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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大姐说,不应该给哥哥找老婆,让他自生自灭好了。哥哥也是这样的态度,结什么婚呀,自己都养不活,再找个老婆,生个孩子,到时候谁来养活他们?但母亲不这样想,她认为给儿子完婚是自己必须完成的人生责任。这个任务没完成,她的人生大事就完不了,没法向堂屋的老祖宗交代。大年初一给他们上香,清明节去上坟,她羞于见他们。这些老祖宗人已经死了,但他们的英魂还在。他们会托梦来,把母亲吓个半死。母亲也需要一个接班人,替自己管教儿子,把这个儿子的心收服起来。她看到附近不少年轻男人结婚之后,被老婆收管得温顺服帖,所以母亲也抱定了这样的念头。她押着这最后一宝。

母亲四处托媒,介绍这个,介绍那个,都没有成功。哥哥像一个傀儡,或一个纸做的人,一次次被推到波涛汹涌的舞台中央。双方会约在一个地方见面,有时是女方家里,某个老山界上;有时是镇上的一座桥,哥哥站在这头,女子站在那头。两个人靠着栏杆说话,刚好能听得清。每次会面,母亲把见面礼打点好,让哥哥带去。女方出于礼貌当场也会接受,但事后总是被退回来。女方母亲到村子里来打听哥哥的情况,之后就会放弃这门婚事。无一例外。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哥哥的心一定受到了无形的摧残。一次次去相亲,一次次被退回见面礼。一个人的尊严和自信心,就这样被无情毁掉。多愁善感的哥哥,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冷酷的现实。我能感受得到,我是他的妹妹。我完全能够感受,他内心的痛苦。在这一点上,我认为他和我相同,天生有着诗人的气质。

哥哥死活不肯去相亲了,他已经受够了被拒绝的待遇。他什么地方也不去,就躺在床上,几天几夜没有进食。他两眼瞪着天花板,像死去了的人一样,眼珠半天不曾动一下。我到他屋子里陪伴他,就坐在他的床头。好几个小时,我们沉默不语。我看到床的对面墙上,有一只苍蝇不停爬上爬下,掉到地上,挣扎了一阵子,死了。在这个屋子里,我呼吸到死亡的气息,我从哥哥身上再次触摸到死亡的形状。

他的心,已经十分明了。他的生命,对于他所钟爱的人,对于他的母亲,就是灾难,就是痛苦,就是煎熬。而对于他自己,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挫折,越来越摆脱不掉的软弱无力和失去斗志。生命里美好的东西渐行渐远,生之快乐、满足、被欣赏、被期待、被希望。哪怕是一次小小的成功,和因此获得的自信心,都没有。他所体验到的全是痛苦、失败、挫折,以及随之而来的羞耻、自卑和煎熬。人们提到他,带着鄙夷的神态,说他是个败家子、索债鬼、前世冤家。这让他陷入彻底的疯狂。他生活在人们的不齿之中,巨大的压力积聚心头。失败感在累积,软弱心在累积,以自己为耻的心在累积。自卑心、负罪感,这一切将他一点点推向死亡。他只是还作为一个人来存在,还没有死去,死期还没有到,但他已经没有了生之乐趣与希望,他等于是死了。

母亲不死心,她依旧抱着幻想,要拯救这个唯一的儿子。做母亲的很善于运用自己的眼泪,我不知道有多少次看见,母亲在那条阴暗的过道上对着哥哥哭泣,然后几度哽咽,说,你要替我想一想啊!我只有你一个儿子,你不结婚,我死的时候哪有脸去见他们?我怎么向他们交待?哥哥后来还是听从了母亲的劝告,几次寻死之后,继续相亲。他对母亲其实相当孝顺,心思细致柔软,一直以来为母亲而痛苦、悲凉,感受着她内心的一切。现在想来,他比我更能体谅母亲的悲苦和凄凉。我一度怀疑,如果是我,处在哥哥那个位置上,就不会那么容易被打动。一次次违背自己的意愿去相亲,结果又总是受到痛击,也许我的心会变得像石头一样硬,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感存在。那是麻木,可怕的麻木,当痛苦达到极限,麻木就会代替痛苦,形成心的无形保护。人在极度痛苦里会疯掉,会死掉。只有麻木,才能让人失掉感觉,失掉痛感,像个木偶一样继续活下去,行走在人间。

为了尽可能从田地里挖出一点钱来,好给哥哥准备一个风光的婚礼,母亲一直没有停止劳作。每天可以看到,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妇佝偻着身子,在田间辛苦耕种。她的儿子在乡间四处游荡,什么活也不干。母亲这种无边无际的爱,究竟该如何评说?她一生操劳,为家人甘愿付出一切,却无法阻止哥哥走向死亡的心。

母亲摆脱不了死魂灵的纠缠,她常常坐在屋前的晒谷场上,不停地追问自己。她扪心自问,在她和父亲死后,靠谁来祭奠祖先?如果没有人祭奠,为先前死掉的人烧纸钱,祖先们在阴间如何生活?这是一个实际的问题。在我们那个村寨里,在母亲的脑海里,这是一个天大的问题。正是这个问题,让母亲一生都得不到安宁,让她从未有过一个轻松日子。长久以来,她负罪而活。哥哥不结婚,不生儿育女,我们这一家人就断子绝孙了,这是她的罪恶。作为一个母亲,父亲家族的儿媳,她是一个罪人,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我的母亲现在依然还活着,从她的笑容里,我能感到无言的痛楚。那隐埋于血肉深处的永不得安宁的魂灵。

哥哥日夜求死,这件事在村里没有引起重大新闻。人们像谈论天气好坏一样,谈论他的自杀。我怀疑死亡带给山里人的恐慌,远不如断子绝孙来得可怕。如果在村寨里生活,听到有人告诉你,说老山界上谁死了,为了分家时和妯娌争一筐土豆,气不过,喝农药死掉了,无需惊慌。还有人告诉你,谁家老公昨夜生病死了,为了给子女挣学费,去四十里外的山里挖金矿,肺里起了肿瘤,没钱医治,所以死掉了。山村里的死亡寻常可见,如同落叶归根,如同日升日落。死了?死了。那好吧,死了就死了吧。没有什么。与生活下去的痛苦相比,人的死微不足道。从村寨里走出来的人,从极度贫穷和麻木里走出来的人,把死亡看成必然,生命的彻底解脱,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谈到死亡,我还会想起二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学会在深夜里抽烟。她学会这一门技艺,坐在黑暗里吞云吐雾,不停哀叹。我第一次看到她抽烟,是在广州。那一次她实在无法自持,必须向我求救。她说到广州来玩一下,放松放松。那时我身上几乎没有钱,但我工作稳定,每个月都有进账,所以没有感到压力很大。大概我习惯了压力,习惯了日复一日的贫穷,安于贫穷,对贫穷没有感觉,觉得能过下去就是幸福。姐姐来广州了,我找了一家小旅馆,卫生状况还行,那个地方的治安状况应该值得信赖,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事情。她来了,我叫她四处逛逛,晚上就在旅馆里陪她睡觉。有一个晚上,我半夜乍醒了。姐姐在抽烟,火光在黑暗之中一闪一闪,格外刺眼。我猛地惊醒了,完全清醒,我说,姐姐,你怎么啦?

没有什么,就是睡不着。她说。为什么睡不着?你怎么啦?我问她。没有什么,只是睡不着。那个晚上,姐姐没有向我多说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愿意多说。后来她告诉我,有段时间她自闭得厉害。那天她的行为也令人生疑,我没有继续往下追问。我原该问她:你感到很痛苦是吗?你的行为怎么如此怪异?我好愚笨,竟然一点警觉也没有,继续睡觉。更可怕的是,我居然很快就睡着了,真搞不懂那时的自己。

后来没多久,二姐实施自杀。她把自己关在出租屋内,紧闭门窗,打开煤气罐,想要求得一死,寻求永恒的解脱。恰巧那天她女儿去看她,才把她从死神那里夺了回来。二姐被送到医院躺了两天,母亲去看她。真无法理喻!真叫人想不通!母亲居然没有好好劝慰二姐,她似乎一点儿也不担心女儿的死活。她只顾伸手向二姐要钱。你身上的钱哪里去了?我算着你还有好几千块钱,都去哪里了?你刚从妹妹那里借来的钱,都到哪里去了?母亲好可怕,简直丧失理智。她那时的举动,如此疯狂。

没有钱,就没有命,这是我后来学来的道理。从寨子里的一个老乡那里听来。他说,我宁愿死了,也不能没有钱。为了挣钱,可以不要命。后来我回头想想,他说得确实有道理。没有钱哪里来的命?活在这世上,什么都要钱。钱,是母亲的命根子,她真是穷怕了,之后我谅解了她。但当时我无法原谅,我对她的行为感到恼火。她是个疯子,我母亲是个疯子,我当时就这样想。

我没有逃脱过贫穷和死亡的追击。像是受到家庭的传染,我摆脱不掉它们。我的出生为我的生命打上了一个绝望底子,我无法逃脱属于我的命运归宿。我的生活从未轻松过,一天也没有。我不知道什么叫做舒畅的生活,也不会奢望这些。母亲说我今生是来还债的,一生都要还债。的确如此。我沉浮在这样的命运里,被它紧紧抓住。有那么几次,我得到机会可以从此逃走,但我放弃了。不是我不愿意逃走,是我无力逃走,找不到力量抗拒自己的命运。我要死在这里,死在上天所赐予我的命运之中,终生抱憾。

我们约在公司大门口见面,他开车来接我,带我到高级餐厅吃饭。他坐在餐厅的一角,慢慢给我斟上一杯绿茶,又耐心点菜。他问我有什么饮食习惯,吃不吃辣,我告诉他了。我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有着东北人一样的身材。说话时声音低低,举动是轻微的,局限于一定的幅度,像怕妨碍谁。这样的形象,能够叫人感觉出来,他心有所惧。他的脸庞保持着一种淡然笑意,让人看不出他的心情。如果仔细体察,也能看到有一丝悲戚融化在眉间,那是内心深处忧伤的影子。这只是一个印象,当时无法感知,要许久之后才能体悟过来。

他没有问我要不要喝酒,事后我知道他很能喝酒。我也很能喝,小时候常喝家乡的米酒,已经习惯了。大人们殷勤好客,每次家里来人,饭桌上就摆上一大坛子酒。父亲陪着客人大碗喝酒,母亲也喝一点,小孩子也喝一点。那样的米酒香味浓郁,很能诱惑我。

他开口说话了。他问我是哪里人,我说是湘西人。“你来自农村,对不对?”我说:“是啊,你怎么知道。”他微微笑了一下,颇神秘的样子,把我的一只手托起来,指着上面几道深黑色疤印,对我说他看到了。他还发现我整只手的异常。说他第一次看到我时,就只能看见我的手。他对细节的观察如此入微。他把自己的手伸过来给我看,手背上同样有几道黑疤印。他说:这是我们相同的地方。他来自贵州老山界。

我们随之谈到贫穷。他说他小时候家里穷啊,穷得没饭吃,每餐只能吃一个红薯,没有米饭。他连连向我感叹:牙齿很不好,有罗圈腿,长到二十岁,还只有八十斤。他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体重才有所增加。后来两个弟妹皆长大成人,又成家立业,合力给家里盖了新房子,他才感到人生的重担终于卸掉了一大块。

他和我之前认识的男人很不一样。他无意于控占我,或用财富诱骗女人。他没有跟我说他有多少财产,也没有炫耀自己所处的社会地位,他不过是跟我一起感叹生活的艰难罢了。我发现自己对他既不反感,也谈不上喜欢。接下来如何进展,需要跟随心的意念作出决定。他好像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他有这样的意愿,把决定权交给对方,相信对方,尊重对方的选择。这一点讨好了我,我喜欢。我不喜欢那些想要掌控一切的男人,他们的行止,看上去令人生厌。因此总设法躲避他们,远远避开他们。

他点起一根烟,吸了几口。烟雾轻绕,朦胧了他的脸庞。我思忖着这个男人,他和我一样独特,身上有不同寻常的气质。他好像有意在克制自己,尽量把一些不可表露于外的情感收起来,掩藏在身后,让人不能轻易明白。我不知道他在隐藏什么,但我知道这里面总有着一些秘密,有待于日后慢慢发现。此时我望了望窗外,黑夜已经来临,将万物淹没其中。我的幻觉开始浮现出来,别样的耀华。一切消失了,一切又展现在我的面前。流动着、跳跃着,泛着异样的光彩,诉说着人世间的沧桑。

他问我平时喜欢做什么。我说喜欢看书。此时他忽然问我,可不可以为他写首诗,他从我老板那里得知我懂得这些。我笑了一笑,向他解释说,好诗写不出来,它们从天上掉下来。我叫他耐心等待。他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这个话题,所以停顿了一下。我明白这一点。关于诗歌,他不可能拥有和我相同的认识。一种暂时的冰态凝结在我们头上。我忽然发现他有一种独特的沉默,这种沉默无语让我感到自在。在沉默之间,可以看出,他对身旁之人细致体贴的关注。接着他笑起来了,用十分遗憾的口吻对我说,他不仅搞不懂诗歌,现在连对自己也看不透了。

他此时表现出对工作的厌倦情绪。他跟我提到单位里的拉帮结派。他说,我开始就不喜欢进政府单位,是家里人跟我说,政府单位如何如何好。我呀,我宁愿一个人过逍遥日子,搞搞技术啊,做做设计啊。他喜欢做室内装修设计,颇有天赋,但他父亲就是不肯松口,认为那不是正式工作。他用调侃的腔调说起他父亲,他说,我父亲只会说一句话。每次回家,除了这一句,其他话他基本不说。我问他哪一句?他笑了一下,模仿他父亲的调子——“要气派,要风度,要风光”。我听了大笑起来,认为这是一个经典的黑色幽默。他也微微笑,见我把手四处乱舞,就帮我移走了手边的水杯。我笑了一阵子,安静下来,注视着他,心里想起哥哥,他们在某一方面十分相像,他们在对自己的命运安排上皆欠缺力量。我又发现他的举动之中,有种难以描绘的美雅。仿佛没有经过刻意修饰,一切动作都恰到好处,叫人感觉十分贴切。这种贴切,是一种化境,要经过长久修炼之后才能达到。

吃完饭后,他带我去一家洗浴中心洗脚。这一点,他征得了我的同意。他说他经常开车,所以要常去洗脚,促进足部血液循环。从餐厅到洗浴中心有很长一段路,要跨过两座大桥。大概有半个小时,我们什么话也没有讲。他在开车,我转过头来看车窗外的城市夜景。街灯照亮了暗影,车子从一大片荔枝林越过。我打开心灵之目,看见荔枝在六七月间挂满树梢。但现在已经过了季节,层层树叶之间,黎明和黑夜从这里越过。在宁静的黑夜,沉默最为合适,我们觉得舒适自在。车里的气氛怡然自得,令人感到祥和、愉悦。好像我们认识了很久,已经到了那种状态,根本就不需要说什么,一切已经明了。这样的气氛很难寻找,即使是家人之间的相处,也不一定能达到这样的境界。那种隔阂感的消失,一切融通的样子,十分顺畅无阻的感觉,很难找到。

孤独与生俱来,是一种天然存在。人与人之间总隔着某些东西,无法相通。我们每天费尽心思说话,想要表达自己、阐述自己,结果还是没有用。听不懂,就是听不懂,一切努力都白搭。我们感到言语的无力。说话能够表达思想、概念、程序,但对于情感,它虚无而空洞。人类内心的情感世界,像优雅而动听的琴声。只有那个真正懂得你的人,才知道如何拨动你心的琴弦。绘画,或舞蹈,充满了音律和节奏的诗,它们是表达情感的极好模式。但言语有天然缺陷,不具备足够的力量,可以让情感淋漓尽致。因此,不要说话,保持沉默,沉默是此时最好的表达。静静地,什么也不要说,用心去感受。彼此之间的距离,是近是远,隔阂感是否存在,有没有一堵墙立在彼此之间,顷刻间就会显露出来。

洗浴中心在一座山脚下,那里的按摩师技术很好。他找了两个熟悉的技师过来,又跟他们聊了两句。后来,他们忙完出去了,门被轻轻关上。门关上那一瞬间,我像被什么重重一击,心竟然跳得有些慌乱。这样的情境对我来说十分少见,我不是那种容易陷入惊慌的人。我稳稳坐着,看上去纹丝不动,虽然心已经在摇晃。我紧盯着前面的电视看,一直没有把目光移开。我不敢去看他。在余光中,看见他搬过来一张凳子,坐在我的前面,与我隔着恰当的距离。他把手放在我的膝盖上。我没有动,没有抗拒,没有说不要这样。他轻轻咳了一声,清清嗓子,准备要说话了。

他说,我是不是疯了?我从来没有这样过。他说自从那天他见到我,他的生活全乱套了。那天他回去之后,脑子里一直都是我的身影。夜里睡觉翻来覆去,睡不安稳。似睡未睡,半梦半醒,我的样子一直在他眼前晃啊晃。他说那天他见到我的时候,他就有一种感觉,我是他的人,我一定是他的。这种感觉过于神奇,接近荒谬,让人难以置信。他一直想确认,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活在梦境之中,一直没有醒来。也许他发生了幻觉,才会出现这样奇怪的现象,梦来梦去都是我。但四个月过去了,依旧是这样,所以他决定来找我,跟我确认这回事。

我没有说话。我相信他的说法,我相信有那么一回事。这不是幻觉,这很真实,不是虚幻。我知道他会来找我。总有一天,他会来的,他逃不掉。只要我们相遇,有些事情就逃不掉了。该如何逃呢?人生如此荒谬,接近虚假,终于有一件事值得信赖,有一个人命中注定属于你,你要如何逃?

他见我没有反应,便接着说下去。他说,他很矛盾,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他不能来找我。他说这话的时候,紧盯着我的两只眼睛看。他希望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一点什么,希望我有所反应。但他什么也看不到,我的目光、神态、脸色,什么都没有变化。我瞪着电视的眼睛一动不动,我的心情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他显然生气了。他问我在干什么,有没有听他说话!他第一次把话说得如此重,虽然声音听起来十分轻。我说,我在看电视。他唉了一声,说,白讲了这么多的话。

我解释了一下,以挽救他的失望。我说,我不想盯着你看,所以只好盯着电视看。我没有看你的表情,但我能够从你说话的口吻里感觉得出来。我盯着电视看了这么久,一个电视画面也没有看进去。说,我也有些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来找我是对的,把这件事说出来是对的,至少证明我的感觉没有错。

他听我这么说,眉头轻微舒展,像卸掉一些内心重负,心情也开始平复下来。在这件事上,他不孤单,我是他的同盟者。我注意看他的一举一动,感觉到他性格上的优柔,他在黑夜背景之下的孤独无助。他不是一个有决断力的人,对自己的事情欠缺主见。他今晚跟我见面,把这件事告诉我,不是他已经作出决定。他只是难以独撑这突如其来,毫无计划性的情感。他感到吃力,手足无措,因此要找一个能帮他拿主意的人。他希望我来决定这件事,把决定权交到我的手上,他不需要为此承受内心的巨大压力。他认为自己无力承受,但我可以,我值得依靠。

我们停顿了一会。谁也没有说什么话,两个人就安静地坐着。我没有看他,他同样没有看我。他低着头,像是沉思的样子。我坐在那里,背轻轻靠在沙发上。那种沙发十分柔软,有些向后倾斜。我稍稍再往后一靠,沙发倾斜得更加厉害。我感到自己有些疲惫,生命中出现一种难以支撑的疲惫感。我把自己沉沉地靠下去,整个身子在沙发上几乎平摊开来。我闭起眼睛,看见他坐在那里没有动。过了一会,他有些情不自禁,往我这边俯身过来了,整个身躯紧贴在我的身上。他把脸压在我的颈脖里,有一种沉沉呼吸的感觉。我此时感觉不到欲念,我感到被投靠,被依赖,像一个母亲被他的孩子需要。他像一个孩子那样,需要一个母亲来爱护他,守护他的心灵,为他撑起一片自由的天空。

他的脸在我的颈脖间摩梭,轻轻地,游弋于我的心灵,最终将我的灵性捕捉。我的心瞬间被融化。我的心中升腾起一种想要保护他的欲望。他在此刻已经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个弱小的,正在寻求保护的,渴望被抱入怀中的生灵。我想,在那一刻,我被打动了,我被讨好了。但我此刻保持沉默,我没有说出自己的感受,他也没有问我。也许我们还需要一些时间,他还在恐惧之中,而我还需要一些时间来确认。

后来,他每天晚上开车来找我,带我去各种地方吃饭。他像一个美食家,对各类风味的菜品皆有研究。一个情感带着天然缺陷的人,很容易从美食里找到寄托,我这样理解他。我们吃得最多的是广东菜。刚开始我不喜欢他点的各式菜品,白生生的猪手,排骨里炖得霉烂的凉瓜,整鸡里的中草药味道,还有一看见就让人头皮生麻的蝎子汤,还有许多我连名字也叫不出来的菜肴。他常常点四五个菜,但我只会捡着吃一点,剩下的只好他一个人吃掉。他拿我没有办法,有时也会带我去吃湖南菜。他跟我说,他刚来的时候也吃不习惯,后来慢慢就吃习惯了。他让我慢慢习惯。

我后来果然习惯了。我学会了怎样品尝广东菜里独特的风味,靠菜的原料所散发出来的味道。不像湖南菜,靠的都是调料,主要是辣椒。在习惯广东菜之后,每次回家看望父母,我的胃都难以承受口味过重的家乡菜,只好吃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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