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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姚内奇(1)

省城的涂尔金一家热情好客,并且喜欢在客人面前展示才艺。姚奇内是一位外来的医师,与涂尔金一家人的接触,让他的性格逐渐发生了改变。小说向人们展现了一个人是怎样一步步变成“庸人”的,知识分子虚荣、迂腐、庸俗的一面被无情揭露。

省城里的生活,有时会显得枯燥而又单调,所以到省城来的人难免会抱怨一两句。每到这时,本地居民就会为这个省城辩护,他们说,正好相反,这个城市好得不能再好了,因为这里有图书馆、剧院、俱乐部,经常举行舞会,还有一些既聪明又有趣的人,跟这些人交往是令人愉快的。接着,他们就提到了既有教养又有才华的涂尔金一家。

涂尔金家距离省长的官邸不远,涂尔金本人的全名叫伊凡·彼得洛维奇·涂尔金,他是一个英俊的胖子,留着一头黑发和络腮胡子,热心于慈善事业,经常为募捐活动举行业余公演。他在公演中一般都扮演老将军,这位老将军咳嗽的样子,常常引人发笑。他肚子里装了很多趣事、谜语和谚语,他喜欢开玩笑和说俏皮话,但是他的表情却很难捉摸,如果只看他的表情,人们根本无法得知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说正经话。他的妻子名叫薇拉·约瑟夫芙娜,她虽然身体瘦弱,但是模样儿却很俊俏,还架着一副夹鼻眼镜。她经常写小说,长篇和短篇的都写,还喜欢当着客人的面朗诵她写的小说。涂尔金家的女儿名叫叶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她是一个会弹钢琴的年轻姑娘。总之,涂尔金一家都是有才华的人。在热情好客方面,涂尔金一家也值得称道。他们给客人以真诚、淳朴的感觉,在客人面前显露才华时一脸的高兴。他们的房子是砖砌的,既高大又宽敞,夏天非常凉爽,因为有一半的窗子都面向一个老花园。这个老花园里长着郁郁葱葱的树木,春天一到,夜莺就会站在树上歌唱。家里来客人时,叮叮当当的切菜声就会从厨房里传出来。当煎洋葱的气味儿飘进院子时,就意味着丰盛可口的晚餐要开始了。

德米特里·姚内奇·斯达尔采夫是一位医师,他刚刚被派到省城来做地方自治局的医师,就住在距离城里九俄里的加利士。他刚到省城时,就有人对他说,既然他是一位有知识的人,那他就必须结交涂尔金一家。冬天的一天,经人介绍,斯达尔采夫认识了伊凡·彼得洛维奇,接着两个人就交谈起来,话题无非是天气、戏剧、霍乱等。之后,伊凡·彼得洛维奇就邀请斯达尔采夫有空去他家里坐坐。转眼间春天就到了。在耶稣升天节那天,斯达尔采夫看过病人之后就动身去了城里,想去城里散散心,顺便买点儿东西回来。他还没有置备马车,只好走着去。他一边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边唱着歌儿:“在我还没有喝下生命之泪时……”

他在城里吃了午饭,然后去公园里逛了一会儿。忽然,他想起伊凡·彼得洛维奇曾经邀请他去坐坐,于是他就决定去涂尔金家里,去见识一下他们一家到底是何方神圣。

“您好!”伊凡·彼得洛维奇一边说一边走到台阶上迎接他,“您这位与我志趣相投的人大驾光临,真的令我非常高兴,请进。请允许我把您介绍给我的贤妻薇洛琪可。”他把医师介绍给了薇洛琪可,接着又说:“我已经告诉过他,我说根据法律,他不应该老是待在住所里,而应该在工作之余多认识一些朋友。亲爱的,你说是不是?”

“请您到这边来坐吧,”薇拉·约瑟夫芙娜一边说一边招呼客人坐到她身边去,“您大可以向我献殷勤。我丈夫虽然像奥赛罗莎士比亚名作《奥赛罗》中的男主人公,他因为怀疑妻子不守贞洁而杀死了她。一样爱吃醋,可是我们可以做得不着痕迹,这样就不用担心他了。”

“哦,你这只小母鸡,你简直被我宠坏了……”伊凡·彼得洛维奇温柔地说,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转身对客人说,“您来得正好,我的贤妻正准备大声朗诵她刚刚完成的一部杰作呢。”

“伊凡,”薇拉·约瑟夫芙娜用法文对丈夫说,“叫人端茶过来。”

经过涂尔金夫妇介绍,斯达尔采夫认识了十八岁的姑娘叶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这位姑娘长得跟她母亲很像,也是既瘦弱又俊俏,但是她身材苗条,身体柔软,一脸的孩子气。她的胸脯发育得健康而又美丽,让人联想到了美好的春天。他们面前摆放着茶水、果酱和蜂蜜,还有糖果和饼干。那饼干很好吃,入口即化。黄昏时,又陆续来了一些客人。伊凡·彼得洛维奇眼里充满笑意地对着每一位客人说:“您好!”

客人们都神情严肃地到客厅里坐下了。接着,薇拉·约瑟夫芙娜就开始朗诵她的长篇小说:“寒气渐重……”客厅的窗户大开着,客厅里传来菜刀的丁声,弥漫着煎洋葱的气味……客厅的灯光有些昏暗,客人们平心静气地坐在又深又软的圈椅里,随和地眨着眼。此时正值夏日的黄昏,街头传来一阵阵谈笑声,院子里的紫丁香散发出一阵阵香气。所以,当薇拉·约瑟夫芙娜读到“寒气渐重,冷冷的夕阳照射着积雪的平原,行人独自前行”这些语句时,客人们很难想象出那是怎样的一幅画面。接着,薇拉·约瑟夫芙娜读到了一位年轻貌美的伯爵小姐在村子里开办学校、医院、图书馆的经过,以及这位小姐爱上一位流浪画家的故事。这些事情在现实中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但是听一听还是不错的,可以令人产生美好、宁静的感觉,让人舒服得不想站起来……

“不错不错……”伊凡·彼得洛维奇轻声地赞赏起来。

有一位客人听着听着思绪就飞到了远处,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对……真的……”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流逝。附近就是本城的公园,里面有乐队和歌咏队在表演。薇拉·约瑟夫芙娜合上了她的作品。在这之后的五分钟,大家都沉默不语地听着歌咏队合唱的《路其努西卡》。《路其努西卡》完全不同于小说,它传达的是现实生活中的所有情趣。

“您有没有把您的作品送到杂志社去?”斯达尔采夫问薇拉·约瑟夫芙娜。

“没有,”薇拉·约瑟夫芙娜回答,然后解释起来,“我的作品全都没有发表,我把它们都藏进了柜子。为什么要发表呢?我们又不需要靠发表作品来维持生计。”

客人们听了,都不禁叹了一口气。

“格琪可叶卡捷琳娜的昵称。现在轮到你了,你给大家弹一首曲子吧。”伊凡·彼得洛维奇说。

叶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掀开钢琴的盖子,翻开乐谱,坐到椅子上,两只手用力地按着琴键,她的肩膀和胸脯都随之颤抖起来。她一个劲儿地按其中几个琴键,好像要把它们都按进琴键里面似的。客厅里充满了铿锵之声,好像地板、天花板和家具都在轰鸣一样。叶卡捷琳娜正在弹的曲子,既长又单调,而且很难弹,但也正是这些才使它听起来很有味道。斯达尔采夫一边听一边想象出有很多石块从高山上滚落下来的画面,他希望那些石块能够立刻停下来。可是,叶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还在继续弹,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的脸变得绯红,可她依旧精力旺盛。斯达尔采夫看着额头刚好被一绺卷发盖住的她,心里非常高兴。去年的整个冬天,斯达尔采夫都是在加利士跟病人和农民一起过的。现在,他则与这些既年轻又儒雅,而且其中有多数都很纯洁的人一起坐在这客厅里,耳边回响的是既冗长又高雅的钢琴声,所以不由得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有趣而又新奇……

“哦,格琪可,你今天弹的可比从前弹的都要好,”伊凡·彼得洛维奇在女儿弹完并起身时说,他的眼里充满了泪水,“没有人能超越它的。”

客人们都聚拢过来向她道贺,并且惊奇地说弹得像她那样好的音乐,他们已经很久都没有听过了。她听了沉默不语,只是一脸微笑,内心却非常得意。

“太好了!好极了!”

“确实非常好!”斯达尔采夫见大家都这么热情高涨,也忍不住赞美起她来,并向叶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提出了疑问,“你的音乐是在哪儿学的?在音乐学院?”

“不。我现在在家里跟扎夫洛芙斯卡娅太太学琴,以便将来能够进音乐学院。”

“您已经中学毕业了?”

“嗯,还没有呢!”薇拉·约瑟夫芙娜插嘴说,“我们请了家庭教师。您也知道,女孩子在普通中学或是贵族女子中学读书,有可能会学坏。尤其是正在发育的年轻女孩儿,她们只有跟母亲待在一起才不会受到坏影响。”

“无论如何我都要进音乐学院。”叶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说。

“不,格琪可很爱她妈妈。让她爸爸妈妈伤心的事,她自然是不会做的。”

“不嘛,我就要去!非去不可!”叶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耍起小姐脾气来,开玩笑似的跺了一下脚。

直到吃晚饭时,伊凡·彼得洛维奇才有展示才华的机会。他说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可是眼睛里却充满了笑意。他说了一些趣事和俏皮话,提出一些荒谬的问题可是马上又亲自做了解答。他在高谈阔论的时候,从头到尾用的都是一种他独有的奇特语言。这种奇特的语言经过他长期的训练和卖弄,早已形成风格。像是“伟乎其大”、“不错不错”、“向您表达我一百二十万分的感谢”等用语,都成了他的口头禅。

到了这里,展示才华的活动还没有结束。客人们酒足饭饱之后,都满意地走到前厅去拿自己的大衣和手杖。就在这时,涂尔金家的听差巴夫鲁沙来到了客人们身边。这个听差被涂尔金一家称为巴瓦,他是一个短头发、胖脸蛋的男孩,今年十四岁。

“喂,巴瓦,你也给大家表演一出!”伊凡·彼得洛维奇吩咐他说。

巴瓦举起一只手,声音凄惨地说:“去死吧,不幸的女人!”

客人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太有趣了。”斯达尔采夫心里说,这时他已经走到了大街上。

他去酒店里喝了一点儿啤酒,然后向加利士走去,一边走一边唱:“你的声音听起来那么亲切、慵懒……”

九俄里路总算走完了。他一回到家就上了床,却怎么也睡不着,反而觉得他浑身都是劲儿,即使再走二十俄里也没有问题。

“真好……”他一边想一边笑,然后昏睡过去。

斯塔尔采夫一直打算再次拜访涂尔金一家,可是由于工作繁忙,所以他一直没有时间去。这种只有劳累和孤独相伴的日子,足足过了一年多才暂告结束。这一天,他接到了从城里寄来的一封信,信封是浅蓝色的。

事情是这样的。薇拉·约瑟夫芙娜原本就有偏头痛,最近,她的病情因为格琪可老是说要去音乐学院学习的事而加重。涂尔金家把全城的医师都请来了,可是依然无济于事,只好来请地方自治局的医师了。薇拉·约瑟夫芙娜还亲自给斯塔尔采夫写了一封信,请求他来解除自己的病痛,言辞很能打动人心。斯达尔采夫自然应邀前去了。从此以后,他就经常去涂尔金家……他果然没有辜负薇拉·约瑟夫芙娜的期望,不过他只帮了薇拉·约瑟夫芙娜一点儿小忙。尽管如此,薇拉·约瑟夫芙娜还是在客人们面前夸赞了他,说他是一位医术高超、出类拔萃的医师。斯达尔采夫虽然还经常去涂尔金家,但是目的却不再是给薇拉·约瑟夫芙娜治病。

那一天正好是节日。叶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弹完了冗长而又乏味的练习曲之后,就来到了饭厅里,坐下来和家人以及斯达尔采夫一起喝茶、聊天。伊凡·彼得洛维奇自然又是高谈阔论,还讲了一个有趣的故事。之后,门铃就响了。伊凡·彼得洛维奇站起身来,准备去前厅迎接客人。趁着这个机会,斯达尔采夫压低声音,激动地对叶卡捷琳娜说:“我求您看在上帝的份上别再折磨我,跟我去花园吧!”

她莫名其妙地耸耸肩,显然不清楚他想干什么,但她还是站了起来,向花园走去。

“您一弹起钢琴来,不弹上三四个钟头是不会停下来的。”他跟在她身后说,“接下来,您又得陪您母亲,所以我几乎没机会和您说上一句话。我求您至少给我一刻钟的时间,让我说出我的心里话。”

秋天的花园一片寂静,给人一种忧郁的感觉。黑色的树叶把人行道都遮住了,于是天提前变黑了。

“已经整整一个礼拜过去了,我都没有见到您一面,”斯达尔采夫说,“这一个礼拜我简直度日如年!要是您能体会这种苦就好了!请您坐下来听我慢慢说。”

花园里有个地方是他们俩都喜欢的,那就是那棵茂盛的老枫树底下,那里摆放着一条长凳。这时,他们坐到了长凳上。

“您叫我来这里,到底有什么事?”叶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问,她的语气很生硬,就像是在办公似的。

“已经整整一个礼拜过去了,我都没有见到您一面,也听不到您的声音,我想您想得好苦啊。我一心希望能够听到您的声音,请您开口说话吧。”

他迷恋她那娇嫩的模样,还有从她的眼睛和脸颊上透露出来的天真。在他眼里,即便是她的装束也具有独特的魅力;她的纯朴和天真,则增添了她的风韵,使她更加美丽动人。不过,虽然她很天真,可是他却认为她很聪明,而且具有超过她真实年龄的见识。他跟她在一起时,不仅可以谈论文学、艺术,还可以谈论他临时想到的任何事,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对她发牢骚,比如抱怨现实生活以及现实生活中的人。不过,他们谈话时的气氛还是很严肃的。有时候,当他正在说话时,她会突然莫名其妙地笑起来或是跑到屋里。省城里的大部分女孩儿都看过很多书,她也不例外。据本地图书馆里的工作人员说,本城的人是不怎么看书的,来图书馆里看书的基本上都是这些女孩儿和年轻的犹太人。如果他们不来看书,图书馆就可以关门了。斯达尔采夫非常高兴叶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也看书,他每次见到她都会兴奋地问她最近看了哪些书。于是,她就开口讲了起来,他则听得入了迷。

“在我们没有见面的这个礼拜,您都看过哪些书?”他问,“求您跟我说说吧。”

“我只看了皮谢姆斯基的书。”

“书名叫什么?”

“《一千个农奴》,皮谢姆斯基的名字竟然叫阿列克谢·斐奥斐勒科特齐,真好笑!”

“您要去哪儿呀?”斯达尔采夫吃惊地问,因为她忽然站起身来走向了房子,“我要好好跟您谈谈,把我心里的话告诉您……我求您别那么快走,哪怕再坐五分钟也好!”

她停下了脚步,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却没有说出来,只是不好意思地塞了一张字条给他,然后就跑回屋里并坐在了钢琴前面。

“请于今晚十一点钟赶到墓园里的洁梅吉墓碑附近,我们在那儿会面。”斯达尔采夫念着字条上的字。

“为什么挑中墓园作为约会地点呢?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哼,她这么做很不明智。”

格琪可明摆着是在开玩笑。因为,城里明明有方便约会的地方,比如大街和公园等。可是,格琪可却把约会地点定在了离城很远的墓园,而且把时间定得那么晚,这明显说明她动的是歪脑筋。再说了,他好歹也是地方自治局的医师,而且知书达理、为人稳重,可是现在却要垂头丧气地接下她给的字条,接着还要去墓园里到处徘徊……这样的傻事,连中学生都会觉得可笑,如果他照做了,那么他的脸不是要丢尽了?这场恋爱又该如此收场?万一这件事被他的同事知道了,又会招来怎样的议论呢?……上述这些都是斯达尔采夫在俱乐部里的桌子旁边徘徊时想到的。可是,晚上十点半的时候,他却忽然出门了,准备去墓园赴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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