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折成小方块的白纸，一层一层展开，审视了一小会儿，然后递给我：“看看，这是谁？”
白纸上是一幅铅笔速描，一看就知道是出自警局的专业画像人员。他们最善于从目击证人的口述中，迅速捕捉到犯罪嫌疑人的体表特征。
那是一个坐在驾驶室里的中年男子，双手握着方向盘，扭头向侧面扫视着。他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鼻梁高挺，稍稍有点鹰钩鼻的样子。
“是在街头刺杀竺华士的那辆车子的司机！”我一惊。因为有画像在手，我更觉得这人的脸与那位三栖男星有九成相似。
“他很像港岛的一位男星，但我们都知道，那男星是绝对不会去给杀手当司机的，就算是那些刻意模仿男星的相貌近似者也不会做这种傻事。所以，唯一的结论就是，该名杀手经过了相当高明的易容。很巧，刚刚送给我这张纸的梁警司顺便通知我，有位号称全球恐怖组织界第一易容大师的高手已经秘密抵达港岛，那人最喜欢扮成歌星影星，有时候还会男扮女装。阿天，你看到的一定就是他，下一次就不知道是以何种装扮出场了。”大亨拿回画像，慢慢地撕成碎片，丢进旁边的果皮箱里。
“是龙将军的人－－戏子？”我有些愕然。
大亨并不急于表态，翻看了一下腕表，忽然微笑着解开精钢表带，将那只豪华型的欧米茄表摘下来：“差点忘了，阿天，这只表，是我最近整理旧物找出来的，应该是九七或者九九年的一款国家一统纪念版型，送给你。还有，我的车子暗格里，放着一柄短刀，是与一代名刀‘还我河山’齐名的好东西。它的上一代主人是‘只识弯弓射大雕’的蒙古族大英雄成吉思汗，铸造者则是南宋时淮北第一铸剑师梁啸。那刀也是送给你的，我知道你一直都在寻找一柄真正适合自己的绝代好刀，这柄‘息怒宝刀’一定能满足你的要求。”
那是一只最适合探险者使用的全天候型名表，而“息怒宝刀”则是近代十大名刀之一，有这两样东西，等于是为我的探险生涯加了两道保险绳。
“谢谢雷叔。”我没有推辞，就像从前他每次送我东西一样，欣然接受，处之泰然。
“你刚才猜对了，来的正是戏子，龙将军麾下七虎将之一。”大亨搓了搓手掌，眼神慢慢变得冷酷起来。
“不知道，这一次龙将军会不会来？”我淡淡地笑了，把自己的表收起来，扣上那只欧米茄。
百步穿杨狙、割喉刀、无情吹箭客、万能钥匙、千里追云烟、李师师、戏子并称龙将军麾下“七虎将”，正是有了他们的存在，龙将军才能逐步成为中美洲傲视海陆两栖的第一大黑道势力。
“我已经暂时借用了梁警司的线人关系网，加上雷娜手中掌握的人手，能够掌握第一手江湖异变。很快，我们就知道龙将军领导的‘铁拳部队’到底来了多少、到底要做什么？”大亨在花圃里随意地抓了一把，握紧拳头，再松开时，花朵绿草都被攥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我知道，其实大亨也很希望龙将军能一起到这里来，好给他一个全力报仇的机会。我也一样，因为父亲向昆仑当年就是倒在龙将军枪下。父仇不共戴天，我拼命地磨砺自己、督促自己练刀不辍，就是为了有一天能亲自手刃强敌，让敌人的血洗清父亲的耻辱。
“他能来，是最好不过的了。”大亨冷笑。
夕阳刚刚开始西斜，我随着大亨再次回到存放李慕珍尸体的房间。
“小李，我和阿天来送你最后一程，一路走好吧。明年祭日，一定多烧纸钱给你。”大亨扶着那只大抽屉的短边，喃喃地低语。
李慕珍脸上的黑色正在消退，那条虫子早就不见了。这个与世无争、于人无害的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连封遗书都没留下。陈泰告诉过我，虫子是“凶器”，必须得封存到刑事档案里，将来做为法官开庭时的呈堂证供。
他死，大亨的治病病历就会再转给别人负责，新来的医生肯定得过一段时间才能适应这份工作，只怕会影响到“金盆洗手”大会的事。因为“骨血降”发作时，会让大亨全身的各项生理机能短时间紊乱，从前是李慕珍定期开保健药物给他，现在乍一换人，中间交接不顺……
我的思绪又一次回到苏雪身上，李慕珍的死，使她的港岛之行成了鸡肋，而且把她自己推入了两难境地。
“沙猜说，那小虫与华裔蛊术中的虫子迥异，应该是黑巫术部落参照中国《通志》中记载的‘龙蛊’豢养出来的。他在泰国研究出了一种还原蛊虫原始状态的逆变方法，希望我能从警方手里要回虫子，供他试验。”大亨把大抽屉推回冷冻柜里，拍打着手上的冰屑。
《通志》上记载，炼蛊师在农历端午节这一天的正午，捉下十二种毒虫，盖在大缸中，任其互相吞噬，最后只乘下一个最凶悍、毒性最大的活物。这只爬虫吃了其它十一只以后，自己的形态和颜色也会改变，所谓“龙蛊”，就是毒蛇、蜈蚣等长体爬虫异变而来的。
“现在，我们似乎顾不上做这件事，应该循着李慕珍接触过的人调查汇总，结合警方掌握的黑巫术资料分析，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在暗中下手。”我对沙猜的想法看得一清二楚，他只是想提升自己的蛊术水平，把大亨邀他抵港的本意都忘了。
在这个世界上，真正时时刻刻为大亨考虑的，只有我、雷娜、雷震三个而已。
“走，我们去见一个人。”大亨拉起了我的手。
夕阳终于落在西墙之下，我们走向停车场，识趣的小海已经发动了车子。
“去避风塘码头，黄记大排档。”大亨坐定，如此吩咐，然后把“息怒宝刀”取出来。那是一柄有着绿鲨鱼皮鞘、金丝嵌银柄的短刀，长度仅有半尺，重量绝对符合我的手感。
我慢慢地拔出短刀，森冷的灰色刀芒立刻映亮了奔驰车的宽大后座，果然是一柄吹毛断发的好刀。
在车上，大亨闭目养神，不再开口。
我暂时不知道他去见谁，以他的身份，去大排档约见朋友，实在又是一件能让媒体记者们轰动的新闻。
避风塘码头的海鲜是全港岛最新鲜的，小街上开的十几家大排档就地取材，以飨那些对鱼生、虾生、三文鱼刺身之类感兴趣的老饕们。黄记开在距离码头最远的街尾位置，规模比较小，只有八张嘎吱作响的旧桌子，连专门向客人推销啤酒的小妹都没有。
我和大亨下车，小海按他的吩咐自己开车回雷氏企业总部去。
“别多说，只是看、听、吃，好吧？”大亨提前嘱咐我。
我重重地点头，但此刻自己肩负保护大亨的责任，一举一动，都要分外小心才是。
“吃饭。”大亨向站在炉灶前的厨师说。
“坐，等着。”大师傅冷冷地甩下一句。
“那就给我们上一盆醉青虾、醉梭子蟹，再来一大碗加香加辣的姜汁蘸料。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小费是菜金的十倍。”大亨坐下来，目光向着码头外的海面。
黄昏如约而至，这个小码头立刻显得有些荒凉起来。张牙舞爪的青虾和梭子蟹上桌了，就用一个粗糙的搪瓷小盆盛着，还有一瓶土造的烧刀子烈酒。厨师把烈酒倒进盆子里，扣好盖子，任由那些小家伙们被酒精醉倒。
“生吃蟹，活吃虾，气得大夫满地爬。年轻的港岛社团人马，常年过着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豪迈生活，那时候谁都不觉得苦，反而是一直满怀希望，认为凭几把快刀、一腔热血就能打出自己的一块地盘来。至今想起来，都觉得那是一场梦，一场冷兵器格斗时代的迷梦。我的前半生与后半生迥然不同，就好象一个人活在两种世界里似的。”大亨凝视着远天上的暗云，神思渺远。
心理学家说，怀旧是一个人已经走向衰老的标志。当他无法重复年轻时快意江湖的生活时，就只能用记忆来填补这些遗憾。
我希望大亨永远长青不老，但说归说，他是人，而不是神，总有老去的一天。
一个提着酒瓶的打鱼人从码头那边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脚下的塑胶拖鞋在柏油路上踢踢橐橐地摩擦着，声音分外刺耳。
“生蚝、生蚝……”他也在黄记的摊子上坐下，重重地拍着桌子醉醺醺地叫着。
厨师马上从灶台下端出一只青花瓷盆，先用一叠纸巾小心地擦拭着磁盆的外沿，再恭恭敬敬地低着头端到那人桌上。那人撩开耷拉在眼前的乱糟糟的头发，捞起一只黑乎乎的生蚝，在桌腿上砰的一磕，蚝壳就应声而碎。
这种吃生蚝的方式倒是很少见，当他把汁水淋漓的生蚝放到唇上吸吮时，发出一连串恶劣之极的滋滋声，毫不在乎旁边的我和大亨。
远处，一辆大功率摩托车的轰鸣声渐行渐近。
那人含糊不清地叫了声：“骰盅，我的骰盅哪？”
厨师跑过来，从桌下的一个木箱里取出两个青灰色的圆形骰盅，放在桌子的一角。就在此时，柏油路尽头倏地闪出一辆摩托车，骑手戴着火红色的安全盔，身穿同色的骑乘服，像一团腾飞着的火焰一般疾驰而来，在黄记摊前嘎的一声刹住，卷起的那阵风差点将灶台上的石油气也扑灭了。
那辆一九八五版哈雷太子摩托车的尾部鞍袋上，塞着两根长条状的东西，被黑色塑胶袋严严实实地裹着，应该是经过处理的短筒霰弹枪，近战杀人的无敌利器。
有我在，没人能伤得了大亨。我不动声色地凝望着空荡荡的街道，把他们也当成了透明人一样。骑手的头盔与骑乘服之间留着一条半寸宽的防守漏洞，足以容许一柄格斗刀瞬间穿过，那就足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