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收容所
蓦地,女厕传来冯维维的惊叫声:“谁?啊,流氓,有流氓。来人啊!”厕所长方型砖洞外的树枝一阵乱摇,有人扑通一声跳下来,飞快的跑了。
牛黄迅速拉上裤子追出去,只来得及看见逃跑者熟悉的背影,在墙角一闪,就不见了。
牛黄心一紧,多么熟悉的背影啊,不是黄五是谁?没错,肯定是他!
杜所长震怒了:什么胆大包天的家伙,竟敢在派出所耍流氓?徐指导员和执勤排的女队员围成一团,轮番安慰着哭得花枝乱颤的维维。结果查来查去,好一番折腾,却查无实据,杜杀虽然气得撸袖跺脚的一个劲骂娘,可也无可奈何。
最后,事情只好不了了之。
晚上,牛黄想起黄五就感到一阵心紧。
他明白自己并没有看错人,因为黄五一整天总是心虚地躲着自己的眼睛;咳!没准儿,这小子还看到了自己哩!牛黄脸上一阵滚烫。凭直觉,他觉得黄五迟早要出大事。可又该怎样对他本人或他家里人提出呢?
这种丢脸的事儿,任是再有涵养的人,听了不暴跳如雷,啐你一大口口水,大叫拿出证据来才怪?
老爸老妈在隔壁赵家打麻将,不用说,跟屁虫牛三一定也在麻将桌边,在老爸老妈不断的喝斥声中,弄三摸四的。也好,乐得家中无人。只觉得胸口堵得慌的牛黄,便拿出多日未摸的竹笛,贴上笛膜,依在自家门楣上,轻轻儿吹起来。
牛黄不在窗口而在门楣边吹,是为了蓉容。
蓉容多好呵!就像尘世之外的仙女,惦念着自己很久没吹笛子了。可以前谁在乎呢?你吹不吹笛子关我屁事。那破玩艺儿能当饭吃么?少了些聒噪,老房人还不是照常大声说笑?大碗吃饭大盅喝酒?可现在不同啦,牛黄觉得自己很重要啦,因为,有一个女孩儿,在默默无语的关心自己,在不动声色的注视自己……
一曲《扬鞭跃马送粮忙》终了,再换上二胡拉一曲《赛马》。牛黄忙得不亦乐乎,想:“蓉容纸条上的提醒是对的,多日不练,技巧都有点生疏啦。”
他一抬眼,发现刚才还是紧紧关着的蓉容家的房门,已不知不觉地打开了。没错,蓉容一定像往常一样,撑着脸蛋坐在桌边,边读书边听着呢。
牛黄更兴奋也更卖力了,全身的劲都使上,一串串欢乐抒情的音符,鸟儿般飞向夜空。
牛黄没注意,周三、黄五和陈星,围在了自己身边。
放下手中的竹笛和二胡,陈星早捧上一怀温开水:“喝吧喝吧,牛黄,你吹得真好。”“那还用说?”周三拍拍陈星肩头:“你找牛黄当师傅是找对啦”
黄五没说话,只是心虚的看看牛黄,欲言又止。
“牛黄,轴承厂的宋大捎话来,说是邀请我们参加他们举办的片区器乐会,去不?”“不去”牛黄爽快的告诉陈星:“没时间,没兴趣。”“那我也不去”陈星又说:“你听说没有?省五七艺术学校来招生了。”牛黄的手在半空中停住:“省五七艺术学校招生?好哇,在哪儿?”“在市一中礼堂,听说已过了几天,只剩明后二天啦。”陈星急切的回答,又问:“我们去不去?”
“去”牛黄算算时间,到市收容所报到是下周一,明天周六,后天是礼拜天。“我们礼拜天一早去”牛黄对陈星道:“早点喊我哟,我俩都争取考上。”陈星点点头。
市一中礼堂坐落在绿荫掩影中,骄傲的露着它那著名的红墙碧瓦装饰。
牛黄想起前几年时兴的造反破四旧,人们围着据说是已有近百年建造历史的礼堂,汹汹的吼着叫着闹着要将它拆毁。谁知礼堂竟奇迹般屹立不动,保存了下来。
嗬,提起市一中,谁不知道?本地区和全国著名的重点高中,在此学习的学生们,都是毕业后要进北大、清华的高材生,国家的栋梁。周二妹的心中,就是以读一中为第一目标,进而向北大清华冲击。可惜才貌双全的她早逝……
耳边传来陈星的话声,牛黄一愣怔,脑中的周二妹不见了。
“到了”,“怎么没人?”礼堂安安静静的,上下左右排着整齐门钉的红木大门紧闭。盛夏灼热的阳光洒在大红门上,那么的庄严神圣,高不可攀。
牛黄有些彷徨,下意识摸摸自己携带的曲笛,问:“陈星,你带的什么笛子?”“不是你说的梆笛吗?”“对,注意梆笛的运气与曲笛的不同,不然,费了力,音色还出不来。”“好的”陈星感激地望望他,又说:“中午我请你下馆子,我有1块钱。”“大人给的?”“当然”陈星骄傲的扬起了眉梢:“爸妈都给我鼓劲哩,说考起后要重奖我。考上才有出息哟,我可不愿当工人。”
“当工人有什么不好?”“这,你不懂。”
几个教师模样的人,边说边笑的顺着林荫道走来。
他们跨上了红木门的台阶,在牛黄陈星身边停下,一个披着很少见的长头发的男青年掏出钥匙,开红木门上的铜锁。
“你们是报考的吗?”被称为院长的中年人注意到他俩,跨上台阶时扭身道:“同学,报名和考试时间都过啦,怎么不早来?”院长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字正腔圆,引得牛黄忙陪着笑:“我们才听说,老师,可不可以……”
“才听说?”院长若有所思,放慢脚步。教师们见他放慢脚步,不约而同都停下,仔细地上下打量着牛黄和陈星。
“外型将就”,“还有些气质”,“哦,拿着曲笛和梆笛哩,是搞乐器的。”“跟我进来吧”院长终于向里面一扬头,领先跨进大门。
与此同时,一个声音大叫:“别忙,还有我哩”;一个气宇轩昂的男青年,正气吁吁的顺着林荫道跑来。“报考的?”男青年点点头,累得胸口一个劲地起伏着。
“考什么?”“舞蹈”,“嘿,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进来吧!”“谢谢!”
按照院长的吩咐,教师们端来了几张红木椅子,往院坝里一摆,院长居中大家横排坐下。院长问了他们一些基本情况,介绍了此次省五七艺术学校招生简章,和蔼可亲的说:“大家不要紧张,放松些,拿出自己的真本事。谁先来呢?”
牛黄自告奋勇,第一个上场。
但是,第一次面对场上十几双内行的教师眼睛,谁能真正放得松?
牛黄竭力控制着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集中全身精力吹着。演奏完了《江南行》,浑身早已湿透,向老师敬礼时,才听见教师们热烈的掌声。
陈星紧跟着上场,演奏的是《我是一个兵》,一曲终了,老师们同样给予热烈的掌声。牛黄瞟见院长凑过身去,与身边左右的教师们交流着意见,并在摊在自己膝盖上的笔记本中,细心地记着什么,丝丝微笑渗出他嘴唇。
男青年最后一个上场。
牛黄与陈星盘腿坐在院坝边湿润的台阶上,各自思忖着刚才自己的表演,时而高兴,时而担心。
坝子中间,男青年正高举右手,左脚尖垫起,激情澎湃地朗诵:“山、快马加鞭未下鞍……天欲坠,赖以柱其间。”“不对,激情还要更猛烈些。”全神贯注观看着的院长,右腿一撬,猛地打断他的表演。院长站起来走到中间,整整自个儿的衣服,捋捋头发,然后对他说:“来,跟着我做。”
院长摆了一个标准的激昂姿势,昂首挺胸,右手高举,左脚尖高高踮起:“天欲坠,赖以柱其间。”“天欲坠,赖以柱其间。”“好、好,就这样,再来:天欲坠,赖以柱其间。”“天欲坠,赖以柱其间。”
现场考试终于完了,那个长发男教师拿出几张表格,问:“院长,都填吗?”“都填”院长点点头,然后对牛黄他们说:“我们明天就回省城了,这次破了例,我们回去研究整理后,再给大家回音。可能回复时间长一点,不过请各位放心,只要是好苗子,我们都要培养。请填写报名表时,把通讯地址写清楚。”
牛黄陈星和那个男青年,再次向院长投去感激的目光。
中午一点多钟,陈星带着牛黄信步走进了一家小饭馆。
收拾得很干净的小饭馆里,只有一个抱着婴孩的中年妇女,坐在小玻璃柜台后。
“吃饭?”中年妇女边逗着婴儿玩乐,边问:“二位?”陈星点点头,二人在临街的桌子上坐下。“吃什么?小弟娃,到这儿来点菜。笑一个,乖,笑一个嘛。”中年妇女逗着婴儿在小玻璃柜后喊。
陈星过去,点了一个小菜豆腐汤,一个青椒回锅肉,一盘麻辣海带丝,一盘卤猪耳朵。“小弟娃,先给钱,再上菜。你点这么多菜,二个人吃不吃得完哟?节约光荣,浪费可耻哟!”中年妇女把找补的几分钱扔给陈星,关切的问:“真大方,是你哥?”
陈星把找回的钱小心翼翼地揣进衣兜,没理她。
“况师傅,一号桌,一个小菜豆腐汤,一个青椒回锅肉,一盘麻辣海带丝,一盘卤猪耳朵外加二碗干饭啦!”中年妇女朝着厨房唱顺口溜似的一阵大喊,又忙着逗自己怀中的婴儿。
只听得厨房里一阵锅勺响,一个睡眼惺忪的女服务员端上菜,一条洗得干干净净烫得平平展展的围裙,系在她苗条的腰间,围裙上‘×××国营饮食服务公司’几个红字,分外醒目。
“菜上齐了”女服务员面无表情板着脸说,仿佛生来就不会笑。
牛黄拈起一筷子猪耳朵根,扔进嘴里愉快的嚼着,他最喜欢吃猪耳朵了。
“好久没吃猪耳朵啦,真好吃!”牛黄吞下猪耳,喝一大口汤,摸摸自己的肚皮:“有钱就是好哟,想吃啥就吃啥。”“那当然”陈星被麻辣海带丝辣得‘哈哈哈’的张着嘴巴直吸凉气,欣然道:“我以后要找很多很多的钱,你呢?”“我也一样”牛黄嘴巴忙碌着,边嚼边说:“等我工作了,就有钱了。”
“当工人不会有很多钱。”“那咋办?”“当官呗”,“要得,我们以后都当官,都当大官!”“牛黄,你说我俩考不考得起?”“可能吧,哎,别想它啦,吃饭、吃饭。”
二人边吃边吹,边吹边吃,大快朵颐,十分愉快。
周一清晨,牛黄周三在父母的叮嘱中,拎着简单的包裹,跨出了老房。
下楼时,牛黄听见身后匆忙的锁门声响,然后是他熟悉的脚步声,一直尾随。下完楼梯,在背光的天井里,牛黄忍不住转过身来,是蓉容。
蓉容对他嫣然一笑,指指斜挎的书包:“上学”,牛黄道:“这么早?才七点过。”“朝读哟,不早啦,人家工宣队黄队长宣布了的,谁迟到,谁就是不革命。”周三笑起来:“这么说,准时到就是革命的了?”
牛黄抓紧时间,朝蓉容举举手中的包裹:“我们到市收容所支援去啦。”“支援多久?”蓉容边走边简短的问。“不知道”,“可能一个月,也可能一年。”周三故弄悬乎。
天井几步就走完了,外面阳光明媚。一条炭渣填平的路伸向花海,绕过花海,踏上弯曲而宽阔的石板路,就直通大街。
“再见,祝你们顺利!”蓉容扬扬头,乌黑整齐的留海在额头上一抖一抖的。“再见!”牛黄周三扬起手。
牛黄看见老妈的身子探出厨房窗口,注视着他们。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掠过牛黄心间:“老妈这是怎么啦?为什么只要我和蓉容说话,她就会出现?”
来不及多想,牛黄扭头朝老妈挥动着手,大声说:“你回去吧,我们走啦!”
第一次离家外出工作,第一次自由支配自己的一切。二人像挣脱了樊篱的鸟儿,自由飞翔在辽阔的天地,天,那么蓝!风,那么清!就别提二人心里有多高兴!
下了车,二人拎着小包裹,晃晃悠悠有说有笑的,朝离公路不远的山恋上收容所赶去。叮……,一阵清脆急促的铃声,刚才那辆电车飞快地赶上来,擦着他们身子停下。二人愕然抬起头,窗口露出那个胖呼呼售票员充满怒容的脸:“想揩油?占公家便宜嗦?买票!”
他们这才想起在车上全忙着高兴和看风景,忘了买票。牛黄忙递上一角钱,歉意道:“对不起,刚才忘了。”“忘了?哼,自己认真斗私批修。”
胖售票员扔下二张票,呼地拉上了玻璃窗,电车沙沙沙地开走了。
这是一幢占地宽泛的青灰色平房,高高的墙头上插满尖利的铁屑。
一条平坦的柏油路,直通围墙正中的大铁门。墙外,视野宽阔,一览无遗。放眼望,一大片起伏跌宕的丘陵,长着稀疏浅短的草棵,一直连到遥远而朦胧的山边。二人走近了大铁门,一块硕大的白底黑字牌匾挂在铁门一侧,“××市收容所”六个大字,在清晨的阳光中闪着森冷的光泽。
牛黄拍拍铁门,一条高大的狼狗猛冲过来,对着他们一阵狂叫。
“有人没有?”周三大声喊叫,又使劲的摇动铁门。斜对铁门的一间房屋门开了,随着几声嘶哑的咳嗽,一个拄着双拐瘦削的中年男子一跳一跳的走来,喝住了狗,问:“什么事?”“我们是×××派出所来支援的”,“进来吧”
“哗哗、哗。”大铁门开了。
中年男子引二人回到屋里,双拐一扔,跳跃着在藤椅坐下,指指旁边的几个破藤椅:“坐吧”。牛黄递过介绍信,便四下打量。
屋内是三套间。最外面这间很大,安放了五张标准办公桌,还可以站下十几人。但除中年男子面前这张外,其余桌面上都蒙着灰尘,蹲放在进门处的几排长木凳上,也蒙着灰尘。
看来,这就是收容所的办公室了。
中年男子看后,小心的折起介绍信,锁进抽屉。然后隔桌伸出了右手:“欢迎,欢迎呀,我姓王,在所里负责,正缺人手哟。”二人忙站起来握住王所长的手。
简短寒暄后,王所长介绍了收容所的情况,并对二人的工作进行了分配。
牛黄暂代副所长,当王所长不在时,负责所里的全面工作。牛黄这才知道,收容所配制的人员,除了王所长本人,其余的三个管理员,早已各种借口离开了。也就是说:光杆司令的王所长,加上牛黄周三,现在一共才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