责到底。所有的问题,她不要担心,只要放他走。但她依然不愿意离婚,她说,除非她死。

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我一直在流泪。我无法停止流泪,那是我全部的语言。泪水,无止无尽的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冰凉了他的颈脖。我哭着问他,为什么当初不能坚定一点,晚些时候结婚,也许可以等到我。他无力回答我,跟着我一起流泪。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流泪,我们在那个屋子里哭泣。他抱住我,不知所措。在女人的眼泪之中,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他只是重复那句话:不要这样……他抓紧了我的手:不要这样,好不好?……我的心痛得不得了,不要这样!他突然大声吼叫,我震惊了。是啊,我怎么能只顾发泄自己的痛苦,而忘记身旁还有一个人,他的心,比我还要痛苦万分。我意识到这一点,不再哭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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