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诗作于黄初四年（223年）。当时诗人和异母弟白马王曹彪、任城王曹彰去京师朝会，任城王到京后不明不白地死去，诗人与白马王回返封地时，又为有司所阻，不能同行，于是“愤而成篇”，写了这首诗。
谒帝承明庐①，逝②将归旧疆。清晨发皇邑，日夕过首阳。伊洛③广且深，欲济川无梁④。泛舟越洪涛，怨彼东路长。顾瞻⑤恋城阙，引领⑥情内伤。
太谷⑦何廖廓，山树郁苍苍。霖雨泥我涂⑧，流潦⑨浩纵横。中逵绝无轨⑩，改辙登高岗。修坂造云日，我马玄以黄。
玄黄犹能进，我思郁以纡。郁纡将何念？亲爱在离居。本图相与偕，中更不克俱。鸱枭鸣衡枙，豺狼当路衢。苍蝇间白黑，谗巧令亲疏。欲还绝无蹊，揽辔止踟蹰。
踟蹰亦何留？相思无终极。秋风发微凉，寒蝉鸣我侧。原野何萧条，白日忽西匿。归鸟赴乔林，翩翩厉羽翼。孤兽走索群，衔草不遑食。感物伤我怀，抚心长太息。
太息将何为？天命与我违。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归。孤魂翔故域，灵柩寄京师。存者忽复过，亡没身自衰。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年在桑榆间，影响不能追。自顾非金石，咄唶令心悲。
心悲动我神，弃置莫复陈。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恩爱苟不亏，在远分日亲。何必同衾帱，然后展殷勤？忧思成疾疢，无乃儿女仁。仓卒骨肉情，能不怀苦辛？
苦辛何虑思？天命信可疑。虚无求列仙，松子久吾欺。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离别永无会，执手将何时？王其爱玉体，俱享黄发期。收泪即长路，援笔从此辞。
【注释】
① 谒：朝见。承明庐：汉宫名。这里借指皇帝住处。
② 逝：离去。或作语气词。
③ 伊洛：伊水、洛水。
④ 济：渡。梁：桥。
⑤ 顾瞻：回头看望。
⑥ 引领：伸长脖子。
⑦ 太谷：山名，或作关名。
⑧ 霖雨：连日雨。泥：名词作动词用，使道路泥泞。涂：通“途”。
⑨ 潦（lǎo）：积水。
⑩ 中逵：半路。轨：车道。
修坂：长坡。造：至。
玄以黄：眩晕。这里指马生病。此句出自《诗经·周南·卷耳》：“陟彼高岗，我马玄黄。”
以：而。纡（yū）：屈曲。
偕：共同。
中更：中途改变。不克俱：不能一起。
鸱枭（chīxiāo）：鸟名。枙（è）：车前横木。
间：更迭。白黑：污白为黑，污黑为白。
蹊：路。
辔（pèi）：缰绳。踟蹰：徘徊。
匿（nì）：隐藏。
厉：振奋。
索：孤独。
遑：闲暇。
太息：长叹。
此句讲活着的人很快也会死去。忽，快速。过，去。没（mò），死。
晞（xī）：晒干。
桑榆：西方星名，这里喻晚年。
影：人影。响：回声。
顾：念。
咄唶（duōjiè）：叹息声。
陈：说。
苟：如果。亏：减少。
分：情分、感情。
衾帱（qīn chóu）：被子和帐子。
疢（chèn）：热病。
无乃：岂非。仁：情爱。
仓卒：匆忙。
信：实在。
列：众。
松子：传说中的仙人赤松子。吾欺：欺我。
变故：灾变。斯须：片刻。
持：保持。
执：握。
王：白马王。其：语气助词。
黄发期：年老时。
长路：上路。
此句讲提笔作诗相赠并就此告别。援，提。从此辞，就此告别。
延伸阅读1：
读这首诗不禁让我们想起曹植的《七步诗》，同样是谈兄弟相残。
延伸阅读2：
曹植墓位于聊城市东阿县东南20公里处的鱼山西麓，坐东朝西，依山营穴，以青砖筑垒。建于魏太和七年（233）。《三国志·魏书》载：“初，植登鱼山，临东阿，喟然有终焉之心，遂营为墓。”
编后小语：
全诗共分七章。痛斥了迫使他们兄弟分行的有司，在对任城王暴亡表示深沉悼念的同时；也吐露了自己置身险境中惴惴不安的心境。作品把复杂的感情，通过章章蝉联的形式，一步步抒发出来，极有层次。建安诗人中，曹植可以算是最讲究艺术表现的诗人。“词采华茂”，善用比喻，注意对偶、炼字，尤能作警而奇的开篇，极大地提高了诗歌的艺术性，但也给后世人开了“雕琢辞藻”的风气。
洛神赋
曹植
题解：
洛神，洛水之神，相传是古帝伏羲氏之女。旧说：曹植曾求婚甄氏女不遂，该女为曹丕所得。后甄后被谗而死。曹植此赋系此感而作，故初名《感甄赋》。这是小说家留给世人的传说，未足深信。
黄初三年①，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其词曰：
余从京域，言归东藩②。背伊阙，越辕，经通谷，陵景山③。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④乎洛川。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⑤，俯则未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尔有觌于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御者对曰：“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之所见也，无乃是乎？其状若何？臣愿闻之。”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⑥。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象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⑦。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⑧。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兮，羌习礼而明诗。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⑨。执眷眷之款实兮，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⑩兮，怅犹豫而狐疑。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
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
尔乃众灵杂遝，命俦啸侣。或戏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从南湘之二妃，携汉滨之游女。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扬轻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伫。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于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冯夷鸣鼓，女娲清歌。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鸾以偕逝。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于是越北沚，过南冈，纡素领，回清阳。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
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反，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霑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注释】
① 黄初三年：公元222年，黄初为魏文帝曹丕年号，据本传和《赠白马王彪》序言，曹植到京城朝拜文帝在黄初四年（223年），此赋可能故意不写明真实时间。
② 东藩：东方藩国。当时曹植封鄄城王，其地在京城洛阳东北。
③ 背：离开。伊阙：山名，在洛阳南。辕：山名，在今河南偃师县东南。通谷：谷名，在洛阳城南五十里。陵：升。景山：山名。
④ 税驾：解马卸车。蘅皋：长有杜蘅的水边。秣：喂养。芝田：种植芝草之田，一说为地名。阳林：地名。流眄（miǎn）：纵目而视。
⑤ 思散：神思恍惚，思绪散乱。
⑥ 睐（lài）：旁视。靥（yè）辅：两颊上的酒窝。权：通“颧”，面颊。
⑦ 珥（èr）：珠玉耳饰，此处作动词用，即佩戴。瑶、碧：均为美玉。华琚：有花纹的佩玉。文履：有花纹的鞋。绡（xiāo）：生丝织的帛。裾：衣襟，此指襟边。
⑧ 采旄：彩色旗（杆上有旄牛尾装饰）。桂旗：桂枝为杆的旗。攘：捋。浒：水边。湍濑：急流。玄芝：黑色灵芝。
⑨ 要：约。抗：举。琼珶（dì）：美玉名。和：答。期：会。
⑩ 款实：真诚。交甫：郑交甫。传说他行于汉水之滨，遇一仙女，目而挑之，女遂解佩与之。交甫行数步，佩玉不见；回视其女，也消失不见。弃言：失信。
徙倚：低徊。阴：暗。阳：明。
竦：耸立。椒涂：长着花椒的路。薄：草木丛生处。
杂遝（tà）：众多。命俦啸侣：呼朋唤侣。
匏（páo）瓜：星名，在牵牛星东。无匹：没有配偶。
顾恺之《洛神图》
袿（guī）：女子上衣。猗靡：随风飘动状。翳：遮蔽。延伫：久立。
屏翳：风神。川后：水神。冯夷：河伯。
腾：传告。警乘：警卫车乘。
俨：庄严。容裔：闲暇自得状。
毂（gǔ）：车轮中心承轴接辐部分，此指车子。
沚：水中小洲。素领：白皙的颈项。清阳：眉目清秀状。
宵：通“消”。蔽光：隐没光彩。
背：离。陵：登。
延伸阅读1：
以洛神为题的作品不止曹植一篇，但最好的当数此篇。
延伸阅读2：
冯夷也就是黄河的水神。形体巨大，鱼首人面，鳃后两鳍向后延伸，其形如人之两臂。握一柄镔铁角叉，长逾数丈。鱼背肌肤展开成一对肉翅，若鸢鸟相似；背鳍箕张，鼓动生威。身体颇长，如鲶身蛇尾，甚为怪异。
编后小语：
《洛神赋》是曹植的名作。它表现的是人类永恒的爱情话题。西方古代“人神恋爱”的故事很多，而中国从《关雎》开始，更多的是“寤寐思之”的失意爱情或人世间爱情受阻死后化仙化物的爱情悲喜剧，如《梁山伯与祝英台》、《孔雀东南飞》。《洛神赋》熔铸神话题材，通过梦幻境界，描绘了一个美而多姿婉而多情的洛神形象，诗人倾心爱慕这个人物，但由于“人神之道殊”，洛神含恨而去，诗人失意而返，故整篇赋悲剧意味浓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