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一下子被揪了起来,刚刚在银行保险柜里看到的是富可敌国的大财富,而电话那端的人却在为了一张回乡机票发愁,这种判若云泥的巨大落差,让我茫然若失。现在,我只需从青龙的几座金山上挖一铲下来送给苏雪,她所有的困难与沉潜就能被洗刷尽去。
“告诉我地址,我马上过来。”我招呼服务生结账,急匆匆地站起来。
苏雪轻咳着,说了一个小街的名字,大概位置是在文华酒店北面。我叫了辆计程车,直奔那边。在车上,我把胡须和眼镜都摘下来,恢复本来面目,免得吓到苏雪。到了地方,才知道这是一个治安相对混乱的“一楼一凤”地区,旅馆费用便宜,但环境实在糟糕。
我沿着阴暗狭仄的老式楼梯走上四楼,敲响了正对楼梯口的那扇木门。
苏雪跑来开门,满脸歉意、羞愧、疲倦、病容,未及开口,眼圈已经红了。她穿着一件灰色的睡衣站在门边,袖口高挽着,双手全是灰尘。
“对不起,我本来不想麻烦你的,要你到这种地方来。可是,我似乎已经走投无路了。”她紧咬着下唇,两绺乱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其余头发乱糟糟地盘在脑后。一夜之间,已经没有了昨天见她时的那种小家碧玉式的从容。
小房间的中央,放着一个很新的廉价大旅行袋,但却瘪着大半,因为她根本没什么东西可往里装了,只有昨天见过的那件白裙被小心地挂在房间一角的衣架上。
“我来想办法,别急,你的身体怎样?”一瞥间,我看到侧面的小餐桌上放着两个用过的泡面纸杯,还有一小包速食榨菜。
苏雪向后踉跄了一步,在小桌旁坐下,涩涩地苦笑着:“还好,没事。”
我踏上几步,伸手探她的额头,已经是滚烫成一片。
“你在发烧?吃药了没有?”我弯下腰,看着她略带潮红的两颊。
她被动地坐着,眼神倦怠,鼻子里呼出的气息也热得可怕。
“你得去医院,这样会烧出问题来的--”
她努力地抓住我的手,缓缓地摇头:“不、不要去医院,我已经没钱……没钱了……”然后,她就在我怀里昏倒了过去。
我把旅行袋背在肩上,急匆匆地抱着苏雪下楼,顾不上各家门缝里的好奇目光和窃窃私语。在那家小旅馆的门口,三名穿着皮夹克加多袋裤、头发染得像热带水果、手腕上遍布刺青的小混混挡住了我的去路。
“朋友,想把人带走,就得拿点保护费出来。一万块,少一分都不行,否则就得把人留下。知道不知道,这位小妹妹已经欠了我们的住宿费、饭费、楼道卫生费、水费、电费……等等等等,一共接近十万块。看在她已经晕倒的份上,打个一折,然后大家两清。”小混混的要钱理由总是编造得冠冕堂皇,而且装出一副大人大量的样子。
这一区域是“红星帮飞车党”太子的地盘,我不想跟对方多纠缠,送苏雪去医院要紧。
“替我叫辆计程车,去最近的医院。”我抽出几张钞票摔在其中一个人怀里。钱能通神,三名小混混立刻乖乖照办,殷勤地帮我叫车、开车门、关车门,然后点头哈腰地目送我和苏雪离开。
同样一件事,如果他们遇到的是脾气火爆的雷震,恐怕这时早就被打得满地找牙了。
苏雪的高烧在打了三瓶点滴后慢慢退去,时间已近中午。
医生劝告她住院观察,但她执意要走,我只能替她拿了药,然后一起离开医院。那家小旅馆肯定是不能住了,环境又脏又乱,我怕她会出事。
“不回小旅馆,我就无处可去了。”苏雪的脸色很差,苍白如纸。
“不介意的话,先去我家暂时落脚?你需要人照顾,我……我和李慕珍李医生是好朋友,你是投奔他来的,我也有义务以地主的身份接待你,对不对?”我撒了个谎。此时此刻,只要她能不那么消沉,能再艳阳一般微笑起来,再撒十个谎我也愿意。不知为什么,只要看到她微微皱眉,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攥住、狠狠揉捏着,连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跟着痛起来。
苏雪吓了一跳,惶然抬头:“不不,那怎么行?怎么敢麻烦向先生你?”
她像一只被吓到的无辜小鹿,猛地向旁边跨步,想要离我远一些,但急促而来的眩晕却又一次击倒了她。
我急忙揽住她的腰,低头避开四周带着各种恶劣揣测的目光,低声告诉她:“无论如何,我们先离开医院再说,至于去哪里,慢慢商量。”
再次扶她上计程车的时候,她脚上的高跟鞋被车门勾掉了。我自然而然地帮她弯腰捡鞋子,蓦地发现,在她****光滑的脚心位置,竟然有着七颗连成勺子形状的浑圆红痣,每一颗都有小米粒那么大。
那一刻,我的思想仿佛一下子凝固住了,目光被她的脚心死死吸引。
“向先生?”她又一次被吓到,往里缩了缩脚,用已经起皱的睡衣遮住,双手拼命抱紧了那只旅行袋。
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马上捡起鞋子上车,向司机报了自己的地址。
同样的红痣,我在大亨的脚心里也看到过,可惜暂时没条件做详细的比较,以确定两个人的红痣是不是同样的形状。
为了打消苏雪的疑虑,我拨了个电话给陈泰,然后说明情况,要他向苏雪解释。
电话那头,陈泰先是愕然无语,尔后哈哈大笑:“阿天,你在干什么?装情圣还是对小妮子真正动了心?你真是让我……让我大吃一惊,下巴都掉到地下去了!兄弟,这是二十一世纪的港岛,不是演电影,也不是拍肥皂连续剧,你清醒点好不好?”
我捂紧听筒,生怕苏雪听到后会觉得尴尬。
在发现苏雪脚心的红痣之前,我挽留她还只是局限于个人情感,当下的发现,却让我有了“一定留住她”的决心。关于红痣,我可以慢慢向陈泰解释,因为那牵扯到大相术师邵极,真要细说的话,就拉得太远了。
“陈泰,是兄弟的话,就帮我这个忙,告诉苏小姐我绝对是个好人、绝对没有恶意、绝对只是出于好心--”我是生平第一次如此着急地表白自己,而且需要别人来为我做证明,想想也觉得好笑。在港岛江湖,只要我表明身份,任何场合下大家都要给面子,包括几大社团的首脑人物也明白“向天”这个名字的分量。可惜,苏雪不是来自江湖,亦不是港岛土生土长的女孩子,在李慕珍遇害事件之前,对我毫无印象。
陈泰继续促狭地大笑,根本不听我解释。
在世俗观念里,有钱有势的男人总喜欢金屋藏娇,从十八岁到八十岁,无不如是。港岛的社会风气向来如此,难怪陈泰会误解。
“陈泰!”我大喊一声,吓得计程车司机也悚然回头。
此时,又有电话打进来,我无法两头兼顾,只得好言相求:“帮帮忙兄弟,不管你怎么想,都替我向苏小姐解释一下好不好?你是警察,是人民救星、社会平安保护神,是港岛市民最爱戴的雷霆偶像,是咸蛋超人奥特曼……无论如何帮我一次,我请你去文华酒店顶楼看星星、吃澳洲龙虾还不行?”
现在,我必须稳住苏雪,确定她脚心里的红痣到底是什么来历,然后向大亨报告。这件事万分重要,甚至超过了“金盆洗手”大会。
陈泰笑声不止,这家伙也不知是吃错了药还是怎的,听不出我急得火烧眉毛了还故意跟我开玩笑。
“向先生,不需要解释了。”苏雪的手伸过来,轻轻地拉了拉我的衣角,“我知道你是好人,我愿意暂时住到你那里去,只是别太搅扰你就好了。”她的动作轻到极点,像是一只被人吓怕了的小动物,怯生生的,再也不敢大意靠近陌生人。
我转过头,再次接触到她的柔弱眼神,一下子如释重负,对着话筒大叫:“陈泰,去死吧你!”
实际上,从在小旅馆开门的刹那,苏雪的眼睛里就一直含着泪,却强自忍着不掉下来,如同被长堤围困住的洪水。我知道自己心底最柔软的一处罩门,就是她的眼泪。
“相信我就好,我保证,你的身体一好起来,就马上订机票送你回家。”这句脱口而出的话是个巨大的错误,我一说完,便意识到了这点,但苏雪已经强笑着重重点头,然后转过脸,默默地向着窗外。
“阿天,阿天,怎么不说话?”第二个电话是来自雷娜的,我结束与陈泰的通话,第二条线路上的对话自然接通,只是我的心思全在苏雪身上,忘记了这一头。
“我在,什么事?”我的肚子咕咕咕咕叫了几声,一起回应雷娜。
“你在什么地方?义父希望你尽快回酒店这边来,有事商讨。”雷娜的语气有些怫然不悦。
我定了定神,暂时忘掉苏雪的眼泪。昨晚大亨提前离开,剩余的事我的确该讲给他听,但绝对不是现在。
“晚餐之后,我才有时间过去。请转告雷叔,晚上八点钟见--”
“晚上八点钟?向天,你在搞什么?现在才中午十二点,中间八个小时你有什么重要事?到底有什么事比义父这边--算了,你不来,我也能搞定一切。反正雷氏企业离了你,天也不会塌下来。”雷娜暴怒,截断我的话,然后不由分说收线。
放下电话,我不觉感到郁闷,因为雷娜的脾气越来越接近雷震了,与“江南霹雳堂”的“霹雳”二字日渐相符。
我留出那么长的时间段,是为了刺探苏雪的身份。每个人身上都可能有胎记、黑痣、红痣,但脚下有七颗红痣的例子却少之又少,何况是天生排列为北斗七星的情况?关于大亨脚心里的痣,邵极有过非常精彩深入的解释,详细文字后述,因为此时车子已经停在了小楼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