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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林家铺子(2)

朱三太扭着她的瘪嘴唇,很艰难似的说。她有三百元的“老本”存在林先生的铺里,按月来取三块钱的利息,可是最近林先生却拖欠了三个月,原说是到了年底总付,明天是送灶日,老婆子要买送灶的东西,所以亲自上林先生的铺子来了。看她那股扭起了一对瘪嘴唇的劲儿,光景是钱不到手就一定不肯走。

林先生抓着头皮不作声。这九块钱的利息,他何尝存心白赖。只是三个月来生意清淡,每天卖得的钱仅够开伙食,付捐税,不知不觉就拖欠下来了。然而今天要是不付,这老婆子也许会就在铺面上嚷闹,那就太丢脸,对于营业的前途很有影响。

“好,好,带了去吧,带了去吧!”

林先生终于斗气似的说,声音有点儿梗咽。他跑到帐台里,把上下午卖得的现钱归并起来,又从腰包里掏出一个双毫,这才凑成了八块大洋,十角小洋,四十个铜子,交付了朱三太。当他看见那老婆子把这些银洋铜子郑重地数了又数,而且抖抖簌簌地放在那蓝布手巾上包了起来的时候,他忍不住叹一口气,异想天开地打算拉回几文来;他勉强笑着说:

“三阿太,你这蓝布手巾太旧了,买一块老牌麻纱白手帕去吧?我们有上好的洗脸手巾,肥皂,买一点儿去新年里用吧。价钱公道!”

“不要,不要,老太婆了,用不到。”

朱三太连连摇手说,把折子藏在衣袋里,捧着她的蓝布手巾包竟自去了。

林先生哭丧着,走回“内宅”去。因这朱三太的上门讨利息,他记起还有两注存款,桥头陈老七的二百元和张寡妇的一百五十元,总共十来块钱的利息,都是“不便”拖欠的,总得先期送去。他抡着指头算日子: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到二十六,放在四乡的帐头该可以收齐了,店里的寿生是前天出去收帐的,极迟是二十六应该回来了;本镇的帐头总得到二十八九方才有个数目。然而上海号家的收帐客人说不定明后天就会到,只有再向恒源钱庄去借了。但是明天的门市怎样?……

他这么低着头一边走,一边想,猛听得女儿的声在他耳边说:

“爸爸,你看这块大绸好么?七尺,四块二角,不贵吧?”

林先生心里蓦地一跳,站住了睁大着眼睛,说不出话。林小姐手里托着那块绸,却在那里憨笑。四块二角!数目可真不算大,然而店里总共只卖得十六块多,并且是老实照本贱卖的呀!林先生怔了一会儿,这才没精打采地问道:

“你哪来的钱呢?”

“挂在帐上。”

林先生听得又是欠帐,忍不住皱一下眉头。但女儿是自己宠惯了的,林大娘又抵死偏护着,林先生没奈何只有苦笑。过一会儿,他叹一口气,轻轻埋怨道:

“那么性急!过了年再买岂不是好!”

又过了两天,“大放盘”的林先生的铺子,生意果然很好,每天可以做三十多元的生意了。林大娘的打呃,大大减少,平均是五分钟来一次;林小姐在铺面和“内宅”之间跳进跳出,脸上红喷喷地时常在笑,有时竟在铺面帮忙招呼生意,直到林大娘再三唤她,方才跑进去,一边擦着额上的汗珠,一边兴冲冲地急口说:

“妈呀,又叫我进来干么?我不觉得辛苦呀!妈!爸爸累得满身是汗,嗓子也喊哑了!——刚才一个客人买了五块钱东西呢!妈!不要怕我辛苦,不要怕”!爸爸叫我歇一会儿就出去呢!”

林大娘只是点头,打一个呃,就念一声“大慈大悲菩萨”。客厅里本就供奉着一尊瓷观音,点着一柱香,林大娘就摇摇摆摆走过去磕头,谢菩萨的保佑,还要祷告菩萨一发慈悲,保佑林先生的生意永远那么好,保佑林小姐易长易大,明年就得个好女婿。

但是在铺面张罗的林先生虽然打起精神做生意,脸上笑容不断,心里却像有几根线牵着。每逢卖得一块钱,看见顾客欣然挟着纸包而去,林先生就忍不住心里一顿,在他心里的算盘上就加添了五分洋钱的血本的亏折。他几次想把这个“大放盘”时每块钱的实足亏折算成三分,可是无论如何,算来算去总得五分。生意虽然好,他却越卖越心疼了。在柜台上招呼主顾的时候,他这种矛盾的心理有时竟至几乎使他发晕。偶尔他偷眼望望斜对门的裕昌祥,就觉得那边闲立在柜台边的店员和掌柜,嘴角上都带着讥讽的讪笑,似乎都在说:“看这姓林的傻子呀,当真亏本放盘哪!看着吧,他的生意越好,就越亏本,倒闭得越快!”那时候,林先生便咬一下嘴唇,决定明天无论如何要把货码提高,要把次等货标上头等货的价格。

给林先生斡旋那“封存东洋货”问题的商会长走过林家铺子的时候,也微微笑着,站住了对林先生贺喜,并且拍着林先生的肩膀,轻声说:

“如何?四百块钱是花得不冤枉吧!可是,卜局长那边,你也得稍稍点缀,防他看得眼红,也要来敲诈。生意好,妒忌的人就多;就是卜局长不生心,他们也要去挑战呀!”

林先生谢商会长的关切,心里老大吃惊,几乎连做生意都没有精神。

然而最使他心神不宁的,是店里的寿生出去收帐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林先生是等着寿生收的钱来开销“客帐”。上海东升字号的收帐客人前天早已到镇,直催逼得林先生再没有话语支吾了。如果寿生再不来,林先生只有向恒源钱庄借款的一法,这一来,林先生又将多负担五六十元的利息,这在见天亏本的林先生委实比割肉还心疼。

到四点钟光景,林先生忽然听得街上走过的人们乱哄哄地在议论着什么,人们的脸色都很惶急,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情了。一心惦念着出去收帐的寿生是否平安的林先生就以为一定是快班船遭了强盗抢,他的心卜卜地乱跳。他唤住了一个路人焦急地问道:

“什么事?是不是栗市快班遭了强盗抢?”

“哦!又是强盗抢么?路上真不太平!抢,还是小事,还要绑人去哪!”

那人,有名的闲汉陆和尚,含糊地回答,同时睐着半只眼睛看林先生铺子里花花绿绿的货物。林先生不得要领,心里更急,丢开陆和尚,就去问第二个走近来的人,桥头的王三毛。

“听说栗市班遭抢,当真么?”

“那一定是太保阿书手下人干的,太保阿书是枪毙了,他的手下人多么厉害!”

王三毛一边回答,一边只顾走。可是林先生却急坏了,冷汗从额角上钻出来。他早就估量到寿生一定是今天回来,而且是从栗市——收帐程序中预定的最后一处,坐快班船回来;此刻已是四点钟,不见他来,王三毛又是那样说,那还有什么疑义么?林先生竟忘记了这所谓“栗市班遭强盗抢”乃是自己的发明了!他满脸急汗,直往“内宅”跑;在那对蝴蝶门边忘记跨门槛,几乎绊了一交。

“爸爸!上海打仗了!东洋兵放炸弹烧闸北——”

林小姐大叫着跑到林先生跟前。

林先生怔了一下。什么上海打仗,原就和他不相干。但中间既然牵连着“东洋兵”,又好像不能不追问一声了。他看着女儿的很兴奋的脸孔问道:

“东洋兵放炸弹么?你从哪里听来的?”

“街上走过的人全是那么说。东洋兵放大炮,掷炸弹。闸北烧光了!”

“哦,那么,有人说栗市快班强盗抢么?”

林小姐摇头,就像扑火的灯蛾似的扑向外面去了。林先生迟疑了一会儿,站在那蝴蝶门边抓头皮。林大娘在里面打呃,又是喃喃地祷告:“菩萨保佑,炸弹不要落到我们头上来!”林先生转身再到铺子里,却见女儿和两个店员正在谈得很热闹。对门生泰杂货店里的老板金老虎也站在柜台外边指手划脚地讲谈。上海打仗,东洋飞机掷炸弹烧了闸北,上海已经罢市,全都证实了。强盗抢快班船么?没有听人说起过呀!栗市快班么?早已到了,一路平安。金老虎看见那快班船上的伙计刚刚背着两个蒲包走过的。林先生心里松一口气,知道寿生又没回来,但也知道好好儿的没有逢到强盗抢。

现在是满街都在议论上海的战事了。小伙计们夹在闹里骂“东洋乌龟!”竟也有人当街大呼:“再买东洋货就是忘八!”林小姐听着,脸上就飞红了一大片。林先生却还不动神色。大家都卖东洋货,并且大家花了几百块钱以后,都已经奉着特许;“只要把东洋商标撕去了就行。”他现在满店的货物都已经称为“国货”,买主们也都是“国货,国货”地说着,就拿走了。在此满街人人为了上海的战事而没有心思想到生意的时候。林先生始终在筹虑他的正事。他还是不肯花重利去借庄款,他去和上海号家的收帐客人情商,请他再多等这么一天两天。他的寿生极迟明天傍晚总该会到。

“林老板,你也是明白人,怎么说出这种话来呀!现在上海开了火,说不定明后天就不通,我是巴不得今晚上就动身呢!怎么再等一两天?请你今天把帐款缴清,明天一早我好走。我也是吃人家的饭,请你照顾照顾吧!”

上海客人毫无通融地拒绝了林先生的情商。林先生看来是无可商量了,只好忍痛去到恒源钱庄上商借。他还恐怕那“钱猢狲”知道他是急用,要趁火打劫,高抬利息。谁知钱庄经理的口气却完全不对了。那痨病鬼经理听完了林先生的申请,并没作答,只管捧着他那老古董的水烟筒卜落落卜落落的呼,直到烧完一根纸吹,这才慢吞吞地说:

“不行了!东洋兵打仗,上海罢市,银行钱庄都封关,知道他们几时弄得好!上海这路一断,敝庄就成了没脚蟹,汇划不通,比尊处再好的户头也只好不做了。对不起,实在爱莫能助!”

林先生呆了一呆,还总以为这痨病鬼经理故意刁难,无非是为提高利息作地步,正想结结实实说几句恳求的话,却不料那经理又逼进一步道:

“刚才敝东吩咐过,他得的信,这次的乱子恐怕要闹大,叫我们收紧盘子!尊处原欠五百,二十二那天,又是一百,总共是六百,年关前总得扫数归清;我们也算是老主顾,今天先透一个信,免得临时多费口舌,大家面子上难为情。”

“哦——可是小店里也实在为难。要——看帐头收得怎样。”

林先生呆了半晌,这才呐出这两句话。

“嘿!何必客气!宝号里这几天来的生意比众不同,区区六百块钱,还为难么?今天是同老兄说明白了,总望扫数归清,我在敝东眼前好交代。”

痨病鬼经理冷冷地说,站起来了。林先生冷了半截身子,瞧情形是万难挽回,只好硬着头皮走出了那家钱庄。他此时这才明白原来远在上海的打仗也要影响到他的小铺子了。今年的年关当真是难过了:上海的收帐客人立逼着要钱,恒源里不许宕过年,寿生还没回来,知道他怎样了,镇上的帐头,去年只收起八成,今年瞧来连八成都捏不稳——横在他前面的路,只是一条“暂停营业,清理帐目”!而这条路也就等于破产,他这铺子里早已没有自己的资本,一旦清理,剩给他的,光景只有一家三口三个光身子!

林先生愈想愈仄,走过那座望仙桥时,他看着桥下的浑水。几乎想纵身一跳完事。可是有一个人在背后唤他道:

“林先生,上海打仗了,是真的吧?听说东栅外刚刚调来了一支兵,到商会里要借饷,开口就是二万,商会里正在开会呢!

林先生急回过脸去看,原来正是那位存有两百块钱在他铺子里的陈老七,也是林先生的一位债主。

“哦——”

林先生打一个冷噤,只回答了这一声,就赶快下桥,一口气跑回家去。

这晚上的夜饭,林大娘在家常的一荤二素以外,特又添了一个碟子,是到八仙楼买来的红焖肉,林先生心爱的东西。另外又有一斤黄酒。林小姐笑不离口,为的铺子里生意好,为的大绸新旗袍已经做成,也为的上海竟然开火,打东洋人。林大娘打呃的次数更加少了,差不多十分钟只来一回。

只有林先生心里发闷到要死。他喝着闷酒,看看女儿,又看看老婆,几次想把那炸弹似的恶消息宣布,然而终于没有那样的勇气。并且他还不曾绝望,还想挣扎,至少是还想掩饰他的两下里碰不到头。所以当商会里议决了答应借饷五千并且要林先生摊认二十元的时候,他毫不推托,就答应下来了。他决定非到最后五分钟不让老婆和女儿知道那家道困难的真实情形。他的划算是这样的:人家欠他的帐收一个八成吧,他还人家的帐也是个八成,——反正可以借口上海打仗,钱庄不通;为难的是人欠我欠之间尚差六百光景,那只有用剜肉补疮的方法拼命放盘卖贱货,且捞几个钱来渡过了眼前再说。这年头儿,谁能够顾到将来呢?眼前得过且过。

是这么想定了方法,又加上那一斤黄酒的力量,林先生倒酣睡了一夜,恶梦也没有半个。

第二天早上,林先生醒来时已经是六点半钟,天色很阴沉。林先生觉得有点头晕。他匆匆忙忙吞进两碗稀饭,就到铺子里。一眼就看见那位上海客人板起了脸孔在那里坐守“回话”。而尤其叫林先生猛吃一惊的,是斜对门的裕昌祥也贴起红红绿绿的纸条,也在那里“大放盘照码九折”了!林先生昨夜想好的“如意算盘”立刻被斜对门那些红绿纸条冲一个摇摇不定。

“林老板,你真是开玩笑!昨晚上不给我回音。轮船是八点钟开,我还得转乘火车,八点钟这班船我是非走不行!请你快点—”

上海客人不耐烦地说,把一个拳头在桌子上一放。林先生只有赔不是,请他原谅,实在是因为上海打仗钱庄不通,彼此是多年的老主顾,务请格外看承。

“那么叫我空手回去?”

“这,这,断乎不会。我们的寿生一回来,有多少付多少,我要是藏落半个钱,不是人!”

林先生颤着声音说,努力忍住了滚到眼眶边的眼泪。

话是说到尽头了,上海客人只好不再噜苏,可是他坐在那里不肯走。林先生急得什么似的,心是卜卜地乱跳。近年他虽然万分拮据,面子上可还遮得过;现在摆一个人在铺子里坐守,这件事要是传扬开去,他的信用可就完了,他的债户还多着呢,万一群起效尤,他这铺子只好立刻关门。他在没有办法中想办法,几次请这位讨帐客人到内宅去坐,然而讨帐客人不肯。

天又索索地下起冻雨来了。一条街上冷清清地简直没有人行。自有这条街以来,从没见过这样萧索的腊尾岁尽。朔风吹着那些招牌,嚓嚓地响。渐渐地冻雨又有变成雪花的模样。沿街店铺里的伙计们靠在柜台上仰起了脸发怔。

林先生和那位收帐客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着。林小姐忽然走出蝴蝶门来站在街边看那索索的冻雨。从蝴蝶门后送来的林大娘的呃呃的声音又渐渐儿加勤。林先生嘴里应酬着,一边看看女儿,又听听老婆的打呃,心里一阵一阵酸上来,想起他的一生简直毫没幸福,然而又不知道坑害他到这地步的,究竟是谁。那位上海客人似乎气平了一些了,忽然很恳切地说:

“林老板,你是个好人。一点嗜好都没有,做生意很巴结认真。放在二十年前,你怕不发财么?可是现今时势不同,捐税重,开销大,生意又清,混得过也还是你的本事。”

林先生叹一口气苦笑着,算是谦逊。上海客人顿了一顿,又接着说下去:

“贵镇上的市面今年又比上年差些,是不是?内地全靠乡庄生意,乡下人太穷,真是没有法子,——呀,九点钟了!怎么你们的收帐伙计还没来呢?这个人靠得住么?”

林先生心里一跳,暂时回答不出来。虽然是七八年的老伙计,一向没有出过岔子。但谁能保到底呢!而况又是过期不见回来。上海客人看着林先生那迟疑的神气,就笑;那笑声有几分异样。忽然那边林小姐转脸对林先生急促地叫道:

“爸爸,寿生回来了!一身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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