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越下越密,雨幕隔绝了天地坛咖啡馆与外面世界的联络,我和陈泰等人仿佛被困孤岛的鲁宾逊,无人搭救,也无法自救。
之前,我联络阿朱阿碧,就是要他带我到黑巫术部落去。现在,不必求人,虫枭就自动送上门来,要做我的向导。世事诡变,一日数更,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
“那么,你们是要大亨死?还是要他承受更深度的痛苦,直到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折磨中失去生命?”如果仅仅是前者,勇者无惧死亡,大亨是永远不会向黑巫术低头屈服的。我只担心后者,他的一世英名将毁于无休止的降头术折磨里。
九七之前最后一任港督曾经说过,大亨是港岛华裔乃至亚洲华裔的一块金字招牌。他若倒下,将是华裔世界的最大悲哀。
“那个问题,与我无关,瑞茜卡会做决定。向天,你最好能尽快答复我,要不要随我去参拜迪兰迪亚之神。想想看,并非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机会,像你这样绝顶聪明的人,如果一辈子甘心沉沦于平凡世界里,该是一件多么遗憾的事情啊?”他架起我的胳膊,一起走到爬满雨丝的窗前。
玻璃窗里映出了两个人的影子,我惊觉自己的脸色是那么憔悴,连续的熬夜带给我的是满眼血丝和满脸蜡黄色,后背也佝偻着,浑身散发出疲惫不堪的感觉。
我举手抚摸着自己的额头,心情突然变得昏暗而晦涩,就像外面飘着冷雨的黑夜。
“跟我走,做神;而不是留在这里,做人。你要真的是聪明人,就该懂得如何选择?你看,我根本懒得杀死今晚地下倒着的这些人,他们就像巨人脚底的蚂蚁,随随便便一脚下去,就会被碾成粉末,但巨人根本懒得去理他们,因为这些家伙再怎么叫嚣蹦跳,都影响不了巨人的世界。向天,考虑考虑,下一次回答我。记住,上帝之门,不会永远向着某一个人开放,机会过了,不会重来。”他松开手,我就无力地瘫坐在窗前的位子上。
“那不是我,那不是向天。”我苦笑着告诉自己。
记忆中最后一次仔细端详镜子中的自己,是在由藏地返回加德满都后的五星级酒店里。那时,虽然刚刚经过了藏地生活的艰苦历炼,我的精神仍旧是无比饱满的,印堂发亮,眼睛炯炯有神,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如同一把藏在藏牦牛皮鞘中的小刀,暂时韬光养晦,雪亮的锋刃却绝不会被磨损掉。
在江湖游历的日子里,我时常用“智者潜锋芒”这句五字格言勉励自己,行事低调冷静,绝不躁怒张狂,深得大亨赞许。那样的状态,如宝刀在鞘、美玉在匣,底气充沛无比,不必出手就能把敌人震慑得退避三舍。
现在,我突然变成了一个颓废而疲惫的男人,不必敌人进攻,自己已经倒下。为了大亨的病,我实在牺牲了太多,从身到心,从时间到物质,无时无刻都在为那件事而拼命。
“那样做,值得吗?”虫枭低低地说出了我的心声。
“值得吗?”我喃喃自问。
“我们华裔的古语中,‘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句是从古至今全都适用的。当你为大亨奔走时,完全放弃自我,是一种既傻又疯的状态,比起邪教中人狂热的盲目信仰来,又有什么区别?大亨是人,不是神,如果说世间真的有神,也只是我们的迪兰迪亚之神。向天,醒悟吧,醒悟吧--”
虫枭忽然闭嘴,举手擦掉玻璃上的雾气,凝神向外望着。
窗外,依旧是细雨迷蒙,远近的霓虹灯光在雨丝扭曲下,幻化成大大小小的绚丽光圈。
“追杀者?”虫枭的唇陡的紧抿起来,两边嘴角都在深深下坠,变成了一柄阿拉伯月牙弯刀,“这样的夜,实在不适合杀人,但有人就是不知死活地苍蝇一样追踪而来--不,我不能侮辱苍蝇的智商,那种人连苍蝇都不如,只知道执行上级命令,千方百计也要完成任务,不计个人生死得失。
大厅里没有人回应他的话,陈泰早已虚弱地仰面倒下,手脚无力地张开,像一条平躺在干涸湖底的鱼。
“向天,看看这是什么?”虫枭忽地挥手,从半空攫取了一样黑乎乎的小东西,然后摊开手掌,放在我的眼前。
那是一只小小的苍蝇,很可能是随着警员们前后门突入的时候飞进来的。
“一只苍蝇,一只能够让你见识‘化腐朽为神奇’力量的最好媒介。看着它,几秒钟之后,它就将变成我的士兵,向门外那位被称为‘加州刺客’的美国警官发动冲锋。随即,一个肌肉硬过铁块、拳脚开碑碎石的硬汉,就会变成松软的蜂窝芝士块,彻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苍蝇杀人的这个过程,将会在香港警察的现场勘察报告里留下几十个问号和惊叹号,并被归类为‘黑巫术杀人案件’,成为之前和之后的几百件同类案之一。”他俯下身子,开始向那只苍蝇轻轻吹气。
听到“加州刺客”的名字,陈泰似乎突然来了精神,哑着喉咙吼了一声:“我们……我们有救了!”
“刺客”是美国警察系统里一支百人超强特种部队的代号,实际上,那是江湖上“赏金猎人”的代名词。加入“刺客”的人,其主要任务就是全球跨界追杀警方红色通缉令上的超级罪犯,每完成一项任务,都能得到一大笔奖金。这种高危职业从来都是机遇与危险并存的,据说“刺客”部队最初建立时的一百名队员已经全部阵亡,死亡、补充、再死亡、再补充这样的新旧更替工作,一直都没停止过。
“我喜欢港岛的雨夜,比危地马拉丛林那种湿湿腻腻的雨要来得清爽,并且更加安静。我曾经发誓,绝不在这儿的雨夜杀人,但现在恐怕要被逼动手了。”虫枭不停地旋转手掌,从不同方向吹动着苍蝇的黑色翅膀。
“‘加州刺客’叶万尼是天下第一的赏金猎人,这一次有你好看了!”在极度的兴奋之下,陈泰居然猛的坐起来,直指虫枭。
“是吗?”虫枭眯起眼睛反问。
那时,他的两颗眼珠正中竟然出现了猫儿眼一样的碧色直竖线条,如同一只在受到强光刺激即将大怒的野猫。
我听过叶万尼的大名,在加入“刺客”之前,他的确已经是美洲大陆上最有名的赏金猎人,之前广为媒体报道的得意之作包括“千里追杀德州电锯杀人狂”和“单挑黑手党洛杉矶分部”两项,其余被官方禁止报道的更惊人业绩则超过几百件。大部分赏金猎人都是为了金钱工作,而叶万尼则是以追捕杀人为生活乐趣,属于万里挑一的“天生猎人”。
他能亲自抵港追捕虫枭,足见美国警方已经把这个年轻人视为心腹大患。
“苏雪在哪里?”我对这些节外生枝的话题视而不见,如果不能营救苏雪,再精彩的决战都引不起我的兴趣。
“在一个任何虫子都不能接近的安全之所,我是最讲究诚实守信的,只要你答应跟我去参拜迪兰迪亚之神,她就会毫发无伤地回到小楼去--我保证。”虫枭随口回答。
“绑架她的人又不是你,你拿什么保证?”我出其不意地点破这层窗户纸。从陆续传回的小楼现场情况看,杀人者最有可能是七虎将里的刀手,虫枭从没离开过文华酒店,对那边的事也仅是猜测而已。
虫枭不再回答,抬起手掌,将苍蝇放在自己眼前。他的两颗眼珠里正幻化出两道绿色的闪电,无声无息地闪烁着。
“阿天,苏雪也不是什么好人,你为什么老惦记着她?雷娜才是你最该娶的女孩子,知不知道?加州刺客一到,这家伙就会被碎尸万段,我才不管什么苏小姐不苏小姐的,绝不会带人救她,叫她自己去死算了!”陈泰声嘶力竭地大叫着。
我明白他此举意在扰乱虫枭的注意力,可真正的黑巫术高手都是心理自制力超强的人,是不会受外界干扰的。
“好了,精彩表演马上开始。陈警官,鉴于你对‘加州刺客’叶万尼的盲目崇拜,我决定让你跟向天一起欣赏这场好戏,最终认清到底什么才是世界上最完美的杀人武器--不是拳脚、不是枪械,也不是凌弱惜所倚仗的那些千奇百怪的刑具,而是虫子的力量。”虫枭用力一吹,苍蝇腾空而起,消失在昏暗的角落里。
他把瓶子放回电脑包,斜背在身上,然后大步走到门边,哗的一声,将两扇门用力拉开。
那种地簧门属于自锁构造,只要拉开到极限,便会自动卡住。斜斜的雨丝立刻挟着凌晨寒意飘进来,打湿了铺着褐色仿古瓷砖的大厅地面。
“到门外去,会看得更清楚一点。”虫枭单手拖起陈泰,一直将他拽到门外的台阶上。
我努力地撑着桌面起身,拖着麻木的双脚向前挪动,艰难地到达了门边。
虫枭的眼珠已然恢复了正常,正冷森森地盯着我:“向天,以你的内功估算,会比所有人恢复得快一倍。刚刚我还怀疑你是在伪装中毒过深,故意一动不动地瘫坐在那里,现在好了,你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诚实,让我更放心你的为人了。”
他虽然年轻,这份狡诈到极点的心机却远胜过老江湖,我也恰恰猜到了这一点,不给他任何起疑心的机会。
凌晨三点的雨夜,天地之间只剩斜飞的雨帘。
虫枭站在雨中,头发和衣服瞬间已经被雨水打湿。我看不到任何人,只是感觉到有一股澎湃凌厉的杀气正从东面逼近。也许只有像叶万尼那样的超级赏金猎人,才会浑身涌动着如此不死不休的杀气,即便是再大的雨都无法掩盖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