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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幻灭(8)

住定了旅馆后,静的第一件事是找王女士。强是到过九江 的,自然陪着走这一趟。他们在狭小的热得如蒸笼里的街道上,挤了半天,才找得王女士的寓处,但是王女士已经搬走了。后来又找到东方明所属的军部里,强遇见了一个熟人,才知道三天前东方明调赴南昌,王女士也一同去了。

第二天,静和强就上庐山去。他们住在牯岭的一个上等旅馆里。

在牯岭可以望见九江。牯岭到九江市,不过三小时的路程;牯岭到九江,有电报,有长途电话。然而住在牯岭的人们总不觉得此身已在世外。牯岭是太高了,各方面的消息都达不到;即使有人从九江带来些新闻,但也如轻烟一般,不能给游客们什么印象。在这里,几个喜欢动的人是忙着游山.几个不喜欢动的人便睡觉。静女士和强连长取了前者。但他们也不走远,游了一天.还是回到牯岭旅馆里过夜。

静女士现在是第一次尝得了好梦似的甜蜜生活。过去的一年,虽然时间是那么短促,事变却是那么多而急,静的脆弱的灵魂,已觉不胜负担,她像用敝了的弹簧,弛松地摊着,再也紧张不起来。她早已迫切地需要幽静恬美的生活,现在,梦想的生活,终于到了。她要审慎地尽量地享受这久盼的快乐。她决不能再让它草草地过去,徒留事后的惆怅。

她有许多计划,有许多理想。都和强说过,他们只待——实施了。

到牯岭的第二天,静和强一早起来,就跑出了旅馆。那天一点云气都没有,微风;虽在山中,也还很热。静穿一件水红色的袒颈西式纱衫,里面只衬一件连裤的汗背心,长统青丝袜,白帆布运动鞋本来是不瘦不肥的身材,加上这套装束,更显得窈窕,活泼。强依旧穿着军衣,只取消了皮带和皮绑腿。

他们只拣有花木有泉石的地方,信步走去,在他们面前。是一条很阔,略带倾斜的石子路——所谓“洋街”,一旁是花木掩映的别墅,一旁是流水王争“琮的一道清涧。这道涧,显然是人工的;极大的鹅卵石铺成了涧床,足有两丈宽,三尺深;床中时有怪石耸起,青玉似的泉水逆击在这上面,碎成了万粒珠玑,霍霍地响。静女士他们沿了涧一直走,太阳在他们左边:约摸有四五里路,突然前面闪出一座峭拔的山壁,拦住了去路。那涧水沿着峭壁脚下曲折过去,汩汩地翻出尺许高,半丈远的银涛来。峭壁并不高,顶上有一丛小树和一角红屋,那壁面一例是青铜色的水成岩,斧削似的整齐,几条女萝挂在上面,还有些开小黄花的野草杂生着;壁缝中伸出一棵小松树,横跨在水面。

“你瞧,惟力,松树下有一块大石头,刚好在泉水的飞沫上面,我们去坐一下吧。”

静挽着强的臂膊说,一面向四下里瞧,想找个落脚的东西走过去。

“坐一下倒好。躺着睡一会更好,万一涧水暴发,把我们冲下山去,那是最好了!”

强笑着回答,他已觑定水中一块露顶的鹅卵石,跨了上去,又搀着静的手,便到了指定的大石头上。强把维也拉的军衣脱下来,铺在石上,两人便坐下了。水花在他们脚下翻腾,咕咕地作响。急流又发出嘶嘶的繁音。静女士偎在强的怀里,仰视天空。四五里的下山路也使她疲乏了,汗珠从额上渗出来,胸部微微起伏。强低了头,把嘴埋在静的乳壕里,半晌不起来。静抚弄他的秀发,很温柔地问道:

“惟力,你告诉我,有没有和别的女子恋爱过?”

强摇了摇头。

“那天你给我看的女子照相,大概就是你从前的爱人吧?”

强抬起头来,一对小眼珠,盯住了静的眼睛看,差不多有半分钟;静觉得那小眼珠发出的闪闪的光,似喜又似嗔,很捉摸不定。忽然强的右臂收是,贴胸紧紧地抱住了静,左手托起她的头,在她唇上亲了一下,笑着回答道:

“我就不明白,竟做了你的俘虏了!从前很有几个女子表示爱我,但是我不肯爱。”

“照片中人就是其中的一个么?我看她很美丽呢。”静又问,吃吃地笑。

“是其中的一个,她是同乡。她曾使我觉得可爱,那时我还没进军队。但也不过可爱而已,她抓不住我的心。”

“可是你到底收藏着她的照相直到现在!”静一边说.一边笑着用手指抹强的脸,羞他。

“还藏着她的照片,因为她已经死了。”强说。他看见静又要搀言,便握住了她的手,继续说道:“不相干,是暴病死的。我进军队后,也有女子爱我。我知道她们大概是爱我的斜皮带和皮绑腿,况且我那时有唯一的恋人——战场。静!我是第一次被女子俘获,被你俘获!”

“依未来主义说,被浮获,该也是一种刺激吧?”静又问,从心的深处发出愉快的笑声来。

强的回答是一个长时间的接吻。

热情的冲动,在静的身上扩展开来;最初只是心头的微跳,渐渐呼吸急促,全身起了一种潮热。她紧紧地抱住了强,脸贴着脸,她自觉脸上烘热得厉害。她完全忘记有周围一切的存在,有世间的存在,只知有他的存在。她觉得身体飘飘地望上浮,渴念强压住她。

砉!一股壮大的急流,打在这一对人儿坐着的大石根上,喷出伞样大的半圈水珠。静的纱衫的下幅,被水打湿。

“山洪来了,可不是玩的!”强惊觉似地高喊了一声,他的壮健的臂膊把静横抱了,两步就跳到了岸上。

砉!那大石头边激起更高的水花来;如果他们还坐着,准是全身湿透了。强第二次下去捞取了他的湿的军衣。

“我们衣服都湿了。”他提着湿衣微笑说。

静低头看身上,纱衫的下幅还在滴下细小的水珠。

太阳在不知什么时候早巳躲避得毫无踪迹,白茫茫的云气,正跨过了西首的山峰,包围过来。风景是极好,但山中遇雨却也可怕。静倚着强的肩膀,懒懒地立着。

“我们回去吧。”强抚摩静的头发,游移不决地说。

“我软软的,走不动了。”静低声回答,眼波掠过强的面孔,逗出一个迷人的微笑。

云气已经遮没了对面的峭壁,裹住了他们俩;钻进他们的头发,侵入他们的衬衣里。静觉得凉意沦浃肌髓,异常的舒适。

“找个地方避过这阵雨再回去,你的身体怕受不住冷雨。”

静同意地颔首。

强的在野外有经验的锐眼,立刻看见十多步外有一块突出的岩石足可掩护两个人。他们走到岩石下时,黄豆大的雨点已经杂乱地打下来。几股挟着黄土的临时泉水从山上冲下来,声势很可怕。除了雨声水声,别无声息。

在岩石的掩护下,强坐在地上,静偎在他的怀里;她已经脱去了半湿的纱衫,开始有点受不住寒气的侵袭,她紧贴在强的胸前,一动也不动。

两人都没有话,雨声盖过了一切声响,除了静的低声的反复的叫唤:

“惟力!……惟力!”

十四

一星期的时间,过得很快。这是狂欢的一个星期。

每天上午九点后,静和强带了水果干粮,出去游山;他们并不游规定的名胜,只是信步走去。在月夜,他们到那条“洋街”上散步,坐在空着的别墅的花园里,直到凉露沾湿衣服,方才回来。爱的戏谑,爱的抚弄,充满了他们的游程。他们将名胜的名字称呼静身上的各部分:静的乳部上端隆起处被呼为“舍身崖”,因为强常常将头面埋在那里,不肯起来。新奇的戏谑,成为他们每日唯一的事情。静寄给王女士的一封信中有这么几句话:

目前的生活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愉快的生活。诗姐,你不必问我每日作些什么。爱的戏谑,你可以想得到的。我们在此没遇见过熟人,也不知道山下的事;我们也不欲知道。这里是一个恋爱的环境,寻欢的环境。我以为这一点享乐,对于我也有益处。我希望从此改变了我的性格。不再消极,不再多愁。此地至多再住一月,就不适宜了,那时我们打算一同到我家里去。惟力也愿意。希望你能够来和我们同游几天的山。

那时,静对于将来很有把握。她预想回家以后的生活,什么都想到了,都很有把握。

但是,美满的预想,总不能圆满的实现。第二星期的第四天,静和强正预备照例出外游玩,旅馆的茶房引一个军装的少年。他和强亲热地握过了手,便匆匆拉了强出去,竟没有和静招呼。大约有半小时之久,强方才回来,神色有些异样。

“有什么事吧?”静很忧虑地问。

“不过是些军队上的事,不相干的。我们出去游山吧。”

强虽然很镇定,但是静已经看出他心里有事。他们照旧出去,依着静的喜欢,走那条“洋街”。一路上,两人例外地少说活。强似乎确有什么事箍在心头,静则在猜度他的心事。

他们走到了“内地公会”的园子里,静说要休息了,拉强坐在草地上。她很娇柔地靠在他身上,逗着他说笑。因为洋人都没上山来,这“内地公会”的大房子全体空着,园子里除了他们俩,只有树叶的苏苏的絮语。静决定要弄明白强有了什么心事,她的谈话渐渐转到那目标上。

“惟力,今天来的那个人是你的好朋友吧?”静微笑地问,捏住了强的手。

强点着头回答:“他是同营的一个连长。”

“也是连长。”静笑着又说,“惟力,他和你讲些什么事,可以给我知道么?”

这少年有些窘了。静很盼切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他拿起静的手来贴在自己的心口,静感觉他的心在跳。

“静,这件事总是要告诉你的。”他毅然说。“日内南昌方面就要有变动,早上来的人找我去打仗。”

“你去么?惟力!”静迫切地问。

“我还没脱离军籍,静,你想我能够不答应么?”他在静的颊上亲了一个告罪的吻。

“惟力,你不如赶快告了病假。”

“他已经看见我好好的没有病。”

“究竟是和哪些人打仗?”

“他们要回南去,打我的家乡。”

静已经看出来,她的爱人已经答应着再去带兵,她觉得什么都完了。她的空中楼阁的计划,全部推翻了。她忍不住滴下眼泪来。

“静,不要伤心。打仗不一定便死。”强拥抱静在怀里,安慰她。“我现在最焦灼的,就是没有安顿你的好法子。”

“我跟你走!”静忽然勇敢地说,“你再受伤,我仍旧看护你。要死,也死在一处。”眼泪还是继续地落下来。

“这次行军一定很辛苦,”强摇着头说,“况且多是山路,你的身体先就吃不住。”

静叹了口气,她绝望了。她倒在强的怀里很伤心地哭。

回到旅馆时,静的面色十分难看,她的活泼,她的笑容,全没有了。她惘惘然被强挽着到了房里,就扑在床上。一切安慰,一切解释,都没有效。

环境的逆转,又引起了静对于一切的怀疑。一切好听的话,好看的名词,甚至看来是好的事,全都靠得住么?静早都亲身经验过了。结果只是失望。强的爱,她本来是不疑;但现在他忘记了她了。这个未来主义者以强烈的刺激为生命,他的恋爱,大概也是满足自己的刺激罢了。所以当这一种刺激已经太多而渐觉麻木的时候,他又转而追求别的刺激——战场的生活。

在愁闷的苦思中,这晚上,静辗转翻身,整夜不曾合眼。然而在她身旁的强却安然熟睡。他将极度的悲痛注入了静的灵魂,他自己却没事人儿似地睡着了。男子就是这样的一种怪物啊!静转为忿恨了;她恨强,恨一切男子。她又回复到去夏初入医院时的她了。她决定不再阻止强去打仗,自己呢,也不再在外找什么“光明的生活”了。达观知命的思想,暂时引渡静离开了苦闷的制荆。天快亮时,她也沉沉入睡了。

但是第二天强竟不走。静不欲出去游玩,他就陪着在房里,依旧很亲热,很爱她,也不提起打仗。静自然不再提及这件事了。他们俩照常地过了一天。静是半消极地受强的抚爱。她太爱他了,她并且心里感谢他到底给了她终生不忘的快乐时光;现在他们中间虽然似乎已经完了,但静还宝贵这煞尾的快乐,她不忍完全抓破了自己的美幻,也不忍使强的灵魂上留一些悲伤。

第三天强还是不说走。打仗的事,似乎他已经完全忘了。

“惟力,你几时走呢?”

静忍不住。先提出这可怕的问题。

“我不走了。”强婉笑地回答。“从前,我的身子是我自己的;我要如何便如何。现在,我这身子和你共有了,你的一半不答应,我只好不走。”

这几句话钻入静的耳朵,直攻到心,异常的悲酸。她直觉到前夜悲痛之中错怪了她的心爱的人儿了。强还是她的最忠实的爱人,最爱惜她的人!她感动到又滴下眼泪来。她拥抱了强,说不出话。

静的温婉的女子的心,转又怜悯她的爱人了;她知道一个人牺牲了自己的主张是如何痛苦的——虽然是为了所爱者牺牲。在先静以为强又要从军便是对于自己的恋爱已经冷却,所以痛苦之中又兼愤懑;现在她明白了强的心理,认定了强的坚固的爱情,她不但自慰,且又自傲了。她天性中的利他主义的精神又活动起来。

“惟力。你还是去吧。”静摸着强的面颊,安详地而又坚决地说:“我已经彻底想过,你是应该去的。天幸不死,我们还是年青,还可以过快乐的生活,还可以实行后半世的计划!不幸打死,那是光荣的死,我也愉快,我终生不忘你我在这短促的时间内所有的宝贵的快乐!”

“我不过带一连兵,去不去无足重轻。”强摇着头回答。“我看得很明白:我去打仗的,未必准死;静,你不去打仗的,一定要闷死。你是个神经质的人,寂寞烦闷的时候,会自杀的。我万不能放你一个人在这里!”

“平淡的生活,恐怕也要闷死你。惟力,你是未来主义者。”

“我已经抛弃未来主义了。静,你不是告诉我的么?未来主义只崇拜强力,却不问强力之是否用得正当。我受了你的感化了。”他在静的嘴上亲了一个敬爱的吻。“至于打仗,生在这个时代,还怕没机会么?我一定不去。也许别人笑我有了爱人就怕死,那也不管了。”

“不能,惟力,我不能让你被别人耻笑!”

强摇着头微笑,没有回答。

现在是静的理性和强的感情在暗中挣扎。

门上来了轻轻的叩声,两人都没觉到。门开了一条缝,现出一个女子的笑面来。静先看见了,她喊了一声,撇开强,跑到门边,女子也笑着进来了。

“诗陶!你怎么来的?”静抱了王女士,快乐到声音发颤。

和强介绍过以后,王女士的活泼的声音就讲她最近的事,简单地收束道:“所以东方明也随军出发了。我想回上海去.顺路来看望你们。”

“惟力,现在你当真可以放心走了。”静很高兴地说,“王姐姐伴着我,比你自己还妥当些”她发出真心的愉快的笑。

三个人交换了意见之后,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强仍旧实践他的从军的宿诺,静回家,王女士住到静的家里去。

因为时机迫促,强立刻就须下山去。他挽着静的手说道:

“静,此去最多三个月,不是打死,就是到你家里!”

一对大泪珠从他的细长眼睛里滚下来,落在静的手上。

“惟力,你一定不死的。”静女士很勇敢地说,她拿起强的手来放在自己胸口。“我准备着三个月后寻快乐的法儿吧。”

她极妩媚地笑了一笑,拥抱了强。

对王女士行了个军礼,强终于走了。到房门边,他忽又回身说道:

“王女士,我把静托付给你了!”

“强连长,我也把东方明托付给你了!”王女士笑着回答。

静看着强走得不见了,回身望床上一倒,悲梗的声音说道:

“诗姐!我们分离后,我简直是做了一场大梦!一场太快乐的梦!现在梦醒,依然是你和我。只不知道慧近来怎样了!”

“像慧那样的人,决不会吃亏的。”

这是王女士的回答。

作于1927年8月、9月

发表于《小说月报》第18卷第9、10号

1927年9月、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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