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乎是无意识地跟了他们一天。从西餐厅到戏院，从戏院到一个高尚住宅区。她无法进到他们进入的楼内，只好坐在楼下花坛里的长椅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栋楼的出口处。花坛旁边有路灯，使得等待的夜不那么黑。
子夜来临之前她终于看到柳浩从那个出口走了出来，疲倦地打着哈欠。
他到家后的十分钟，她也回了家。
"那个女人是谁？"
看着苏颖愤怒的眼神，柳浩先是愣了一下，尔后打了一个哈欠，懒洋洋地说："别这么大惊小怪。她是我的上司。"
"上司？"
"对，飞马集团北京分公司总裁钟青。我是她的行政助理兼司机。"
"你不在IT公司了？你都没和我商量？"
柳浩脱下衣服，躺到床上，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苏颖关了灯，在漆黑的黑暗中坐了许久。
光是一种污染，光污染。黑暗于是却成了洁净的没有污染的安全之所。
3 三个月前
她的样子一定很明显地透露了她生活的状态。她的上司李明珂请她去喝茶。
茶馆很安静。这是不常有的情形。他们附和了这奇异的安静只轻声交谈着。苏颖不时会在交谈中走神，内心的涩苦使她的眼神呈现出与这里静止的空气一般模样的呆滞。
看着苏颖失神的样子，李明珂忽然叫过服务员，耳语了几句。不一会儿，服务员送来了一束百合给苏颖。
看着身穿乳白色真丝套裙的苏颖，李明珂微笑着道："如果将女人比作花的话，我想百合，或者水仙最适合你。"
苏颖努力露出笑容："谢谢。我非常喜欢这两种花，我愿意把它听成赞美。"
"闻闻花香，也许能忘却生活中的烦恼。我妻子当年离开我的时候，还送了我一束黄玫瑰，要我珍惜生活。在她走后的最初一星期，我细心打理着那束玫瑰，它分散了许多我内心的痛苦。直到它们完全凋谢，我都没有扔掉。你知道，北京天气干燥，花萎后，自然就成了干花，甚至不用经过任何特殊的处理。当然，新鲜的花香是没了的。现在我将它们挂在了墙上。"
她捧着花，听着这个男人沉厚的声音，内心泉流涌动：我与你不同。我没有黄玫瑰。
"生物们总会遇到各种危局。像海胆，它在遇到墨鱼攻击的时候会丢下自己的一副肠子求生；而蜥蜴，则会断下自己的尾巴扔给敌人……这些低等动物们尚有良策化解困境呢，人哪有迈不过的坎。"
看着李明珂关切的神色，像是被人撕开了那层勉强保护自己的外膜，她先前端着的肩松了。良久，她问："你妻子，曾经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非常漂亮，文字和声音也非常漂亮。那些声音和脸孔是容易让人产生错觉的，就像铺陈纸上的那一串串复杂而美丽的句子。小时候我就曾因为看到别人能写出那样的句子而感到自卑，我痛恨自己表述能力的干瘪，挺长一段时间内都躲避一切美丽文字的诱惑。终于有一天成为了它们的俘虏，我便变得无可救药，甘愿被束缚在这一片美丽的文字里。可这一切束缚在某一天突然消失了，我又一下子无所适从。"
苏颖静静地看着这个成熟稳重的男人，她的恩师。他叙述的语气已经没有波澜，可这些句子里明显透出心灵的伤痕。先前心中似乎无从抹去的愁苦已被他的叙述迁移到了某个角落。
"幸或不幸的是，我保留了对美丽文字的嗅觉。不瞒你说，你实习期间在副刊写的随笔，非常打动我。"
她从前以为没有人会注意她不务正业的胡写，却原来……她开始回忆起实习期间李明珂对她的悉心指导，似乎从中体味出了多一份的关切。
"昨天我看到你一个人坐在电脑前流眼泪的时候，非常心疼。"
"对不起，其实没什么事，只是……经历得少，脆弱了些。"
"多看些书吧。这样会分散一些心情。书还会叫人有所牵挂。早年读过林语堂的《京华烟云》，现在印象很淡了，如今拿出来读，又有了新的体会。"李明珂的声音从低沉略略高昂了些，"昨晚去做了两个电视节目，然后和交通台的一个主持人喝酒，回家才11点，我觉得真早，然后感觉幸福，因为洗完澡就可以上床看书了。在镜子面前刷牙的时候，我想，我还真有点惦记木兰和她一家呢。"
苏颖听着这些叙述，忽然觉得这个在评论文章里言辞犀利如斗士般的男人，其实对生活充满了善解和诗意。大学时期躲在自己的小床上沉醉在书世界的情形也在她脑子里浮现出来。她露出了一种相惜相通的笑容："我忙于家庭和工作，很长时间没有那种陶醉在阅读中的快乐了。我以为你天天抓要闻参加大会小会，早没有时间和心情读书了呢。有时候一本好的书，也会使我有这种感觉。"
"我还买了一整套的老照片，分四册精装，很漂亮。我会死死盯住那里头一张张黑白的陈旧面孔，努力去体会他们那个时代的心情和感受。你知道吗，我听人说胶片是用牛骨熬成的胶做成的，对这些照片就更亲近了。胶片本身都有着生命的灵性，那它所摄取的影像一定也布满了生命的气息，所以我对用胶片的相机怀有深厚的感情。"
"难怪你一直用这种老相机出去采访，我还以为你是个老古董，不会现代科技呢。现在发现，原来你有着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他看着她展开了的笑容，也笑了。
苏颖忽然说："人生得一知己何其难。"
李明珂眨了眨眼睛："是啊，好饭菜更难得。"
她望着他。
"林语堂说，一个好的老师就像一个好的厨师。好的老师善于激发你自己的潜力，好的厨师善于逼出食物的原汁原味。"
"好老师。"
"好厨师。"
他们同时笑出了声。
就这样谈了好几个小时了。茶馆的人也似乎多了些。音箱里飘出了几缕乐音来。她放下怀里的花，转头望向窗外。窗外，是一条在夜色中悄然燃烧的道路。虽然她知道，她无法从这燃烧中看见那个神迹，那从熊熊燃烧却毫无毁损的荆棘丛中传出一声"摩西！"的神迹，无法融身于那样的梦，那上帝给雅各一把住满了大小天使的神奇梯子的梦，但她的心已做过了飞翔。看着头顶那些注定了永不消褪绿意的人工的树叶，她想起他说过的水仙百合，馨香便沿心而来。
他也转过了头望向窗外。一辆公汽驶过。原来从楼上看，公共汽车是如此之大呢。他笑的时候，她的手正巧掠过百合花的蕊心，只这柔软的碰触，即令她眼中看到的夜色里饱含了春天在花开的时候所拥有的一切灿烂。
如果不是飞马集团案的突然发生，也许她的生活会走向崭新的轨道。
4 一个月前
某天当她从广州采访回来，柳浩居然在家，并将一份日报甩给她。她拿过来一看，上面有李明珂因飞马集团案的深入报道获国家新闻奖的消息。看到这个消息，她疑惑，愤怒，伤心。"李明珂这下可成了国家英雄了，大名人了。你一直暗恋他是吧，这下你更爱他了是吧。去啊，去找他啊。……"在柳浩的怀疑骂责推搡中，她的愤怒和伤心不断膨胀着。柳浩走后，她拿下书桌上的那束百合花，扔到了垃圾筒。黑夜里，她摸着自己身上的伤痕，彻夜未眠。
第二天，她把自己深入一线采访各相关部门收集资料……她在飞马案件的报道过程中所做过的种种艰苦努力，以及她内心的委屈统统向叶总编作了汇报。
5 回到现在
出了火车站，苏颖的心还是一团乱麻。
社里来接她的司机说："李明珂前天被刺成了重伤在医院抢救。"
她心中一惊："知道是什么人干的吗？"
"目前还在侦查中。"司机说，"不过，大家都心知肚明。飞马集团在李老师的报道发表不久，就停业整顿，司法全面介入调查。你说，还能是谁呢。"
回到家，柳浩仍然不在。苏颖洗了头脸，内心在激烈地挣扎着。忽然，她在梳妆镜前发现了一张字条："颖，我走得太远。这些年来，我没有实现自己的承诺，辜负了你，而今，无限愧悔。李明珂在133医院。请相信我，我没有参与这件丧尽天良的事。我已从飞马集团辞职。我要去远方闯下一片天空来，为你，也为我。如果时间能洗去这些年的记忆，如果将来你仍能接受全新的我，我将感激上苍对我的赐福。保重。柳浩。"
苏颖跑到卧室，打开衣柜门，柳浩的衣物全部不见了。她坐在床上想了五秒钟，然后抓起大衣，奔向门外。
在医院的走廊上，她遇到了叶总。叶总两个月前因某期报纸报道出现严重方向性失误，受到上级严厉批评，被迫辞职，如今赋闲在家。
自从她向叶总告了李明珂之后，她在单位就一直尽量避免与李明珂碰面。即使碰面了，她也装作看手里的文件或低头整理一下衣襟而避过打招呼。这并非她心虚。她的避让只是认为他们之间出现了这样的过节后，如再亲热地寒暄就会显得虚假，不真实。另外，她也实在不知道如何与李明珂打招呼。她认为沉默不往来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相处方式，反正如今他们不在一个部门，工作上已没有了太多的关联，当然，更没有了闲时的喝茶谈心。
叶总看到她，点了点头："李明珂被歹徒刺了四刀，因伤到肝肾，陷入了昏迷，生命垂危。"叶总说的时候，声音有些哽咽。
她对叶总充满了感激，在她告李明珂的事件中，别的领导和同事都对她投以疑惑的目光，只有叶总一直温和地支持她，也是叶总提议将李明珂调到文体部。她后来升任要闻部副主任，相信也有叶总的支持。
"你来看他，我很欣慰。"叶总说。
闻听此言，想着刚才在监护室窗口看到李明珂全身插满了管子人事不醒的模样，苏颖心中一哀，眼眶就红了。
送叶总回家的路上，他说了一些李明珂的事。
"当时推选要闻部负责人时，李明珂提到了你，他说光从你告他这件事看，也能看出你有一颗匡扶公义的心。勤奋热情正直，让你做要闻部负责人，他认为恰当不过。"
一阵北风呼啸而过，苏颖手套内长了冻疮的手一阵剧痛。
"小颖，不知道你想过没有，李明珂得这个新闻大奖，会不会全是因为在乎荣誉？"叶总停顿了一下，看了苏颖一眼，"我想，他事先对今天挨刺的后果是有准备的，所以，宁愿让你受委屈让你告他，他也不作任何辩护。"
苏颖默然不语。
"你看不出来他喜欢你吗？"叶总又说。
苏颖的眼里已有了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