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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香港

你的车驶得极快,拐弯处也不减车速,只有车轮吱咯吱咯猛地怪叫。你的眼睛,也就是我想念着的眼睛,那么多车灯扫过,仍一直盯着前方。

你要去哪里呢?

一静下来,我就看见了你。

我们虽然从未见过面,那又有什么关系?你说你的呼吸里有着我的气息,奇怪。你喜欢我身上的气味,我从不用香水。在人堆里,在喧闹的酒吧钻过,啥味儿都有。我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干净,自然,就是我自身。

如此说来,我是一个容易相处的人,反正我自己这么认为,我也要你这么认为。别人怎么看,不管。

你的小岛风平浪静,海水碧蓝,正在朝大陆飘移。我的小岛躲在风暴中已有一周,电视里房屋坍塌,树木折断,看风暴的人落入巨浪。你长发乌黑发亮,我呢,稍短一些,你和我都视力不差,手伸出来还未有老年斑,被人轻吻的一瞬,手会礼节性地一哆嗦。

很好,两个岛屿之间的距离,横跨东西,我们存在于其中的时间,可以假定。

我先坦白,我是一个操神者。

什么,造神者?你问,我知道你们四川人造、操不分。

我说没关系,意思一样。

为什么操神者就是造神者?你紧追不放。

你不就是?我倒要问一声。我从未见过你,是不是也跟怕这个字有关?

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可我喜欢听你的笑声,像钉子钻进我皮肤,锣鼓齐鸣。

操神者就是渎神者,更是祭神者。操神者就是你的崇拜者,你快乐的奴隶,你苦恼的追求者。你一通百通,总结出一个简单的道理:操神者就是神操者,正如造神者就是神造者。

这些天,香港中环一带街上全装扮过,焰火炸开,人群相拥大笑,他们总有大事小事庆祝。总不见得是因为你我要在这儿见面,整个城市向我们表示欢迎。

我从旅馆的窗口往空中望,你是否如约乘机于今日飞来?这个我们俩都感到别扭又新奇的旧殖民城市,是相见的好地方。

早晨你是否又哭过,声嘶力竭、毁坏身体地哭?我担心你,怕一哭,会影响你乘班机的时间。你离这个城市并不远,跨过海,两个小时左右路程,比我近多了。

我在这儿等你,你会发现,我等你时,如何耗尽自己最后的生命。

生命对我还具有意义,是因为你的存在。

你会笑话我,担心你过于年轻而不会永久钟情于我,虽然你早已不青春了。对我而言,你就是好年华。

知道吗,我昨天等了一夜,没睡,等不到你。

今天雨细得似有似无,像猛兽轻柔的尾毛。我觉得肚子饿,就到旅馆一楼早餐厅。那儿人并不多,但觉得压抑,于是掉头走了出来,径直走到大街上。

在窄小的巷子里,找到一家早餐店,要了豆浆包子。像几天未吃东西,我吃完一份,又要了一份。

这儿人说的语言我不太懂,虽然字相同。

我的位子靠着窗口,望着上早班的人匆匆忙忙的身影,觉得生活真是辛劳奔波,活着多么无趣。我突然想,若是你在身旁,必然不一样。就是这时,一个男人停在窗口,朝我看,他的相貌被大把胡须遮住。

我站了起来,走出去。他急忙朝右边小贩摊走。莫非这个人是你,你装扮成一个男人,你早就到了?这个念头吓了我一跳。

我跟了上去。新鲜的水果,煮熟的早点,人一多,雨衣和雨衣差别太小,走着走着,一拐弯,我把他弄丢了。算了,他多半是一个陌生人。这么一想,我就顺着巷子走出来。

我从未对人说起过你,在我写过的书里,也避开。人年纪大了,未了的事突然冒出来,妄想提醒我欠这个世界一本回忆录,要我抓紧时间写。可是这书里没有你,回忆有什么意义?

说起来,我们并非没有见过,我们算是见过一面。就在香港,在马路上,一个岗亭边。那天我喝醉了,一个不得不应酬的饭局,不开心,多喝了几口酒,就醉得不行。不知怎么搞地,上了一辆出租车,对司机乱说了一个地名,殊不知真有这地方。下了车,按响路边一个房门。只有狗的吠叫应门。

我吓得朝后退,结果撞上路人,那就是你。

我真饿,我说。

我也饿,你低声说。

街边有家小酒馆,我们要了单间弄来酒,淡淡的。上卫生间声音不响,暖气不够热。的确,靠枕不硬也不软,客舍如家家如寄,绝对如此。

可是,你否认那天那个人是你。你说我们以前根本就不认识。

不,我不这么认为。我听出声音了,是你,就是你。

我记得那天我递给你一把刀。

干什么呀?你问。

我得考验一下你的爱情。怎么着?看你能否为我杀人!

杀谁?

我想杀的人。

我把你带到中环广场,人挤着人,举着棒的家伙转着圈儿。就他,我点了一下。你竟然毫不犹豫伸出手,刀弹性很强,一点不含糊,直穿过他脖颈。那家伙立即蔫了气倒在喷泉旁,一张纸那么薄。你早就知道那不是真人。

不过,我还得奖励你。

别客气,我只是为自己。既然干成了,庆祝一下是应该的。上什么地儿?海边码头?

奇怪那儿全是帐篷,整齐地排列。没有声音,寂静得很。人擦身而过,会闪出电火花。被摩擦过多少年!我笑了。

你把鲜红的手伸入海水里,不一会儿,西红柿汁全掉了,手变得非常干净。你仔细地看着帐篷,并未听我说话。

这些事,真发生过,还是我作为小说家的想象?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回到旅馆,往总台打电话询问你到没有?

服务小姐好脾气,说客人到了,自然会通知。

我一手握电话,一手理着缠成一团的电话线。或许你改变主意,不肯来见我。当然不排除交通方面出了问题,比如塞车,比如大雪天大雨天,哪怕上了飞机,也许遭遇劫机犯。

得耐住性子,安下心,再等一天。

你知道这个旅馆,未必知道我登记的正式名字,和我的笔名稍稍不一样。你是一个记者,你能猜想到这一点。

双人床房间,你来不来都一样,很宽大。我喜欢床大。睡觉时可在床上翻来倒去,有折腾的余地。我生下来就是失眠者,就是入睡了,梦不断。床小,梦就会坠落到地上。

电话响,我接过来一听,说是你到了。我赶快跑到大堂,结果站在那儿登记的女人不是你。有一个名字和你相同,旅馆搞错了,我空欢喜一场。

两天时间,我体重上升两斤。对我这种年龄的人当然不是好事,可我不在乎,心里想到就要和你见面,食欲就上来了,看着镜子里的人,实话讲,脸上的皱纹反而少了。

如今的青年不屑我们这一代的生活方式,认为我们喜欢自我虐待。他们不懂我们,我们也很难懂他们。他们心里即便装着什么主义,也未必真正维护并实现这主义。打着旗号的人,闹腾着的人,都属于我们这一辈,抓了精神武器,有了忠诚和信仰,反能使飞快朝前的世界透出几分宁静。

夜晚说来就来了。我关了电视,拉上了窗帘,房间漆黑。我着黑衣,走到门边,过道有行李车的声音,什么人要离开?

这是等待的旅馆,等待需要超凡的耐心。过道的吊灯过于华丽,两壁都是古典画。显得空间高和宽,也异常冷漠。

我走出房间,一个女人正闪入一扇门里,看见我,或是听到开门的声音,那探出的脑袋就缩回去了。那有可能就是你?

小时总想成立一个帮派,像武侠,你说。逢人便打听,哪里有帮派可加入,结果回回都险遭不测。临海一个大垃圾山,被警察忽略。

那些帮派经常在那儿聚集生事,也做黑市交易。

你也去那儿,与你同去的他早早准备条船,海上或许可有逃生之路,陆地不行,警察一来,就会一抓一个准。你同去的人受伤或被捕,而你和他逃脱。

海真是博大无比,流动的气势让人惊骇敬畏。你说着说着泪流下来,他受伤流血过多,死了。知道吗,当时我害怕极了。

电话铃声响,我拿起来,没人说话。放下电话,才发现声音来自隔壁房间。这个不算最好的五星旅馆,隔音效果竟至如此。不对,分明是我自己产生了幻觉。幻觉里,你在电话里说另一个女人的故事,我们都读过她的书,最后一本。记得也是在一个公寓里死去。

我说,听人说,她是在巴黎出车祸绝命的。

你怎会相信?你质问。接着你说起她的死,原来她恋着的玉子离开她,去找男人。她无法,只能写无数的信,最后信让变心的人回到巴黎来看她,在她们约会的公寓,两人久别后见面。

我在电话这边喝了一口水,听你继续说。

她就在当夜对玉子施行爱情,使足劲鞭笞,脱掉她的衣服。房里家具能用上的都用上了,捣毁性地对玉子表示感情。她骂,你知道你多脏,多烂,贱到给银子也无人插上一插。好了,她使用的语言鲜艳发香,手不停,嘴不停,眼泪不停。你是想我再来爱你一次,你要我的手、舌头,还是我的鞭子?你要我残忍,对你暴力;还是要我求饶,下跪?她就去捉住玉子一只鲜嫩的乳房。

一夜好短,但她们过得好长。安眠药使她睡了一个小时左右,醒来,发现玉子不在了,她冲出门,找玉子,商场、饭馆、酒吧,附近街跑了个遍,绝望中明白玉子一定直接去了机场。她当时一屁股坐在石阶上。回到公寓,坐下没多久,又出门,到商店买了一把刀,西方的刀,长而尖。

隔壁房间的人被吵闹一夜,告到房东那儿。房东曾敲门警告她影响别人休息,也警告她打人犯法。她说已付过房租,她的事还轮不上房东干涉。最后,房东敲门,门不开,房东是个固执的人,用钥匙打开门。

我问,她死了吗?

你说,还没,她正在用刀往心脏刺,最后一点力气让刀穿过了背,床上到处是血。救护车来了,她上车时停止了心跳。

你说得就像亲眼所见一样。你问我:你要不要这样的死?

我说,不知道。

电话断了。没一会儿,电话又响了,你问:你并不高兴刚才的谈话?因为不放心才又来电话,知道吗,在巴黎的她是真爱那个玉子的。

我说,真羡慕故事里的玉子啊。

你说,她死后,玉子伤心死了,也和那个男人分手,从此在世上消失了。若是到了那一天,我想你不会使用刀。

我在电话这边笑了。心里陡然想,你会不会是故事里的玉子?但我没说出口。

电话线那边,你听见我的心跳,问,你在想什么?

我说,我在等你。我的秘密,我说不出口,身体没问题,精神问题大到无边无际。

你叹了口气。

搁了电话,我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高低不一的楼群亮起层层叠叠灯光,心里还是有些踏实。你做过保证,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来的,战争、地震、瘟疫,等等,都不会改变。如此说只是在安慰。我与人,不管是男是女,都不会朝性事上想。我还需要安慰吗?是的,需要。

这个晚上,你不肯露面,于是,我到各种可能的地方去找你,打发等你的枯燥。

我走到山下一幢正在销售的空房子前。胆子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趁黑我从后花园进入,这是以前洋鬼子留下的一幢楼房。房子里没家具,地下室什么也没有,全是灰。窗一半在外,我的身子一侧,如纸片飘入。突然没了亮光,难道生人一到,就自动暗到看不清?在黑暗中静待几刻,渐渐识出方向。往梯子上走,脚步轻,呼吸轻,一步一停。整幢房子无声音,像预料的一样。

感觉到屋里有人,我就在暗处小心地移动。干吗小心?心里一嘀咕,一脚踩空,我从楼梯上滚下来。

那人似乎在冷笑。那人应该是你?去查到我们共同认识的一个男人的家,想知你何时跟他,他何时跟我,我和你分别行动。

我摔得不重,靠墙站起,脸上出现一抹自嘲的笑意。查什么呢,过去的事,值得吗?

待我出来,已离楼房很远,一片枫林似火,每扇窗都绿得发亮,都有个人脑袋搁在那里,有些古怪,但那儿不是我能进得去的地方,什么人进去都会遭遇到同样的情形。

这不是事实。那什么是事实呢?

取安眠药片,往手里倒了一把,看看,又往回倒了一些。喝了水吞下,我感觉平静多了,就在地毯上坐着。等啊等,等到天黑得发紫,好些大楼的灯光都凋谢了。我的眼睛仍是睁着,人疲软得只得倒下,蜷成一团。用仇恨对仇恨,或是以爱对爱?家乡的老房子里,我风尘仆仆地推开门来到父亲床前,看见生病的他,就笑了。

父亲对我笑,唠唠叨叨不断。我握着他的手,心里难过。当然这是个梦。现实里,父亲生前从未与我拉过一次家常,他话极少。

回想在机场,就一错再错,撞上人,弄倒行李,什么也不顾了,一心要上香港来会你。假如注定是为了受罪,还不如不来到世上。

我的头发曾经长及膝盖,坐下站着,都像黑中的黑,光中的光。看着屏幕上变化的数字,我买了最快起飞的一架航班。每个城市每个班次都充满玄机,尤其是在空中工作的人,应该是最幸福的人。因为有各种可能性,各种命运等着。登机前在落地窗中能瞧见两三架飞机,涂着绿红两色,花非花,线条弯曲,缠了一圈圈,如众鬼在狂欢,让我眼花瞭乱。

我就这么眼花瞭乱一路飞来香港,住进预先订好的旅馆。

紧张了吧,当我告诉你,我这个早想金盆洗手的作家,会写你。你脸在红,使得你变了许多。一件蓝衣袍,衬出你的腰身,自然而优雅大方。你说衣服是在那家最东方味又最西化的店里买的,衣服红得那个红,艳艳丽丽,叫人舒服得透不出气来。你喜欢蓝,和我相似,爱朝红的地方钻,有意显示我们要的效果,而我对你来说,就是红,对不对?

我笑了,有人在一旁窥视,是我神经有毛病。旅馆大堂长沙发上坐着两男一女,女的长头发,细腰身,怎么长得像你?她的腿自然地平放在地毯上,黑丝绒布鞋也似乎是你的码数。

我瞧着她,她却没有任何反应。

她抽着烟卷,脸朝向窗,没有转过来看身后断断续续上电梯的人。

莫非这个人是你,装着不认识我。你的记者职业病又犯了。你想从那两个男人那里知道我些什么呢,难道你不明白你想要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末路已近,我不会再隐瞒任何一个小小的秘密,这也是我渴望与你见面的原因之一。我不想在成为一把灰之前,不见你。当然喽,我也知道,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死亡,都会去参加对方的葬礼。如果出现了意外,没有葬礼,你我也会以自己独特的方式与对方告别。从我们开始知道对方的名字开始,从我们阅读对方的第一封信开始,我们就浸入了对方的魂里。

但你逗弄我,掩藏真面目,未免太有点儿超俗吧。也许你早就到了旅馆,甚至比我还早,你喜欢演戏,认为生活太乏味,得有刺激。难道你见我也要如此?

没有约在机场,是我们的明智。机场大如海洋,人一进去,就像一个透明的虾消失了。机场的播音恐怖,总在提醒人已是离去时辰。旅馆是不是另一个机场?当然,如果能直接从那里起飞,有点道理。

那你为什么还不肯在旅馆里露面,有意捉弄我这么个傻人。

为什么我软弱,胆怯,竟不敢走过去?走过去容易,太容易就会不珍惜,也容易疯狂。我一直不是疯狂的么?我进电梯,在门关上的一刻,看见沙发上三个人停止交谈,全在看手机,也许是我多心了。

又痛苦地等了一天,发现大堂有了银光闪闪的圣诞树,才十一月末呀,着什么急。吃过晚饭回到房间,发现一个大礼盒在桌上搁着,有一张卡,是快递代写的:亲爱的你,但愿尺寸合适。没有落款。

我打开大纸盒,从未见过这么鲜的礼物。紫红的夹层旗袍,丝绸面上桃花银闪闪,我穿上,照着身材订制的熨帖,很民国风情。当然是你了,你闭着眼睛也知道我的尺寸,因为我比你小一号,曾在电话里告诉过一次,你便记住了。

打量这件几十年前就会被女人们爱着的衣服,心里的感激变成了喜悦。

头发得用心梳,鞋更讲究,走动时目光得柔情脉脉,坐下时,腰自然地挺直。一定得戴首饰,嘴唇、胭脂抹得亮丽。这就是你要我成为的形象?穿成这样,去讨饭,准行。仿佛你在说。我笑了起来。于是将假发拿出,对镜子梳了一个辫子,刘海剪得齐整。

仿佛你问,就这样和我一起站在大街上乞求?

乞求什么?不用你说,我就知道。小时你父母总在进行战争,你躲在一边。你受伤的眼睛,你发抖的小小的手,脸不肯朝向父母吵闹的地方。门前门后的桃花,只要你经过,总随心地飘洒在你的身上,而你从不用手去摘它们,你让它们自然离开。我要去哪儿?你对自己说。出远门,一定离桃花远到闻不到它的香气。

但为何你要买这桃花之衣送我呢?

你可知,我穿上这件隔了遥远距离和时间的衣服,桃花的香气依然袭裹全身。

也许这桃花不是那桃花。我百思不得其解,在椅子上转了个身。房间里的窗全敞开,香港的夜景映在窗玻璃上,非常迷人。门外的脚步声很频繁,仿佛一下增加了许多旅客。你当然早已在这个旅馆了,不用怀疑。每层楼都有防火门,也有楼梯。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喷泉花园,什么花似乎都有,而你,就只会有桃花,我的理解对不?

我坐在梳妆台前,涂口红,也抹了烟熏色的眼影。脸上一旦有了足够的色彩,心中的伤痛就在减缓。每个人都患了忧虑症,想否认,也没办法,这就是事实。每个人都在逃避世纪末日的恐慌,每个人都只将秘密隐藏在心里,不愿向人讲述。这也是事实。

谁也信不得,谁也救不了谁。

哦,我又看见了你,你开的车,越来越快?赶快对我坦白吧,你到底来不来见面。

我的等待到了极限,我要离开这儿。不然我要发疯。我服用了安眠药,躺在床上,我想好好地睡上一觉,用睡眠忘掉你。

就在我安眠药发生作用之时,一个穿同是桃花旗袍的女人,推门走进房间。

她走近我,在床边坐下。灭了灯,在黑暗中对我说:那条河不可能乘船渡过,记住:那个男人不能碰,记住。若记住了,就得沿河岸走,找桥。看桥下的水,我发现自己的脸变了,一切熟悉的感觉不翼而飞,我是个陌生人。

木筏十来个,横在河上,没有人,静静地,河水淌着的声音极响。

我对这个女人说什么?黑暗很好,陌生很妙。我身上那件旗袍,让我感到恐怕,因为我上网一看,这个城市某个场所,女人都穿着同样的衣服。好了,这个女人自然不会是你,不过是一个仿制了你趣味的女人,在讨好我。

这个女人说,想那个不守信用的人做啥?她来不来,都和别人在一起,她对你没那么重要,重要性是你制造出来的。这儿没有的,其他地方也不会有;在其他地方失去的,在这儿也不会得到。

我觉得自己离开了床,朝门外走去,走向更加漆黑的深处:一个温馨的家,父母和大小孩子围着一个圆桌喝茶吃糕点。其中一人站起,到门边来。我想躲闪,却听见他们说:都想看看你,怕你不好意思就没请你进来。他们在说我。这是一家奇怪的人,是我未见过的,和我的家人不一样,太不一样了。我们家女孩从来不让上桌,女孩低人一等,生下就知道这点。这时你出现了,拉拉我的手。我还是不进。你看着我,我说让我走吧。

我转身走掉。

好多上上下下的石阶,中环一带的路,怎么跟小时的山城一样,石阶两旁全是小商店,夜里也开着。我盲目地走着,汗沁出皮肤。

路边一家公共浴室开着。我想也不想地就进去。脱了衣服,发现你在那儿淋浴。巨大的兴奋,前所未有,你的声音欢乐极了:你要和我一起享用?这是美容浴,可让人返老还童。来吧。我靠近你。你知道我和一个并不熟悉的人有点困难。明白吗,你找了一种东西,费尽周折,用之才知苦,苦后才知妙,领略了妙才上瘾。温热的水自动流出。

突然我看到你和一个男人,赤裸着身体,在滑溜、水气蒸腾的地上翻滚,白晃晃一片肉。我清醒过来,透过墙上镜子,看到自己呆呆地站在已无一人的浴室。旗袍被水淋透,贴着皮肤,变得又厚又重。

使劲地踢浴室的门,叫了起来。

别叫,别叫。有人拍拍我。

我发现还在床上躺着,刚才只是做了一个梦。

那个女人这样说。你不理我,我会伤心,你会感觉到我的伤心,因为我就是她。说着,她抱住了我。啊,真好,真好,她重复地说。

我推开了她,脸一直笑着,直到她离开。灯似乎是由于电源出了问题,按了好几下,也不亮。全是陌生女人的气味,想到自己入睡时那人会在自己身上做的事,就再忍不住,摸黑进了浴室冲了个淋浴,很好,周身又只是自己一个人的气味。

在床头坐着。灯突然亮了,就是枕边的一盏。一个日记本安静地在那儿。

随便翻开一页,我读了起来:我们的时代已变,你和我的约会,选择哪一个城市见面,已经无关于那里的当权者。

写得真好。完全可能,刚才那个女人就是你,你让我以背叛你的方式,使我或你心满意足。背叛的味道每个人都该尝一尝,否则怎么平衡我们空虚的精神?

有人在敲门,从孔里看去,一个男人正捧着一大束鲜花。我走了回来,手里玩味着日记本,我把它朝敞开的窗子抛了出去。是的,一切都会过去,必须过去。

敲门声在响,我由着这声音响。雨哗啦下起来,旅馆外的街几分钟后,所有夜生活的人都会回家去,街道会变得从未有过的寂静。你穿着桃花旗袍,赤着脚,慢慢地走出阴暗的屋檐,可能从我住的这家旅馆走出去,穿过一条条马路,走上一坡坡石阶,走上一座座天桥,死亡离你只一秒,你一点儿也不在乎。

街上所有的树都开出了桃花,粉白粉红,一路跟着你,你朝我的方向望了望,一张脸全是雨水。我哪里认得出你?我只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后是一个上了重锁的囚室,你一直待在那里,身上发出光,囚室透明如白日,而整个城市昼夜陷入黑暗。

雨水将长久持续,仿佛是为了冲洗我留在这个城市的所有痕迹。我正几万里又几万里地离开那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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