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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小巫(2)

菱姐胡乱套上一件衣,就把被窝蒙住了头,蜷曲在床单发抖。听楼底下是嚷得热闹。一会儿,就嚷到她房门外。菱姐猛跳起来,横了心,开房门一看,五六个人,内中有老爷和姑爷。

老爷是两个人抬着。老爷的皮袍前襟朝外翻转,那雪白的滩皮长毛上有一堆血冻结了。把老爷放在床上后,那几个都走了,只留着姑爷和另一个,那是队长。老爷在床上像牛叫似地唤痛。队长过去张一眼,说道:

“这伤,镇上恐怕医不好。可是那一枪真怪;他们人都在前面,这旁边打来的一枪真怪!这不是流弹。开枪的人一定是瞄准了老头子放。可是那狗局长也被我们干得痛快!”

菱姐蹲在床角里却看见队长背后的姑爷扁着嘴巴暗笑。

老太太在楼底下摔家具嚷骂:

“报应得好!触犯太阳菩萨!都是那臭货!进门来那一天,我就知道不吉利!请什么郎中,打死那臭货就好了!打死她!”

日高三丈,镇上人乱哄哄地都说强盗厉害。商会打长途电话给县里,说是公安局长“捕盗”阵亡,保卫团董“协捕”也受重伤。县里转报到省,强盗就变成了土匪,“聚众二三百,出没无常,枪械犀利。”省里据报。调一连保安队来“痛剿”。

保安队到镇那一天,在街上走过,菱姐也看见。她不大明白这些兵是来帮老爷的呢,还是来帮姑爷。不知道凭什么,她认定老爷是被姑爷偷偷地打了一枪!可是她只放在肚子里想,便是老爷面前她也不曾说过。

老爷的伤居然一天一天好起来了。小小一颗手枪子弹还留在肉里,伤口却已经合缝。菱姐惟恐老爷好全了,又要强逼她。

背着人,她要少爷想个法子救她。少爷也没有法子,反倒笑她。

又过了几天,老爷能够走动了。菱姐心慌得饭都吃不下。

老爷却也好像有心事,不和菱姐过分厮缠。队长中间的一个,常来和老爷谈话,声音很低。老爷时常皱眉头。有一次,菱姐在旁边给老爷弄燕窝,听得那队长说:

“商会里每天要供应他们三十桌酒饭,到现在半个多月,商会里也花了两千多块钱了。商会里的会长老李也是巴不得他们马上就开拔,可是那保安队的连长说:上峰是派他来剿匪的,不和土匪见一仗,他们不便回去销差。——”

“哼!他妈的销差!”

老爷咬紧了牙根说,可是眉头更皱得紧了。队长顿一下,挨到老爷耳朵边又说了几句,老爷立刻跳进来喊道;

“什么!昨天他们白要了三十两川土去,今天他们得步进步了么?混蛋!”

“还有一层顶可恶。他们还在半路里抢!我们兄弟派土到几家大户头老主顾那里去,都被他们半路里强抢去了。他们在这里住了半个月,门路都熟了!”

“咄!那不是反了!”

老爷重拍一下桌子,气冲冲说,脸上的红筋爆起,有小指头那么粗。菱姐看着心里发慌,好像老爷又要拿枪打她。

“再让他们住上半个月,我们的生意全都完了!总得赶快想法子!”

队长叹一口气说。老爷跟着也叹一口气。后来两个人又唧唧哝哝地说了半天,菱姐看见老爷脸上有点喜色,不住地点头。临走的时候,那队长忽然叫着老爷的诨名说道:

“太岁爷。你放心!我们悄悄地装扮好了去,决不会露马脚,还是到西北乡去的好,那里的乡下老还有点油水,多少我们也补贴补贴。”

“那么,我们巡风的人要格外小心。打听得他们拔队出镇,我们的人就得赶快退;不要当真和他们交上一手,闹出笑话来!”

老爷再三叮嘱过后,队长就走了。老爷板起脸孔坐在那里想了半晌,就派老妈子去找姑爷来。菱姐听说到“姑爷”,浑身就不自在。她很想把自己心里疑惑的事对老爷说,但是她到底没有说什么,只自管避开了。

姑爷和老爷谈了一会儿,匆匆忙忙就去。在房门边碰到菱姐时,姑爷做一个鬼脸,露出一口大牙齿望着菱姐笑。菱姐浑身汗毛直竖,就像看见一条吐舌头的毒蛇。

晚饭时,老爷忽然又喝酒。菱姐给老爷斟一杯,心里就添一分忧愁。她觉得今晚上又是难星到了。却是作怪,老爷除了喝酒以外,并没别的举动。老爷这次用小杯,喝的很慢很文雅,时时放下杯子,侧着耳朵听。到初更时分,忽然街上来了蒲达蒲达的脚步声,中间夹着有人喊口令。老爷酒也不喝了,心事很重的样子歪在床上叫菱姐给他捶腿。又过了许多时候,远远地传来劈啪劈啪的枪声。老爷蓦地跳起来,跑到窗前看。西北角上隐隐有一片火光。老爷看过一会儿,就自己拿大碗倒酒喝了一碗,摇摇头,伸开两只臂膊。菱姐知道这是老爷要脱衣服了,心里不由地就发抖。但又是作怪,老爷躺在床上让菱姐捶了一会腿,竟自睡着了。

第二天,菱姐在厨房里听得挑水的癩头阿大说,昨夜西北乡到了土匪,保安队出动打了半夜,捉了许多通土匪的乡下人来,还有一个受伤的土匪,都押在公安局里。

老太太又在前面屋子里拍桌子大骂:

“宠了个妖精,就和嫡亲女婿生事了!触犯太阳菩萨——”

菱姐把桂圆莲子汤端上楼去,刚到房门外,就听得老爷厉声说道:

“你昏了!对我说这种话!”

“可是上回那一枪你还嫌不够?”

是姑爷的咬紧了牙齿的声音;接连着几声叫人发抖的冷笑,也是姑爷的声音。菱姐心乱跳,腿却还在走,可是,看见姑爷一扬手就是乌油油的一枝手枪对准了老爷,菱姐腿一软,浑身的血就都好像冻住。只听得老爷喝一声:

“杀胚!你敢——”

砰!

菱姐在这一声里就跌在房门边,她还看见姑爷狞起脸孔,大踏步从她身边走过,以后她就人事不知。

枪杀的是老爷,不是菱姐;但菱姐却病了,神智不清。她有两天工夫,热度非常高;脸像喝酒一般通红,眼睛水汪汪地直瞪。她简直没有吃东西。胡言乱语,人家听不懂。第三天好些了,人是很乏力似的,昏昏地睡觉。快天黑的时候,她忽然醒来觉得很口渴,她看见小杏儿爬在窗前看望。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躺在床上;过去的事,她完全忘了。她想爬起来,可是身体软得很。

“杏儿!爬在那里看什么?留心老爷瞧见了打你呢!”

菱姐轻声说,又觉得肚子饿。小杏儿回头来看着她笑。过了一会儿,小杏儿贼忒嘻嘻地说道:

“老爷死了!喏——就横在这里的,血,一大滩!”

菱姐打一个寒噤,她的记忆回复过来了。她的心又卜卜跳,她又不大认得清人,她又迷迷糊糊像是在做梦了。她看见老爷用枪口戳在她胸脯上,她又看见姑爷满面杀气举起枪对准了老爷,末后,她看见一个面孔——狞起了眉毛的一个面孔,对准她瞧。是姑爷!菱姐觉得自己是喊了,但自己听得那喊声就像是隔着几重墙。这姑爷的两只手也来了。揭去被窝,就剥她的衣服,她觉得手和腿都不是她的了。后来,她又昏迷过去了。

这回再清醒过来时,菱姐自以为已经死了。房里已经点了灯。有一个人影横在床上。菱姐看明白那人是少爷,背着灯站在床前,离她很近。菱姐呻吟着说:

“我不是死了么?”

“哪里就会死呢!”

菱姐身体动一下,更轻声地说:

“我——记得——姑爷——”

“他刚刚出去,我用一点小法儿骗他走。”

“你这——小鬼!”

菱姐让少爷嗅她的面孔,轻声说,她又觉得肚子饿了。

听少爷说,菱姐方才知道老爷的“团董”位子已经由姑爷接手。而且在家里,姑爷也是什么事都管了去。菱姐怔了一会儿,忍不住问少爷道:

“你知道老爷是怎样死的?”

“老头子是自己不小心,手枪走火,打了自己。”

“谁说的?”

“姐夫说的。老奶奶也是这么说。她说老头子触犯了太阳菩萨,鬼使神差,开枪打了自己。还有,你也触犯太阳菩萨。老头子死了要你到阴间阎王前去做见证,你也死去了两三天,就为的这个。”

菱姐呆起脸想了半天,然后摇摇头,把嘴唇凑在少爷耳朵上说:

“不是的,老爷不是自己打的!你可不要说出去,——我明明白白看见,是姑爷开枪打死了老爷的!”

少爷似信不信地看着菱姐的面孔。过一会儿,他淡淡地说:

“管他是怎样死的。死了就算了!”

“嗳,我知道姑爷总有一天还要打死你!也有一天要打死我。”

少爷不作声了,眯细了眼睛看菱姐的面孔。

“总有一天他要打的。要是他知道了我和你——有这件事!”

菱姐说着,就轻轻叹一口气。少爷低了头。没有主意。菱姐又推少爷道:

“看你还赖着不肯走!他要回来了!”

“嘻,你想他回来么?今天他上任,晚上他们请他在半开门李二姐那里喝酒,还回来么?嘿,你还想他回来呢!”

“嚼舌头——”

菱姐骂了一声,也就不再说什么。可是少爷到底有点胆怯,鬼混了一阵,也就走了。菱姐昏昏沉沉睡了不知多少时候,被一个人推醒来,就听得街上人声杂乱,劈啪劈啪的声音很近,就像大年夜放鞭炮似的。那人却是少爷,脸色慌张,拉起菱姐来,一面慌慌张张地说:

“当真是土匪来了!你听!枪声音!就在西栅口打呢!”

菱姐心慌,说不出话来,只瞪直了眼睛看窗外。一抹金黄色的斜阳正挂在窗外天井里的墙角。少爷催她穿衣服,一面又说下去:

“前次老头子派人到西北乡去抢了,又放火;保安队又去捉了几个乡下人来当做土匪;这回真是土匪来了!土匪里头就有前次遭冤枉的老百姓,他们要杀到我们的家里来——”

一句话没完,猛听得街上发起喊来。夹着店铺子收市关店的木板碰撞的声音。少爷撇下了菱姐,就跑下楼去。菱姐抖着腿,挨到靠街的一个窗口去张望,只见满街都是保安队,慌慌张张乱跑,来不及“上板”关门的铺子里就有他们在那里抢东西。砰!砰!他们朝关紧的店门乱放枪。菱姐腿一软,就坐在楼板上了。恰好这时候,少爷又跑进来了,一把拖住菱姐就走,气喘喘地喊道:

“土匪打进镇了!姐夫给乱枪打死!——嗳,怎么的,你的两条腿!”

老太太还跪在那小小的佛龛跟前磕头。少爷不管,死拖住了菱姐从后门走了。菱姐心里不住地自己问自己:“到哪里去?到哪里去?”可是她并没问出口,她又想着住在上海的娘,两行眼泪淌过她的灰白的面颊。

突然,空中响着嗤,嗤,嗤的声音。一颗流弹打中了少爷。像一块木头似地,少爷跌倒了,把菱姐也拖翻在地。菱姐爬一步,朝少爷看时,又一颗流弹来了,穿进她的胸脯。菱姐脸上的肉一歪,不曾喊出一声,就仰躺在地上不动了,她的嘴角边闪过了似恨又似笑的些微皱纹。

这时候,他们原来的家里冲上一道黑烟,随后就是一亮,火星乱飞。

作于1932年2月29日

发表于《读书杂志》第二卷第六期

1932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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