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萨拉的所有变化中，唯一不变的是，她仍然紧紧用一只胳膊搂着艾米丽。但是现在，她已经被一块黑色布料给包起来了。再也不是那个被大家欣赏的艾米丽。
“把你的洋娃娃快放下来。”铭钦小姐说，“我问你，你把她带到这儿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我不。”萨拉回答道，“我不会放下她。她是我唯一的东西，她是属于我的。她是爸爸送给我的。”
每次萨拉这样说话，就总是会让铭钦小姐暗暗地感觉不舒服，此刻她这样说话，又是如此。虽然她说话的语气并不粗鲁，但是却冰冷而坚定，这让铭钦小姐感觉很难对付。这大概是因为，连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正在做的是一件无情而又没有同情心的事。
“好吧。你想抱着就抱着吧。但是我要告诉你，今后你没有时间玩洋娃娃了，”她说，“你必须要给我干活儿，你好要让自己能干起来，向所有人证明，你自己是一个有用处的人，知道了吗？”
萨拉盯着铭钦小姐，那双奇怪的大眼睛仿佛会说话，而她自己则一言不发。
“嗯，我告诉你，现在，你的情况不一样了，”铭钦小姐显然想要给她解释清楚，所以她继续说道，“我想，阿米莉娅小姐已经跟你解释清楚这件事情了。”
“是的，我知道了。”萨拉说，“我爸爸死了。我现在很穷。爸爸没给我留下一分钱。”
“对。你说的没错，的确如此。现在你变成了一个乞丐，萨拉，而且你还要知道。”铭钦小姐只要一想到这一切，将会意味着什么，脾气就又上来了，“你现在已经是无亲无故，无家可归，无人照顾，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可怜虫。”
萨拉仍然静静地盯着她的眼睛，那消瘦而苍白的小脸蛋抽搐了一下，但她什么也没说。
“你瞪什么？你是向我说明什么？”铭钦小姐刻薄地问道，“你难道会这么愚蠢吗？连这个都听不懂吗？我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孤苦伶仃，没有人帮助你，也没有人会要你，是我出于仁慈，出于善良，所以才选择让你留在这儿的。”
“我明白，我早就知道。”萨拉低声地回答道，同时还发出一个声音，听起来就好像是要把蹿到喉咙口的东西给吞下去似的，“我明白你的仁慈。”
“那个洋娃娃，就是那个。”铭钦小姐叫道，指着坐在边上的那个华丽的生日礼物，“那个荒唐的洋娃娃，还有那些荒谬的东西，奢侈的衣服，事实上这些都是我付的钱，现在你知道了吧！”
萨拉转头看了看那张椅子。
“最后的洋娃娃，”她说，“是的，这果然是我的最后的洋娃娃。”就在说话的这一刻，她那细小而悲伤的声音里，忽然夹杂着一种奇怪的语调。
“没错，你说的的确如此，这真的是最后的洋娃娃！”铭钦小姐说，“不过现在她是我的了，不是你的。因为你曾经拥有的一切现在都是我的了。而且，这些你都得要还给我。”
“那就请你拿走吧，我也不想要。”萨拉平静地说。
在铭钦小姐的眼中，如果萨拉哭了，抽泣了，或者看起来害怕了，也许她的心情就会好一些，那么对她的耐心还可能会更大一些。毕竟，她是一个喜欢颐指气使而且还非常喜欢耍弄权威的女人。但是，当她看着萨拉那张苍白而坚定的小脸蛋，听着她那骄傲细小的声音，她突然有一种深深的失落。她觉得自己的威力一下子会化为乌有。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才会越发讨厌她，并且想要折磨她。
“不要老是那么一副了不起的样子，”她说，“那种日子早就已经过去了。我告诉你，你再也不是什么公主了。从今天开始，你的马车和小马驹都会被送走，你的女仆也没有了。你将像那些穷孩子一样，穿上最旧最破的衣服，要知道，你以前那些奢华的服饰，已经不适合你现在的身份了。所以，你现在只能像贝基一样，必须干活养活自己。萨拉，我告诉你，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说完这些，铭钦小姐惊讶的是，这孩子的眼睛里没有绝望，而是在突然之间闪出一道微弱的光，她很快发现，那其实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微光。
“哦，你是说，我可以干活吗？”她说，“好。如果我可以干活，就没有什么了。我想问一下，我能做什么？”
“你没有任何选择，不管什么，要你做的事你都得做，”铭钦小姐冷冷地答道，“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很快就能学会的。当然，如果你是个有点用处的人，那么，我可能会让你留在这儿。你能说法语，所以我要你去教法语，你可以教那些年纪小的孩子。”
“是的。你是说，我可以吗？”萨拉叫道，“噢，当然。我能。请让我教她们吧。我知道，我能教她们。我喜欢她们，她们也喜欢我。我愿意这么做。”
“请注意你的身份，别说一些别人会喜欢你之类的话，这些都是无稽之谈，”铭钦小姐说，“对了，你要做的不只是教小班的法语，还得在厨房和教室里帮忙干活。如果你让我不满意的话，我就会立马赶走你的。记住我的话，好了，你现在就去干活吧。”
萨拉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足足站了一会儿。因为在她那幼小的灵魂深处，正在思索着一些深刻而古怪的事情。没有人能够猜到她在想什么。紧接着，她似乎想通了什么，转身打算要离开这个房间。
“站住！”铭钦小姐叫住了她，“你忘记了要做一件事。就是感谢我。难道你不应当感谢我吗？”
萨拉停下脚步。刚才脑子里所有那些深刻和古怪的思想，顿时涌入她的胸口，让她顷刻间变得坚定而成熟。
“你说的是，让我感谢你吗？可是我想问一下，你让我为了什么而感谢你呢？”她望着铭钦小姐问。
“你要感谢我对你的仁慈，”铭钦小姐回答道，“感谢我的好心，因为是我的善良，给你这样一个家，你才能活着不至于饿死。”
萨拉向着铭钦小姐面前走了两三步，瘦弱的小胸膛一起一伏，她用一种古怪的但是却绝非孩子气的语气严厉地说道：
“你哪里仁慈了？你根本不仁慈，而且给我的也不是一个家，所以，我不会感谢。”说完，不等铭钦小姐叫住她，甚至也懒得看铭钦小姐做出什么反应，就立刻转身跑出教室，只留下铭钦小姐带着无情的怒火瞪着她离去的背影。
萨拉缓缓地走上楼，用力地喘着气，她几乎快要将所有的力气都用尽了。这会儿，她将艾米丽紧紧地搂在自己的怀里。
“我多么希望她能和我一样，能够说话，”她对自己说，“要是这样的话，我就可以有人陪伴了！”
原本，萨拉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间，然后在那张老虎皮上躺下，将脸颊放在那只大猫的头上，可以一边看着炉火，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想啊，想啊，只要可以想，她就不用那么害怕。
然而，还没等她走到楼梯平台，就看见阿米莉娅小姐从房间里走出来，随手将房门给关上了，她站在门口的样子看起来既紧张又笨拙，似乎在等待着她的到来。事实上，阿米莉娅对姐姐吩咐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暗暗地感到羞耻，可她也无能为力。
“哦，你……你现在不能再进那个房间了。”她低了头说。
“不能进去？为什么？”萨拉惊叫了一声，倒退了一步。
“那房间不再是你的了。”阿米莉娅小姐说着，脸色有一点点发红。她为自己这样说觉得难过。
就在那一刻，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萨拉突然一下子明白了。她知道，这也许，只不过是铭钦小姐所说的所有变化中的一个开始而已。
“那么，我的房间在哪里？”她问道，那一刻，她真的非常希望自己的声音没有颤抖。
“嗯，你以后就睡在阁楼上，就在贝基的隔壁。”阿米莉娅尽量想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很平静。
萨拉知道那个地方。贝基之前跟她说起过。
所以，她冷静地转过身，爬上两段台阶，到最后一段台阶的时候，那里很狭窄，上面铺着破旧的条纹式的地毯。她恍然有一种感觉，似乎自己已经走开了，将那个曾经有过各种奢华的世界留在了身后，那个世界好像不是她的，而是另一个孩子曾经居住过的世界。
这个穿着又短又小的旧外套，正在爬上通往阁楼楼梯的孩子，从现在开始，将完全是另外一个受造物了，她也将在另一个世界里改变自己。
萨拉走到阁楼门口，等到她推开门，心突然沉闷地跳动了一下。然后她又关上门，背靠着门站着，这才开始环顾着阁楼四周。
没错，这里的确是另一个世界。房间上面的斜顶用石灰刷白了。斜顶显然粉刷得很邋遢，有几个地方居然已经剥落了一大片，也没有人来整理。房间里还有一个生锈的壁炉，一张旧的铁床架，一张坚硬的床上铺着一条褪色的旧得不能再旧的床单。
在这个屋子里，还有几件从楼下搬上来的废弃了的旧家具。屋顶开着一扇天窗，露出一块椭圆形的灰色阴暗的天空。天窗下面有一张红色脚凳，不过已经被损坏得很严重了。萨拉走到脚凳旁，很快坐了下来。
萨拉是一个很少哭泣的人。就是在此时此刻，她也没有哭。她让艾米丽坐在自己的膝盖上，然后用两只胳膊环抱着她，把脸搁在她身上，黑色的小脑袋就靠在艾米丽身体上穿着的那些黑色布料上。她就那样不声不响地坐着。看起来就像是和艾米丽一起睡着了。
就在默默坐着的时候，她听到一阵声音，那像是门被轻轻叩击的声音。这声音是那么轻，听起来那么谦卑，所以起初萨拉根本没有听见，所以她也一直没有动。
在最后的时候，门还是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张看起来可怜的脸出现在门口，脸上满是泪水，但仍然坚定地朝里面紧张地张望着。那正是贝基的脸。贝基已经偷偷地哭了好几个小时，也许是因为用她那厨房的围裙擦眼睛，所以使得她的脸看上去脏兮兮的，非常奇怪。
“噢，小姐，您瞧我这个样子，”她屏住气息说道，“能不能……能不能让我……进来？我可以陪陪您。”
萨拉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她。她竭力想要挤出一个笑容，可不知为什么，她无论如何都办不到。在她的眼前，贝基流着泪水，双眼中透露出一种可爱和悲伤，这使得她的脸突然看起来更像一张孩子的脸，不再像平时那么老成了。
萨拉伸出手来，握住了贝基的手，然后轻轻地啜泣了一声。
“噢，贝基，”她说，“你瞧，一切都应验了。你还记得吗？我曾经跟你说过，我们都是一样的。我和你只是两个小女孩，并且只是两个一样的小女孩而已。你看，我说得没错吧。现在我再也不是公主了，我们没有差别了。你和我都是一样的了。”
贝基赶紧跑到萨拉跟前，抓住她的手，然后将它捧到胸前，跪在萨拉身边心疼而痛苦地啜泣着。
“不，小姐，您没有变，您仍然是公主，”她断断续续地哭着说，“我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不管什么时候，您都一样是公主！没有什么可以改变您，您永远都是公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