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玄再次看向了罗昌赫，“当初舒姑娘在书房内被挟制的时候，那个神秘人曾将十多柄平口刀向我射来。我曾想踏破地板，遁入水中，但偏偏遇到了坚固的阻碍，万万避不开，以为要就此丧命，哪知那些平口刀突然折向插入地底。我初始也想不通，但明白绛霄楼底的奥妙后，便顿时恍然了，那些平口刀也是纯铁的，之所以轨迹变化，也是受到外力影响，因为那里也有个磁石操控的秘道入口。如果谁还有怀疑，现在可以亲自拿着磁铁去验证。”
众人听华玄述说到此，投向罗昌赫的目光都不禁变了。
甄裕盯着罗昌赫：“所以是你在子时从从书房秘道而入，从绛霄楼底而出，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雷夫人。”
罗昌赫似乎已经不想解释了，神色暗沉的可怕。
缪霜仍不敢相信，向着罗昌赫：“庄主，你真……真的做了那些事？”
“香霞呢，她对这么忠心，你为什么连她也不放过！”舒静缘忽然朝着罗昌赫大叫。
“不，香霞不是他杀的。”华玄摇头道，“我拿着机窍锁走遍了整个山庄，还发现有两处受到了磁力影响，一处是蛰鳞湖西南的那块林丘，另一处就是香霞的房间。”
舒静缘惊叫道：“香霞？”
华玄道：“我没猜错的话，山庄底应该有两条秘道。其中一条方才已经言明，另外一条的入口在香霞的房间，出口则是蛰鳞湖西的那块林丘。林丘正中位置下面，应该就是隐藏那假蛰鳞湖和巨蟒之处，只要开启机括，其上的冬青叶栎树退到两边，整个假蛰鳞湖便会升上来。可怜的香霞，她并不一定知道那条巨蟒的存在，但一定由于某个原因进入过秘道，来到那林丘下的假蛰鳞湖边，结果不小心被那头巨蟒所害，庄主你发现后，便假戏真做，捡拾了香霞的残肢，丢弃在真蛰鳞湖岸边，让我们误以为香霞遭龙所噬。”
罗昌赫突然哀号一声，颓然倒地：“是我害了香霞，是我暗中嘱咐她每日进入秘道，带着活物去喂那头蟒的，没想到却……”
舒静缘想到那些从来没有吃到过的活鸡活鸭，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甄裕神情肃然，取出随身带着的链铐，走到罗昌赫身前：“罗庄主，那你……你为何要杀雷火驰、许归帆和娄无尽？”
罗昌赫头埋双膝，没有回答。
华玄叹了口气，缓缓道：“罗庄主，夏伯雄就是混溟龙王，而你、雷火驰、许归帆和娄无尽应该就是混溟龙王手下的四大守卫。夏伯雄正是你们四人合谋杀死的，对不对？”
舒静缘突然“啊”地叫了一声。
罗昌赫仰起头，眼中布满血丝，敬畏道：“你……你是从何知晓的？”
“其实我早就想到夏伯雄就是混溟龙王了，雷火驰三人应该就是用夏伯雄被害这件事来威胁你，才遭致毒手的吧。证据就是他们送你的那幅诗，李商隐的岳阳楼，我开始也只想到是那首流传更广的‘汉水方城带百蛮，四邻谁道乱周班。如何一梦高唐雨，自此无心入武关。’之后才恍悟李商隐曾写过两首岳阳楼，他们送给你的应该是另一首：‘欲为平生一散愁，洞庭湖上岳阳楼。可怜万里堪乘兴，枉是蛟龙解覆舟。’”
众人听到最后一句，顿时恍然。
华玄喃喃道：“枉是蛟龙解覆舟，这句诗暗指的就是你杀死夏伯雄这件事，而蛟龙，正是混溟龙王夏伯雄，否则雷夫人不会看到许归帆被龙吞噬就认定是夏伯雄的鬼魂在报仇。”
罗昌赫雕像般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站起，环顾众人道：“不错，夏伯雄就是混溟龙王，我、雷火驰、许归帆和娄无尽正是他手下的四龙使。但什么龙王龙使，幽灵鬼船，都不过是夏伯雄与镇海侯约定用来掩饰他们之间那场交易的幌子罢了。其实镇海侯早就暗中与夏伯雄勾结，镇海侯对夏伯雄开放海禁，夏伯雄则帮助镇海侯清除异己，杀害当朝反对镇海侯的臣将。”
华玄听到此处，不禁思忖：“原来如此，康石涛很可能就是当时镇海侯派遣与夏伯雄暗中联络的人，他不愿明说夏伯雄与镇海侯的关系，是想替他隐瞒这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报应，这都是报应。”罗昌赫凄惨地笑了两声，转向了华玄，“你推断得不错，雷火驰、娄无尽和许归帆都是事发前一天暗中来约见我时被杀的。他们太低估我了，我武功虽然不如他们，但要杀人，却有别的法子。”
“不错，武功再高，总比不上这里，”华玄用手指点着自己的脑袋，“你熟谙算术测计，还擅雕刻与盆艺，那些秘道和机括，还有那个假蛰鳞湖，应该都是出自你的手。”他又叹了口气，“你才能如斯，却用在了杀人上，当真可惜。”
罗昌赫冷笑一声，“那是他们自寻死路，我与他们本来全无瓜葛，哪知他们会突然找上门来，说我独吞了夏伯雄的宝藏，要我给他们每人百万两银子，否则就将以前的事公之于众，让我身败名裂。”
“你早就筹划要杀死雷火驰、娄无尽和许归帆，而且以你的才智，足以不动声色地取其性命。然而你不得不考虑到，他们或许已将秘密告诉了另外的人，即便除去这三人，其余知情者未必就会轻易放过你。所以你苦思冥想，设下这个‘巨龙噬人’的诡计，故意在侠义大赏上施行，让所有人亲眼目击到雷火驰和娄无尽被龙攫杀。这样一来，所有知情者就会误以为这是夏伯雄的鬼魂作怪，从而绝念罢手。”
说到此处，华玄眉头深蹙着摇摇头：“但你没有想到，对金钱的贪婪足以让一个人超越对死亡的畏惧，许归帆和雷夫人仍然没有放弃夏伯雄的宝藏，他们还是来到了灵蛟山庄，但因为畏惧夏伯雄的鬼魂，一时不敢动手，直到那天六位禅师抵达庄内，他们才有恃无恐，于是，你再次施行了那个诡计。”
罗昌赫如同被点中了死穴，望着华玄，面如槁木，双目中神采全失。
“当初你们四个杀死夏伯雄，也是为了他的财宝吗？”甄裕朝着罗昌赫正色道。
“不，雷火驰、娄无尽与许归帆被夏伯雄招揽为杀手，是因为得到的报酬不菲，他们得以壮大门派。但是钱财于我而言，着实不算什么。”罗昌赫幽幽地道。
华玄开口道：“我也好奇，你出身富贵之家，从不愁钱财，为何会替夏伯雄效力？”
“我自少随父经商，走遍全国，还游学高丽波斯大食，期间遇见过许多四海为家的游侠儿，渐生倾慕之心。所以二十岁那年，我改名换姓后，爹爹将我送入与他交好的骋剑门门主邵天鹏门下学艺。”
罗昌赫说到此处，大伙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缪霜。
“不错，罗庄主是我师弟，但我并不知道他的身份，五年后学成出师，各奔东西，直到我落泊之时，遇见了已是灵蛟山庄庄主的他，于是他便收留了我。”缪霜含着泪道。
“我的所做所为，缪师兄都是不知晓的，你们莫为难他。”罗昌赫愧疚地看了缪霜一眼，重新转向众人，“正是在我二十五岁离开骋剑门时，我遇见了一个人，一个改变我一生的人。”
他缓缓走向蛰鳞湖边的琴台，抚摸着光洁的石面道：“正是为了能时常见到她，我成了苍龙使，做了那些泯灭良心的事。为了替她报仇，我杀死了夏伯雄；为了留住有关她的回忆，我继承家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下灵蛟山庄；为了来生能与她相见，而非被打入阿鼻地狱，不得超生，我开始为从前赎罪，救济穷苦、开办侠义大赏……”
华玄望着他道：“那个人是邬倩娘吧。”
罗昌赫眼中突放的光芒：“不错，她是我这辈子遇见最美的女子，我在扬州见到她后，便朝思暮想，发誓要娶她为妻，但等我再次回到扬州的时候，她却已经成了夏伯雄的小妾。”
他的目光突又黯沉下来：“于是为了再见到她，我投靠了夏伯雄。如果如果夏伯雄待她好，我不会有半点憎恨，哪里知道，那次等我从洛阳办事回来，却……听到了倩娘受尽欺辱，投湖自尽的消息！”
罗昌赫突然面目狰狞，重重一拳击打在琴台上：“她是受尽欺凌，被夏伯雄害死的！所以我要报仇，我与雷火驰、许归帆和娄无尽谋定，杀死夏伯雄后，庄内的财宝尽归他们三个所有。他们心切壮大门庭，答应了我。于是我们合谋杀死夏伯雄，假造成溺死之象，因为我们四人的真实身份只有夏伯雄才知晓，那次秘会也是暗中进行，所以没有人会怀疑到我们。但是很奇怪，夏伯雄死后，雷火驰他们寻遍山庄，也没有发现那庞大的财宝。之后我们四个便分道扬镳，约定再不碰面，哪里知道十年后……”
众人听到此处，均不胜唏嘘。
“原来，原来你是因为我长得像娘，才招我进庄的。”一个哀伤的声音响起。
罗昌赫扭头，只见舒静缘缓缓地走上前来。
罗昌赫惊讶道：“你娘？”
舒静缘已经泪水潸然：“邬倩娘是我娘，夏伯雄是我爹，我真名叫夏静缘。娘是真心爱我爹的，爹爹从没有待她不好，欺负她的是爹爹那些妻妾。当我娘怀上我后，她们甚至还想暗中下毒害死我娘。爹爹生怕娘会遭到更大的伤害，所以假称我娘投湖自尽，实则把我娘安排到普陀岛海边的一座宅院里，每隔一段日子他都会来瞧我们，一直到我五岁。爹爹醉后的模样很难看，所以我要他答应不会再喝酒，所以我也不信爹爹是醉后溺死的。我到山庄来，也是想查明我爹爹的死因真相。但我怎么也想不到，是……是你杀了他。”
华玄虽早知舒静缘身份作假，但万料不到她竟是夏伯雄的女儿，也终于明白为何当初康石涛对她十分留意，那是因为舒静缘与邬倩娘相貌相似之故。
罗昌赫胸口如刀攒刺，颤声道：“你……你娘现在何处。”
舒静缘悲哀道：“听到爹爹的死讯，娘承受不住，不久便染病去世了，我是师父带大的。”
“啊！是我害死了她！”罗昌赫脸色煞白，身子摇曳不止，“到头来害死倩娘的是我！”
众人见到他如癫似狂的神态，心中好不复杂。
恰这时罗昌赫突然发出野兽般的吼叫，纵身飙起，掠向舒静缘！
华玄早有察觉，瞬息之间，身展步移，钩赜剑出鞘！
但当他护住舒静缘的同时，立即发现自己料错了，罗昌赫并非要对舒静缘不利，而是把自己的身子抛向了琴台，任由尖锐的端角穿破了胸膛，鲜血迸射了一地。
众人抢上欲阻，却已不及，只见罗昌赫挂着笑意，缓缓地，缓缓地把头向琴台靠拢过去……
（第九章 华夏之盟
“这塔究竟藏着什么古怪呢？”
华玄坐在自家的院子里，摆弄着那个龙兴寺的模型。他回到家已经有十天了，钻研宝塔也有足足十天了，但还是没有一点儿头绪。
突然，院子大门咿呀一声开了。
“甄裕，临走时我与你说了多少次，一个月之内都不要来……”他边说边转头，可头转到半圈，话撂出半截，都生生凝住。
门口的哪是甄裕，这是个淡雅脱俗的少女，十八九岁，穿着一身红如榴花的蛱蝶裙，黢黑的秀发在脑后束成一条乌溜溜的长辫，一如初见。
“舒姑娘，哦不，应该是夏姑娘，你怎么来了？”华玄站起身来。
“我……我只是顺道来看看你……看你想出来了这塔的奥妙没有？”夏静缘指着那塔，心头怦跳，后面这句话实则是她临机加上去的。
华玄摇摇头，面对着她，竟不知如何措辞。
夏静缘却接着道：“那天你走得那么急，我都来不及送你。这次恰好我把罗昌赫的尸骨送去普陀，葬在我娘身边，便顺道来嘉兴了。”
“难得你能对待自己的杀父仇人如此宽容，你现在应该是新任的灵蛟山庄庄主了吧。”
“我可不想当庄主，本来想把山庄交回给爹爹那些遗孀的，但她们都说山庄不祥，死活不肯回来，所以我只有勉为其难地接手了。但是，她们现在一定都后悔得要死。”
“找到你爹爹的宝藏了？”
“是啊，你猜得真准，爹爹那些财宝真的就藏在蛰鳞湖底的暗室里，挖掘的时候，那个瞿森看得眼珠子都要迸出来了，对了，你究竟是怎么猜到的。”
“罗昌赫曾说雇了许多挑夫想将蛰鳞湖填实，但几千担砂石下去都不见效，我便猜到那湖底应该另有密室。”
“你真厉害啊，对了，那条大蟒我们也找到了，真的是化装成龙的模样呢。我和缪总管杀它时废了不少力气，但如你所愿，我们把它抽筋剥皮，挫骨扬灰，为香霞报了仇。”
华玄轻轻笑了笑，“你现在已是武林第一富豪了，可有什么打算么？”
夏静缘歪着脑袋道：“河南正闹旱灾，我已经让缪总管带百万两银子去买粮救济了。然后我还拜托甄裕替我探查以前有哪些人曾受过我爹爹所害，希望到时候能尽些心意。还有，侠义大赏我会继续办下去，也为我爹爹赎罪，为罗昌赫赎罪。我暂时只能想到这些了，其余的就交给缪总管打理好了，我自己嘛，另有打算。”
华玄奇道：“什么打算？”
夏静缘咬着嘴唇，似乎难以出口，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道：“我……我这个人也对世上那些难解的谜团也好奇得很，弄不明白就……就睡不好觉，所以我……我想跟着你，咱们一起去探秘，好不好。”
华玄摇头道：“不行，我独自惯了，多个人未免碍手碍脚。”
夏静缘料不到他拒绝得这么干脆，急道：“我……我不打扰你还不行，我每次就在旁边默默看着，话也不多说一句，绝不会添麻烦的。”
华玄还是摇摇头，不再理她，回头钻研宝塔去了。
夏静缘毫无办法，不得不用到甄裕告诉她的对付华玄的“杀手锏”，顿时笑嘻嘻道：“姓华的，有件事你一定感兴趣，上次侠义大赏不是还有最后一项的‘济世之侠’没有宣读吗，你想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华玄无动于衷。
夏静缘吐吐舌头道：“即便这个人你不感兴趣，他身上发生的事你一定会觉得奇怪，你知道吗，这个人在三天以前，众目睽睽之下，凭空消失，灰飞烟灭了！”
不出她所料，华玄忽然身子凝滞，转过头来：“此事当真？”
“骗你是小狗。”夏静缘嘻嘻笑道。
“那人是谁，在哪发生的？”华玄急切地问道。
“这件事听说被人瞒住了，我花大价钱才买到的消息，干嘛这么轻易就告诉你。”夏静缘故意板起脸来，双手交叉在胸前。
华玄转过身去，沉默许久，终于用极轻极轻的声音道：“好吧，我随你一起去。”
“哈哈，你可终于服输了，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夏静缘得胜般跳起来。华玄却依旧沉着脸，殊无欢喜之意。
夏静缘笑嘻嘻地蹲下来，用肩头轻轻顶了一下他的背：“喂，问你一件事。”
“你问便是。”华玄没好气地说。
“其实你早就看穿了我的身份是假的，对不对？”
“嗯，有两次，柳贯锦鳞缘饵香是第一次，第二次是你被雷夫人和许归帆挟制住的时候，你说来书房是为了看活牛图，我便知道你又在说谎，香霞刚去世，你怎么可能会有这等兴致。我后来猜想，你那时一定是想探查关于你爹爹的一些事。”
“那你怎么从来不怀疑我和命案有关呢？”
“钩赜派的确有种能鉴别人性真伪的武功，但远没有传说中那么玄妙，说什么可以看穿人的心。它最大的功效，是能够从目光中判断一个人是否纯正无邪。我来到庄内后，发现双目澈然，不含垢浊的只有三个人：你，香霞和陈姑娘。所以我不会怀疑你们参与了什么阴谋。其余人则双目浑浊扑朔，或多或少都在隐藏着什么，我看不透，自然也不能排除他们的嫌疑。肤仁腹恶，表里不一，这世上有太多这样的的人了， 所以师父曾说，世上最难钩赜的事物，正是人心啊。”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