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着六哥的手走在韩国公府的内院，我一边走一边四面环顾：“哇！哇！”感叹个不停。果然官做得比我爹爹大，潘家的宅子可真是不一般的豪奢，远远不是杨府可以比较。
六哥带着我穿廊过桥，分花扶树，径直走入潘熠居住的清涟斋。
一入清涟斋，似乎眨眼之间换了个天地，方才还置身于似乎置身于皇家大院，恍然间却走入了村家农舍，虽然还是花树繁茂，屋舍俨然，却处处透着简朴，和整座韩国公府一点也不匹配。
“小五，出来！”六哥站定，气定神闲地对正中铺着青石台阶的屋子喊道。
很快里面走出了一个畏首畏尾笑容猥琐的男子，看到六哥拉着的我时却愣了一下，呆在门槛边一动不动，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样。
我不屑地看着这穿着普通相貌一般气质更是烂成了泥的男子，小声嘀咕道：“还美男子，长得连我八哥的一根手指头都不如……”
六哥笑看着我：“你嘀咕什么呢？”
我瞪着他提高了声音：“我说潘熠长得连我八哥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其他人的眼睛都长歪了吗？
恰好此时神情淡漠的潘熠绕过呆愣愣的侍从，这句话字字铿锵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六哥注意到面无表情的潘熠，再看看傻傻盯着潘熠的我，哈哈大笑起来。
侍从回过神来，连忙跪下请罪：“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潘熠扫过一眼，冷冰冰地对他说：“一点小事就惊慌至此，你明日不用来了。”
六哥笑得愈发开心。
惶惶无措的侍从战战兢兢地退下了。
我连忙把黏在他脸上的视线收回来，一时又气又恨又尴尬，这才明白方才那人不过是个下人而已，这位才是大名鼎鼎的潘五郎。方才为何要把那句话说得那么大声地说出来？还当着人家的面说，最可恶的是他走出来的时候我还看呆了，真是羞死了！
越想越羞，我根本不敢看潘熠，连忙捂脸躲在六哥身后。
六哥不顾我的羞愧，硬是把我拖到了潘熠面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是我的小妹杨桓令，行八，年方十二，你唤作八娘也可。方才小小误会，小五不会介意罢？”
我从被六哥拽到潘熠跟前的那刻起便是一肚子气，六哥话音未落，我怒踹了他一脚：“我介意！死六哥，你最坏了！”
六哥不加防备，猛地被我踩了一家，当即蹦了起来，但顾及风度立即忍住了，只能对我干瞪眼：“快走快走，哪儿凉快哪儿玩去！玩够了你自己回去，别指望我带着你。”
“哼，当我稀罕！”我知道在潘熠面前，六哥面子多少有点有点挂不住，所以才凶巴巴的，可我才不在乎呢，立即不甘示弱地反驳，想着这是个好台阶，反正我的面子也没挂住，潘熠的面子也早丢了，大家相顾难堪，不如我先撤。
韩国公府很大，台榭相接，楼阁相连，桥石错搭，池林分立，一个人随便绕了两圈，立即分不清哪儿是哪儿了。不过我也不着急，六哥嘴上厉害，最后一定还是会来寻我的。
“歆妹，五哥今日是否忙得很？怎么我来了这半日不见他的身影？”远远地传来女孩儿清浅的声音，像初春的花朵绽放，悦耳动听得很。
我循着声音看去，重重林木花影中，有一个精心雕琢的水榭在波光粼粼的湖泊中亭亭玉立，那里似乎有不少人。
我好奇地走过去，躲在花木中，扒开碍事的树枝，悄悄地探头。
是两个姐姐坐在亭中谈话，四周环绕着两拨服色不同的侍女。出声的红衣姐姐眉目妩媚中带有一丝凌厉，手中歪歪地拿着一把刺绣檀柄团扇，银丝纨素为面，白玉琉璃为坠，极为精巧，立即抓住了我的目光，心里痒痒起来。
被红衣姐姐称作歆妹的黄衫姐姐不屑地撇嘴，“杨延彬与我五哥约好今日要来，哥哥今日自然抽不出空。五哥生来性情冷淡不喜言语，家里除了潘熙之外也不与其他人亲近，却偏偏喜欢与这个大他两岁的风流浪子厮混，我真是想不明白。”
听她说我六哥坏话，我分外来气，脚步即将迈出时，红衣姐姐笑道：“歆妹此言差矣，五哥这样的性情愿与杨六郎结交，说明杨六郎必有过人之处，绝不会是传言那般不堪。”
只在刹那间，我便对红衣姐姐生出好感，心中波涛澎湃，明知她看不见，还是感激地望着她风轻云淡的脸庞。
“何人胆敢再此偷窥！”大概是太得意忘形了，一时不查，被眼尖的侍女一眼看到，一声怒喝，顿时所有人的目光看过来。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两个护卫要来抓我，被我轻轻巧巧地躲了过去。我杨桓令虽然学艺不精，好歹也拜了一堆师傅呢。
“两位姐姐！我不是偷窥，只是一不小心迷了路，我今日是与我六哥一道来的！”东躲西藏，我连忙解释。
“六哥？”红衣姐姐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对我一笑：“你是杨家的独女罢？叫什么名字？”
“我叫杨桓令，桓桓于征的桓，令不虚发的令。”几位兄长的名字都是太婆起的，只有我的名字是爹娘亲自起的，哥哥们笑说比他们的名字威风多了，虽然世人都知道杨家有个妖女，却很少有人知道我真正的名字。
红衣姐姐向我招手，“小丫头，你过来。”
我毫不犹豫地走到她身边。
“我看你一直盯着我的扇子看，给你，拿去玩去。”红衣姐姐笑容如暖阳一般和煦，我不好意思地红了脸颊，慢吞吞地去接她递过来的团扇。
当时对她满心信任，以为她真的是很喜欢我才会对我好，后来的我却无数次后悔当初轻信了这样一个女子。
握住扇柄的刹那，我看到了她眼中诡异的笑意，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时，身子受一股力量的拖拽一歪，歪向水榭外的湖中。
“扑通”一声，一片怔愣的我掉入了湖泊中。
“啊！”潘歆受了惊吓，花容失色地站起来，尖锐地叫喊起来。
直到喝了几口水之后，我才幡然醒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立即扑腾起来，“救……救命啊！”我根本不会戏水！我不想死啊不想死，六哥，六哥快来救我！
眼睛进了水，鼻子和嘴巴也都进了水，眼睛疼，鼻子疼，喉咙疼，好疼！天上的云、岸上的人都变得模糊不清，难道我真的要死了吗？
耳边又是扑通一声，溅起的水花落在我眼前的湖面上，一圈圈的涟漪，像一朵朵冰蓝色的花在头顶艳丽浓烈地绽放。
我的双手触摸到了衣料温暖的热度，柔软的发丝在水中伸展，遮住了他的面容，脑子已经变得浑浑噩噩，只有听觉还是灵敏的，他的心跳声好大，好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炸雷，轰隆、轰隆，似乎就在我耳边碎裂。
“六哥……”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喊出口，我昏了过去。
被六哥摇醒时，正对上六哥愤怒而关切的面容，见我醒了，六哥舒了一口气，然后冷冰冰地看着坐在一边笑看这一切的红衣少女：“赵玄之，我妹妹要是出了什么事，拿你的命也不够抵！”
赵玄之笑了一声：“这不是还活着嘛。”
一旁的侍女横眉怒目：“大胆刁民！竟敢对公主如此不敬！”
六哥眸中飞迸出无数愤怒的火花，攥紧的拳头上一条条青筋凸起，神色有些吓人。
我还躺在地上，衣服上和身体里全是水和泥的味道，软软地抬起了一只手，六哥连忙把我扶坐起来，方才我是要被淹死了吗？怎么像是一场太过短暂的厄梦？
“不怕不怕。”看我呆呆地不说一句话，六哥安慰地把我抱起来，看也不看赵玄之一眼，路过站在后面的潘熠时，神色稍有缓和，“虽然这么说生分了，但我还是要多谢你，小五，我欠你一条命。”
我这才发现，六哥衣服还算整洁，而潘熠的衣服却湿透了，他发髻有些松散，水滴顺着头发落下，滴滴答答响个不停。
潘熠只是稍稍点了头，扫了我一眼，给我六哥让开了道：“改日再约。”
原来救我上来的人不是六哥，而是潘熠。
仿佛……似乎……在他靠近的时候，我恐惧得把双手双脚都缠在了他身上，即使年纪小，也实在是太……我把脸埋进六哥的衣服里，什么也不敢想了。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六哥与我回家路上，少见的沉默。
再一次跟着六哥去韩国公府时，已是数日之后了，潘熠救了我，六哥执意带我去向他致谢。
“六哥，为什么赵玄之要把我推下湖泊？”年幼无知的我怎么知道这位公主百转千回的心思，我把那日的事思来想去，除了觊觎了几眼她那把好看的扇子，我也不曾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来，她何至于要把我推下水呢？
六哥拉起我的手：“以后看见她，不要理她，离她越远越好，知道吗？哼，老天真是瞎了眼，怎么让她这样放荡风流的女子做了公主，简直丢尽了皇家颜面。”
“她怎么放荡风流了？”回去后，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孤陋寡闻，竟然连“大名鼎鼎”的明庆公主也不认得。后来才知道，原来她喜欢我六哥。
一丝不苟地向潘熠道过谢之后，六哥便把我打发走了。
上次来风景没赏到，却喝了一肚子水，这次我可要好好地游玩一番。
奈何想法美妙，事实却令我跌倒。
冤家路窄，我和赵玄之竟然又遇上了，更倒霉的是，又是无人可倚仗的凄凉境地。
我倒退半步，警惕地看着迎面走来的赵玄之，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立在她身后的侍女想要说些什么，被赵玄之一个冷厉的眼神止住了，赵玄之眉眼藏着莫名的笑意，对我道：“小丫头，几日不见，又生龙活虎了嘛。”
这是什么话？！我气得扭过头去，想绕道而走。
然而赵玄之却上前两步拦在了我面前：“你很不愿意看到我？”
废话，是她害我喝了一肚子水，还能指望我喜欢她？
赵玄之呵呵笑了两声：“放心，我这个人一向很有分寸，若不是看到了五哥的身影，我是不会推你下湖的，既然看到了，他总不能视若无睹罢？所以你不会死的。”
难道因为我不会死，她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将我推入湖中？！
赵玄之拉起我的手，继续和言善语：“时光闲散，这园子逛来逛去也是无趣，不如去看五哥和你哥哥在做什么？”
我甩开了她的手，心里倒是有些疑惑：“去看他们做什么？”
“这个嘛……”赵玄之眸光似水，“自然是因为喜欢了。”
我鬼使神差地竟然点了头。
六哥倚在树下，脸上微有薄汗，手肘携剑，神情舒畅，大约是刚刚走了一套剑法，风吹起他的黑衣黑发，真是俊逸非常。我是早已见怪不怪了，视若无睹地去看树下的另一个人。
潘熠坐在树荫下的琴案后，双手抚琴，琴声音色清扬，余韵悠长。
和赵玄之偷偷摸摸地躲在了一边，我只注意到了潘熠抚琴的手，修长白皙，似乎比他穿的月白衣衫还要白，低头嫌弃地看着我因时常裸露在日光下而略微泛黑的手指，顿时嫉妒不已。
我竟然真的和赵玄之一起躲了起来行偷窥之事，把六哥叮嘱我的话甩到了九天之外。
“小五……”六哥的一声轻唤进行了我，我看过去，六哥笑着走过去拍着潘熠的肩膀说：“害羞了？我家的眉雪可是天下第一的可爱人呢。我看眉雪向你行礼拜谢的时候，你把头撇过去了，那小丫头没看见，我可是看得清楚，那脸色……啧啧……”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潘熠那张冷淡又俊秀的脸上慢慢地腾上了一层红晕，最好笑的还是他还紧紧地倨傲地抿着嘴，似乎想竭尽全力表现出一副深沉严肃的模样来。我连忙捂住嘴不让自己笑出来。赵玄之也是一副被雷劈了的神情。
六哥哈哈笑了三声，凑到他跟前道：“我家的眉雪是不是很招人疼？”
我以为潘熠最起码会闷声不答，哪知道他只是沉默一瞬，“是很可爱。”
我呆若木鸡，恍惚中看见赵玄之似笑非笑地打量了我一眼，但是我们两人谁都没有出声，还在静观其变。
“那你做我的妹婿如何？把眉雪交给你，我绝对放心……”
六哥还欲再言，潘熠僵硬地打断了他：“不要。”
本来我觉得六哥太坏，在我背后出卖我，没想到潘熠却竟然敢如此干脆地拒绝我，嫌弃我，我都不嫌弃他比我大！我愤愤不平地想着，咬牙切齿。
“你们家一个个都是武将，娶你小妹的人将来一定会被打得很惨，我又不想活受罪。”
潘熠这厮！
六哥哼了一声，“你想要我还不给呢！逗你玩的，可别当真，我家眉雪那是全家人捧在手掌心的稀世珍宝，嫁人还早呢。而且……唉，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多了，我总觉得她对八郎缠得过分，要是眉雪喜欢上这小子了，我都不敢想以后的事。”
心思被六哥一语道破，我的脸登时红了个彻底，气呼呼地盯着六哥看，看死他！
“杨八郎？是你爹收的那个义子吗？他们青梅竹马，若是能够两情相悦，也不失为一桩美事。”潘熠淡淡道。
六哥哀叹一声：“果真如此简单便好了，他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家里的人只有我稍有察觉，再这样下去可大事不妙啊。所以，最好的办法……”拖着声音不怀好意地对着潘熠奸笑。
越说越不像话！死六哥！
“六哥！”我双眼喷火地站了出来，笑得甜美动人，“说够了没有？”
乍一看到我，六哥立即意识到方才他与潘熠的对话被我尽数听了去，尴尬地呵呵一笑：“你也逛到这儿啊，好巧好巧。”
“不巧，是我带她来的。”赵玄之也走了出来，体态婀娜仿若步步生莲，一边走一边笑。
六哥脸色瞬间冷了下来，“眉雪，过来！”
我不甘心地瞪了六哥一眼，乖乖地打算走过去。
赵玄之抓住了我的右肩：“且慢！”
“小丫头，你既然跟了我一路，这时想走可来不及了。”她不知从哪儿抽出了一把匕首，冰冷的锋芒映入我的眼帘，刀刃仅仅离我的脖子一寸之远。
六哥急急上前一步，怒急攻心地喝问道：“赵玄之，你又想做什么！”
脖颈有一点疼，赵玄之轻叹一声：“哎呀，我可不是故意划伤你的。”她把匕首放远了些，头低下来凑在我耳边小声道：“小丫头，别怪我心狠，谁让你摊上这样一个哥哥，让我恨得要死，我拿他毫无办法，只能拿你开刀了。你看他这副又急又怒的神情，真是令我身心舒畅！”
潘熠走上前来，有些不耐烦：“玄之，别胡闹了。”
“胡闹？我没爹没娘，无兄无嫂，我胡闹了，谁又来管我？我便是胡闹了，你能拿我怎样？他又能拿我怎样？”赵玄之笑了一声，“五哥，我的事，你还是少管为妙。”
潘熠脸色一僵，说不出话来。
六哥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尽量舒缓语气道：“赵玄之，你怨气难抒是你自己的事，与我妹妹有何干系？你凭什么拿她撒气？”
“杨延彬，我知道你看不起我，鄙夷我，不过你又凭什么？嗯？我喜欢你又怎么了？你不喜欢我不要紧，但是你不要撕碎我的自尊啊。哪怕明日人头落地，今日我也是大宋最尊贵的公主！从你把我送你的帕子随手丢给**的那日起，我便发誓总有一日，我也要叫你尝尝痛不欲生的滋味！今日便要叫你尝尝，惹怒本公主的下场！”
锋利的匕首近在咫尺之间，泛着寒光迅疾地扬起，瞬间没入了衣中，鲜艳的血染红了我的衣裳。
痛得昏过去前，我想，真是瞎了眼，我还以为她是个有趣的人。我可真是冤枉，六哥摔碎了她的芳心，关我什么事呢？
蝶衣见我笑出了声，问道：“女郎在想什么，如此开心？”
我笑了？连忙收起笑容，对蝶衣摇摇头。这段回忆少了身临其境的喜怒哀乐，回忆起来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