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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白 世 界(1)

一年多过去了,全团一千多公里长的管沟全部挖成,管道铺设已经开始。输油管线工程团的团领导联名上书总部,提出了无法按预定时间全面完成铺设任务的五条理由。而总部采取的措施却是调整领导班子。一营营长华老岳被任命为该团副团长,两个月后,老团长由于固执己见被上级调离岗位,重新安排,华老岳代理团长职务,不久便得到正式任命。与此同时,在华老岳的努力下,一营教导员周凤枝被任命为该团副政委,四连连长王天奇被任命为一营副营长,行使营长职权。周凤枝高高兴兴走马上任了,而王天奇却坚辞不受,理由是他的身体已经决定了他的无能,他不想离开能够理解他的四连,即使死也要和士兵们死在一起。并且他还说,他不想做出头的椽子。他已经预感到某种更大的不幸了。而这种预感似乎更为明显地表现在该团老政委林一柱身上。他是个坦率的人,一遍遍地在信中重复着“我吃不了那份苦”、“我不想死在高原”之类的话,请求他的老上级将他调进了总部所属的某军事学院总务科。虽然是降级调动,但他却高兴得要死,以为在有充足氧气的内地当个平头百姓,也比在高原山顶做皇帝强。偏偏就在这个有人因为对不幸的预感而调离,团队领导干部没有配齐的时候,华老岳迎来了本年度极为头疼的复员转业工作。

在退伍官兵的名单上,团长华老岳将徐如达的名字用红笔圈去了。之后,他又通知组织股和军务股,对退伍人员名单重新研究一次,首先要考虑他们能干不能干。还能适应高海拔地区强体力劳动的,坚决留,不行的,坚决退。至于思想表现、家庭困难和他们自己的要求,只能作为参考条件,甚至可以不予考虑。这样一来,退伍名单就成了病残人员花名册。但在复员转业人员来格尔木团部集结的前一个月,名单上的人员又屡次更换,原因是各种情况下的伤亡事故几乎天天都在发生。

九月,唐古拉山南部和念青唐古拉山中部降下一场冰雹,二营二连三连四连工地上出现雹灾,鸡蛋鹅蛋大的雹石倾泻而来,铺了厚厚一层,二连有三人被雹石当场打死。至于受伤的,三个连队加起来不下一百名,其中四人已是无法预测前景的严重脑震荡。而在风火山地区,由于地势高、云层低,一营的两个士兵被雷电殛死,奇怪的是,风火山上每年都要被雷电殛死人,而且不多不少,总是两个。几乎在同一时刻,难得风和日丽的唐古拉荒原上突然冒出了一道金黄色的地光,正在第一线督战的副政委周凤枝恰好和四连的十一名士兵处在地光弧线内,他们觉得耳朵里出现了一阵如同狼嗥的声音,几分钟后,就什么也听不见了。当华老岳得知消息,打电话给周凤枝时,周凤枝竟在电话里大声责备:“你哑巴了?说话呀!”他是听不见了,自然界和人世间的一切恶音与福音,对他和那十一名士兵来说,都变得遥远而不可知了。但华老岳并没有要那十一名士兵复员的意思,尽管他们本人联名向团部提出了申请。因为耳聋不影响干活,只要眼睛能看,钢管就不会安装错位。部队面临新旧交替的局面,人心浮动,恰好给死神提供了畅怀大笑的机会。三营一连副连长冯高川患有严重的高山性肝功能衰退症。他估摸自己今年非走不可了,便想逮几只水獭,剥了皮好带到地方上联系工作。可他一去不归,不归就是迷路了。三天后,等士兵们在离那曲河一公里的地方找到他时,他已经饿得无法动弹,周围簇拥着几只活蹦乱跳的水獭,似乎准备一俟他咽气,马上就扑上去啖肉噬血。水獭一见活人,便杳然不见了踪影。就在寻找冯高川的过程中,两名士兵失踪,连队派人找了一个星期也没找到。汇报到团部后,华老岳当机立断,没有发现尸体就有可能还活着,按复员处理,于是名单上有了他们的名字。一营二连的两个班,在没有干部带队的情况下,去格拉丹冬冰川背冰,遇到雪崩,砸死士兵九名,伤残六名。但是,所有病残人员合在一起也还是无法完成退伍指标,而要是把还能干活的人补上,部队就会损失一批施工骨干。华老岳没和任何人商量,就让军务股把新近死亡的人全部填进了退伍人员名单。这样,名额虽然满员,但实际退伍的人却只有名单上的三分之二。烦恼的退伍人员名单终于定下来了,新的烦恼又来搅扰他,那便是身体的麻烦。华老岳觉得在对死亡的应接不暇中,自己也正在无可奈何地面临着一种走向死亡的衰变。

自从那次和马大群比赛打炮眼尿血之后,他的身体一直没有彻底恢复,倒不是那病有多严重,而是他根本就没捞到安心治病的机会。他隐隐感到自己好像再也不可能像过去那样肆意挥耗旺盛的精力了,愤怒地警惕着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出现的异常。甚至在这天夜里,他梦见了自己的灵魂,那是一个多么苍老疲惫的东西!晃动在他面前,像一团古老的云絮,又像一堆到处都是窟窿的残骸,须臾又变了:一只正在向着落日哭泣的说不清是什么的弱小动物,一片纤尘不染的正在消融的积雪。早晨醒来,他惊恐地摸摸自己已经消瘦下去的皮肉,一连喝了三大杯麦乳精,似乎那白色的浆汁就是化肥,会顷刻催壮自己植物一般的身体。但他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妻子突如其来的一封信使他感到了一种额外的满足。过去他三个月接到她的一封信,当了团长后信的周期缩短为两个月,在习惯上,他还没有适应这种变化。信的内容几乎和往常的一样,她说她很好,正在努力工作,两个孩子也好,很健康。使他纳闷的是,老二已到上学年龄了,可她只字未提,没提就是忘了,忘了就忘了,他不打算计较,要计较的话,那她忘记告诉他的就不可胜数了。比如,他已经五年没有探亲了,她应该告诉他她想他,她希望他回来一次,就像他们刚结婚那几年她在信中说的那样:“想让你亲,让你抱,想让你的胡茬扎我的脸,想让你的头枕在我的身子上。想、想、想……”可这些她已经多年不说了,忘了,忘了也好,免得让他躁起来,夜里躺在铺上不安分。他把那简单而又简单的信看了三遍,正要折起来装好,忽听有人敲门。他喊了声“进来”,话音未落,门就被推开了。来人是王天奇。

“你怎么下来了?”华老岳吃惊道。

王天奇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半晌不说话。

“出什么事了?”华老岳跳了起来。

王天奇这才道:“指导员被田家航用枪打伤了,我来送他进医院。”他看团长愣怔着,又道,“昨天田家航喝了点酒,他说他要考验一下指导员,便拿着五十元钱去对指导员说,希望他能解决他的党籍问题,将来回地方好安排工作。指导员竟然答应了,也收了钱,后来就出了事,好在子弹是打在大腿上的,也没伤着骨头,住几天医院就没事了。”

华老岳紫涨着脸,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我枪毙了他!”

“谁?”

“除了党向国,谁还有资格挨枪子?”

“光发火没用,我是来向你讨教处理办法的。”

“你说该怎么办?这种事是要上军事法庭的。”

王天奇沉默一会儿,道:“枪是指导员的,要是田家航狡猾一点,他就可以说,为了某种事情,指导员用枪威胁他。他为了自卫,跳上去夺枪。在争夺扭打中,指导员不小心扣响了扳机,打伤了自己。”

“你想包庇他?”

“你难道就不想包庇?”

华老岳沉吟着:“你在将我的军。”

“他家里就他一个儿子,父母老了,日后全靠他。再说,他可能就要结婚了。”

“和谁?告他的那个?”

“告状有什么用?她已经有孩子了,是田家航的。”

“尽给我扯淡!当初我就觉得田家航满口假话嘛!”

“谁不说假话?你有时……”

“行了!”华老岳果断地挥了一下手,“那就照你说的办吧!不过,这是军事机密,不可告人哪!”

“不告人就是想骗人嘛。”

“另外,对田家航也要惩罚一下,要对他约法三章:一不准他闹复员,二不准他在两年内请探亲假,三要踏踏实实干活,立功赎罪。多一些这样的人,对工程进展也许有好处。”华老岳说到这里,几乎没有停顿,便将话题转到了施工上,“钢管铺得怎么样了?你总不能老给我报忧吧?”

“无从报喜,只好报忧。”

一营四连是全团唯一一个还没有开始铺设输油钢管的连队。他们的管沟开通任务比别的连队重,竣工晚,加上这年工地东部的那一片沼泽地突然冒出几股冲力极强的地下水,漫漶四野,拉运钢管的拖板车无法穿越,只好卸在八公里外的公路边。四连现在的任务是抬运钢管。

“我再给你四天,全部抬完。”

“先不谈这个,我问你,今年转业的有没有我?”

“你这是什么意思?想要挟?”

“打听一下,免得到时候宣布没有我,再提意见就来不及了。”

“你想走?没那么容易。四连的状况你知道,除了我和你,谁也玩不转。”

“你不让我走?”

“你应该有这个准备。”

王天奇不由自主地骂了一句娘,道:“我走了。”

华老岳懂了,他其实并不想退伍,高兴地说:“记住,四天。”

“不要再催命了。要是你到现场去看看,你就会明白,十四天抬完也是最快的速度。”王天奇说罢就要出门。

“老天爷,十四天?那我就该辞职了。”他怪声怪气地叫着,端起桌上的茶杯,咕了一口刚才没喝完的麦乳精,“走,我现在就跟你去看看。”

电话铃响了,他抓起来,一听就知道是军需股股长的声音。从内地运来的军需物资没按时间全部运到,运到的又出现严重短缺,尤其是唯一可以作为部队副食的各类罐头一箱也没有运来。为这事,华老岳曾三次打长途电话,和远在千里之外的积压了物资的铁路运输单位交涉,最后才明白对方的意图,那些短缺的物资本来就应该由部队进贡给他们,而另外一些东西之所以迟迟不到,是由于他们等待着接货单位的觉醒,爽爽快快主动送点甜头来。他生气,但又无可奈何,只好让步。这会,军需股长又告诉他,物资至今没有运到,可能是人家嫌答应给他们的东西太少了。华老岳憋不住吼起来:

“等我当了国家总理,撤他们的职,抓他们进监狱。****的,枪毙了不用贴布告的畜生!”

“团长,这是以后的事,关键是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再等等吧,给他们那么多东西,我舍不得。”

华老岳余怒未消地和王天奇来到门外,朝停在不远处的吉普车走去。

“司机!司机哪去了?我说过,我随时都要出发,让他在车里等我。”

司机不知从哪里慌慌张张冒了出来,钻进驾驶室的同时就踩响了油门。

车开了。华老岳道:“老徐也不能转业。今天晚上你和我都得给他好好谈谈。”

“我看还是放他走。人家是人才,有大用场,窝在我们这儿,当个小连副,文又不能,武又不会。怎么,你没见他?他早就来团部打听消息了。”

华老岳一愣:“你们连干部都下来了,连队由谁带工?”

“连队今天就没上工。星期天嘛,该让战士们睡个懒觉了。大家都知道老徐干什么去了,就是强迫战士去抬钢管,也是走一步摇三摇的。”

“停下!”华老岳吼一声。

司机大概已经习惯了团长的这种做派,不慌不忙地将车停下。华老岳跳下车,转身在车门口指着王天奇的鼻子说:

“你现在回去,给我马上开工。我拉上徐如达连夜上去。”他说罢转身就走。司机从窗户里看着,想把车拐回去。

“走吧!团长让你把我送到四连工地。”王天奇用脊背使劲靠了一下座椅,斜斜地躺了下去。他很少有坐小车的福气,这次坐上了,他非得美美睡一觉不可。

徐如达已经来团部两天了。他之所以没去见团长,是因为他还没考虑好达到目的的办法。他是了解团长的,软硬不吃是团长的特点,可眼下,除了软硬兼施外,是没有别的路可走的。他花了一天时间,将五个从牧民那里用子弹换来的麝香和自己猎获的三十二张旱獭皮以及攒钱高价买到的五床青海纯羊毛毛毯打成了两个大包,从汽车站托运回北京了。这是他给那个离了婚的爱人提供的打通各方关系的礼品。为了自己能有一个理想的单位,他必须这样,生活已经教会他许多了。她是半年前调进北京的。根据他们原先的设想,进京两个月后他们就应该复婚。可直到现在,她连封要求复婚的信都没有。一旦复了婚,他就有了进北京的理由,再加上他所信赖的她的活动能力和那些麝香、毛毯、旱獭皮的作用,他相信事情不难办到。他已经瞄准了他应该去发挥作用的那个科研单位,而这种单位在全国也只有北京、沈阳两地才有。他在邮局给她拍了封电报:“情况紧急,速来电要求复婚。”华老岳来找他时,他正在团部招待站的一间摆着大通铺的会议室里,琢磨着她的回电:“速来复婚,过时不候,工作正在联系。”他纳闷,她干吗要用“过时不候”这句话呢?叫别人看了,难免起疑心。结婚复婚都是个感情问题,难道时间一过感情就断了?要是团长说:“就让她过时不候吧!你堂堂男子汉,不会找个新的!”他该怎么回答?

华老岳进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吓了他一跳,他连忙站起,神经过敏地将电报塞进了衣袋。

“我看见了,是电报,谁的?拿过来让我看看,什么事情能让我们的一个副连长擅自脱离连队。”

华老岳的单刀直入使得徐如达也不想再去顾虑别的了,他将电报掏出来递过去,紧张地研究着对方的表情,准备随时来一个强硬的反驳。但华老岳看了电报后,却温和地叹息一声,心平气和地替他惋惜道:

“当初你们不离就好了。幸亏她觉悟得早,不然,她就会彻底失去你这样一个真正的军人。这样吧,等钢管抬完管道铺设开始后,我准你一个月的假,回去把婚复了,再联系一下工作。明年这个时候,我一定放你走。”

徐如达懵了,半晌吐不出话来。

“走吧,现在我们一起回四连,我要在那里陪你干两天。”

徐如达跟他走到门口,突然又停住:“明年放我走?太远了,要是我死了,什么也就完了。”

“要是你不想死,你就死不了。我华老岳保证你活着,你死了,我从团部倒着走到拉萨。”

“空头支票,什么也不值。”徐如达一屁股坐到床铺上,“团长,就让我今年走吧!实话说,我在这里是浪费生命,我不如一个战士有用。但在我熟悉的那个领域中,我知道我有多大的能耐。不信,过两年你听我的消息。”

华老岳阴沉的脸上大块大块的黑色肌肉剧烈地跳动着,但他的话却仍然异常温和:“你这是在求我了,那我也求求你吧!走,跟我回连队。”

“团长……”徐如达哀哀地望着他。

“别说了!你必须听我的!”华老岳压抑着自己的火气,固执地说。

徐如达忽地站起来,咚的一声跪下了:

“团长,让我走吧!我会感激你一辈子的。”

华老岳倏地扭转了身去,似乎眼睛看不到他,就等于他没给自己下跪。

“团长……”

“起来!”

“你一定得答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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