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封到节度使皇王恩重，
身不爽不由人瞌睡朦胧……”
北平城南游艺园的舞台上，宋小冬在唱着她的拿手好戏《洪羊洞》，依旧是句句叫好，彩声满堂。
台下观众席中，顾业成听到这里依依不舍地站起来，朝外面走去。
顾业成买了一大束花来到后台。后台管事的问：“先生你找谁？”
“请替我把这束花送给宋小冬，她唱得太好了！”
“她要是问起花是谁送的，我怎么回答？”
顾业成想了想：“就说是一个在上海大世界看过她戏的老相识吧！”
当后台管事的把这束花送往宋小冬的化妆间时，正好碰到宋小冬从台上下来。
“宋老板，刚才有人给您送了这束花，真漂亮！”
宋小冬接过花欣喜地欣赏着：“送花的人呢？”
“走了。”
“是什么人？”
“他说是一个在上海大世界看过你戏的老相识。”
宋小冬捧着花陷入了思索：“上海大世界？老相识？会是谁呢？”
王公馆正堂里，王鼎松脸色乌青地坐在那里生气。江上蛟坐在一旁。
顾业成进来道：“我一收到电报就赶回来了，怎么，在上海找到她了？”
王鼎松气愤不已地：“反了，是她打上门来了？”
顾业成摸不着头脑：“王老板，到底怎么回事？”
王鼎松把一纸公文推给他看：“她居然找了律师，诉到会审公廨，堂而皇之要和我离婚！你看，这是法庭的传票！”
顾业成念着传票：“……王鼎松身为巡捕房督察长，仗势欺人，虐待妻室。杜兰春忍无可忍，被迫提出离婚……”
他放下信函：“这一招厉害呀！她怎么会想得出的？”
王鼎松拍桌子骂道：“他妈的，这是谁帮她出的主意？这一下子我倒成了被告！倒拿她没有办法了。”
江上蛟气急败坏：“依我看赶快搞清这贱货藏在什么地方，把她抓来，只要你王板舍得，先做肉冬瓜，再去种荷花！”
还是顾业成清醒，说：“她既然已经告了官，就不能去杀了，王老板现在是法捕房督察长，犯不着为这种人吃人命官司。事情弄到这一步，也不要再想有圆满结果，只要减少损失就好。我的意思，王老板你这里要表个态，要让外面的人看来，不是她不要你，而是你不要她！你是上海滩大名鼎鼎的人物，这一点面子一定要争回来！”
会审公廨的法庭上，庭长敲了一下木棰：
“上海大世界中心舞台演员杜兰春诉法捕房督察长王鼎松离婚案，现在开庭。原告方到庭了吗？”
杜兰春身边的律师站了起来：“到庭了。原告人杜兰春女士在此。”
“被告方到庭了吗？”
李志清身边的律师站了起来：“到庭了。因被告人王鼎松系法捕房督察长，公务繁忙，此案审理过程由他的儿媳李志清女士全权代表。”
旁听席上响起了一阵哄笑：
“真新鲜，老公公的离婚案，由儿媳来代理，这儿媳和公公是什么关系？”
“人家王鼎松是堂堂大亨，怎么丢得起这个脸？当然能不来就不来了。”
庭长宣布道：“本庭研究了控辩双方的意见：杜兰春以身心受到其丈夫王鼎松虐待为由，诉请离婚；而王鼎松以其妻杜兰春不守妇道，私自出走为由，诉请休妻—这是中国人的说法，也就是离婚。本庭认为：虽然控辩双方在指责对方时各执一辞，但诉请离婚这一点上却是共同的，经最终裁定，准许离婚。”
杜兰春律师站起来：“感谢法庭明断，从此以后，杜兰春女士便脱离王鼎松先生，拥有了自己独立的经济地位和人格。”
李志清站起来道：“法官先生，我有话要说。我公公交待了，杜兰春是被休之妻，固然可以离开王公馆；但是杜兰春出走时所卷逃带走的一箱首饰，却是王公馆的财产，应该归还。”
杜兰春拍案而起，就像在台上骂奸臣一样，正色驳斥道：
“真是笑话，我在大世界中心舞台唱戏，每月包银三千元，换来的这些首饰都是我的血汗钱！说我卷逃，请问，你王公馆大铁箱子里的东西我卷走了一件没有？”
庭长敲了一下木棰：“关于被告方所提追回杜兰春私蓄的诉求，本庭不予支持。按照西方法律，女子离婚，其夫尚须为其支付一笔抚养费，但因杜女士没有提出，本法庭也不再过问。本判决即时生效，退庭。”
原告席上，杜兰春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这么说，那些首饰是拿不回来了？”王鼎松问。
李志清苦着脸道：“还首饰呢，幸好杜兰春没有提出向你索要抚养费，否则法官还要判你再付她一大笔钱呢！”
王鼎松哭笑不得：“他娘的这些外国赤佬，定了些什么狗屁法律！竟让我人财两失。她躲在什么地方，查清楚了吗？”
徐福生说：“法庭判定了，她倒也不躲了，我们跟踪她回去，她是住在培
文女子公寓里。”
“女子公寓？难道就没有男的跟她在一起？”
徐福生说：“除了律师，还没有发现。”
王鼎松命令道：“给我盯牢她。这件事肯定背后有人，那个男的迟早要出现的！我发誓定要报复她，叫那对狗男女成为腌在咸鱼缸里的倒霉夫妻！”
徐福生道：“有数。”
王鼎松沉吟了一会儿，对李志清说：“有空，你去替我看看你婆婆！”
培文女子公寓里，杜兰春一手提一只衣箱，一手拎着那只性命攸关的首饰箱，从房间里走出来。
苏丽娟说：“你真的这么急就搬走？我觉得你还是在这里安安稳稳地多住一些日子好。”
杜兰春说：“危险期已经过去了，我想王鼎松不敢把我怎么样，再说李乐为已经替我找好了房子。”
“你真要和李乐为去过日子？”苏丽娟不以为然。
公寓前厅里，杜兰春和苏丽娟从电梯中出来。
透过公寓的玻璃门，她们看到站在门外轿车旁的李乐为。
杜兰春兴奋地：“你看，他把车都叫来了！”
苏丽娟却扫她兴地：“我劝你还是不要上他叫来的车为好。”
“为什么？”
苏丽娟说：“车和人都不吉利。兰春呀，你是唱《莲英惊梦》走红上海的。而王莲英呢，就是因为坐上了李乐为租来的那辆车，才死于非命的。现在李乐为又租了一辆汽车来接你，谁知道他会不会成为另一个阎瑞生呢？”
杜兰春打了她一巴掌：“要死，是不是他和你有过节？你这样损他？”
苏丽娟说：“他这种男人是靠不住的，也许我是杞人忧天了。”
杜兰春也有些黯然：“那么哪种男人能靠得住呢？佟光夫？好运气已经让徐美玉占去了；项松茂？对娱乐界的女人从不正眼相看；刘恭正？虽然破产了，倒确实是个靠得住的男人，这次多亏他出的主意救了我！可是人家家里有夫人，外面还有个韩如冰，你我也只有羡慕的份。李乐为虽然没什么大出息，但是人还殷勤能干，就算我养着他吧，也总比和那个老魔头在一起要好。”
这时候李乐为走进来，从杜兰春手上接过衣箱，得意地看了苏丽娟一眼，走出去把衣箱放在车上。
杜兰春感激地对苏丽娟道：“你先替我谢谢刘老板！等我安顿好了再去谢他。”
“千万别，他说为你出主意这件事一定就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要让知道。再说他现在，处境也并不好。”苏丽娟说。
杜兰春向她道别：“我走了。”
“我就不出去了。”苏丽娟目送她出门上车。
忽然李乐为像想起了什么，下车走进门厅里来，对苏丽娟道：“我这只癞蛤蟆能不能吃上天鹅肉？告诉你，她这只天鹅可比你肥得多！”
他说完神气活现地走了出去，跳到车上，一挥手，车开走了。
苏丽娟只能投以鄙夷的眼神。
庭院里，韩如冰站在鸟笼前，看着画眉，听着它的叫声。
张荣站在边上：“主子，这画眉叫得确实是比八哥好听！”
韩如冰说：“我让你办的事，别忘了。”
张荣道：“您放心，中午，我一准儿把她带来。”
餐桌上已经放好了几碟凉菜。并放着三付碗筷。
刘恭正走进来，对已站在那里的韩如冰说：“厨房里已经准备好了，等客人坐定了就可以上菜了。不知你今天请的是哪两位客人？”
韩如冰说：“客人我只请了一位。”
刘恭正问：“那么这还有一付碗筷……？”
韩如冰说：“是你的。我想今天，你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吧？”
刘恭正道：“那件事，你就不必再生气了吧？现在我毕竟是你的管家，有客人来，管家上桌，总不太合适吧？”
韩如冰笑道：“那也要看看客人是谁？”她向外面问道：“张荣，你把客人请来了吗？”
张荣说：“来了。来了。”
餐厅通客厅的那扇门开了，刘恭正大为惊讶，出现在门口的客人竟是他们的女儿刘晓男。
刘晓男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刘恭正，眼泪扑簌簌地就流了下来。她喊出一声：“爸爸！”冲过来就扑进了刘恭正怀里。
刘恭正把女儿搂在怀里，也是热泪盈眶。
“晓男，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晓男看看韩如冰：“是妈妈叫老张伯伯去接我过来的。”
刘恭正惊讶地：“你都知道了？是怎么知道的？”
韩如冰打断道：“不说这些了吧，该知道的，迟早都要知道的。今天，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吃一顿团圆饭，好吗？”
刘晓男破涕为笑，拍手道：“好！好！”
于是一家三口在饭桌前坐了下来。刘晓男坐在中间，刘恭正和韩如冰坐在她的两边。
“小囡，家里怎么样？你妈妈和妹妹都好吧？” 刘恭正问。
刘晓男点点头：“都好。妈妈知道你出牢了，可是她说她不方便到这里来看你。”
刘恭正忙说：“我知道我知道，过一些日子，我会回去的。”
刘晓男问：“爸爸，坐在牢里很苦吗？”
刘恭正笑了：“当然，坐牢就是要叫人受苦的。要是牢里像大世界那么开心，那不人人都要买票去坐牢了吗？”
他说得刘晓男大笑：“坐牢还要买票，亏你想得出！”
刘恭正问：“这些日子你在干什么啊？”
刘晓男兴奋地：“爸爸，我正要告诉你，我在跟着洪正秋叔叔拍电影呢？”
“拍电影？你？”
“是啊，洪叔叔说，他要把我培养成一颗小童星。他说全上海的人都认识那个烟纸盒上的小囡，要是知道这部电影是小囡演的，一定能卖座！对了，等电影拍完之后，我还能挣不少钱呢！”
刘恭正看着她，又看看韩如冰，感慨道：“我们的小囡真是长大了！”
韩如冰看看晓男又看看刘恭正：“我们的小囡真是漂亮，将来一定会成为一颗大明星的！”
刘晓男深感幸福地：“爸爸，妈妈，我们要是从来就这样，永远都这样，那有多好！”
韩如冰叹道：“可是你还有另一个妈妈和一个妹妹呀！”
此言一出，三个人的表情都暗淡了下来。
“恭正，我今天要你陪我去看一个人。”
几天后，韩如冰要刘恭正和她一起到卢佳龄那里去做客。
刘恭正冷笑道：“你带着一个失败者去看胜利者，是想展示她的胜利还是你的胜利呢？当然了，接受主人的羞辱，也是我这个管家的工作之一，我可以承受。”
“你想错了，”韩如冰说，“我要是真想羞辱你，就应该要你陪我去逛大世界。我带你到这里来，是想让你见一个人！”
“不是卢佳龄？”
“你知道，卢佳龄和老哈逊有很多养子，中国的外国的都有，我在她的养子中认了一个干儿子。这样，我就又有女儿，又有儿子，儿女双全了，你说好不好？”
韩如冰觉得，她和刘恭正还有一个孩子的事情，应该慢慢地让他知道了。
“如冰，你来啦？”清嘉园里，卢佳龄亲热地招呼着韩如冰。
她转向刘恭正：“刘先生，欢迎你也来做客！”
刘恭正礼貌而冷淡地：“谢谢，卢老板不必招呼我，我不过是个随从，你只要招呼我的主人就行了。”
卢佳龄笑道：“你这样的随从，全上海也只有韩如冰能用得起！好了不说这个了，你们请坐。”她向养子们中的间的一个喊道：“达鹏，达鹏，你的干娘来看你来了！”
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跑了过来，走到韩如冰面前站住，很矜持地喊了声：“干娘！”一看就知道这是个腼腆内向的孩子。
韩如冰爱抚地拿出手帕为他擦拭头上的汗：“达鹏啊，你在玩什么呢？”
明达鹏举起手上的一架玩具飞机：“飞机，这架飞机，上紧了牛皮筋就可以飞的！”
韩如冰指着刘恭正对他说：“达鹏啊，来，认识一下这位刘叔叔。”
明达鹏以一种十分疏远的目光看着他：“我为什么要认识这个人？”
韩如冰说：“这是干娘的朋友啊。”
明达鹏不屑地：“不对，我刚才听妈妈说了，他只是干娘的随从。”
韩如冰被噎了一下：“这孩子！”
卢佳龄在一边笑了：“达鹏这孩子，从小就是个老实头，犟脾气，一点也不会见风使舵。”
明达鹏道：“使舵干什么？我又不要开船，我要当一个飞行家，去开飞机！”
他一言说出，刘恭正和韩如冰禁不住对望了一下，想起了当年他们俩在复兴公园环龙墓前的那一幕。
刘恭正想的是韩如冰说的话：“中国人也想飞的，中国的诗里不是有`在天愿为比翼鸟’吗”
韩如冰想的是刘恭正说的话：“西方有人开飞机，等我们的儿子长大了，他完全可以开着飞机带我们到天上去逛逛！”
忽然两声枪想打破了他们的回想。
他们看到卢佳龄的管家潘启林失魂落魄地向这边跑来，哈逊和卢佳龄最大的养子乔治举着一把手枪追着潘启林而来。
潘启林逃到卢佳龄身边：“夫人救救我吧，乔治想打死我！”
“乔治，你想干什么？你太放肆了！”
卢佳龄把潘启林拉到身后，对着追过来的乔治厉声喝诉道。
乔治仍用枪指着潘启林：“我恨他，我恨这个人，他坏我的好事！”
刘恭正看着这个危险的场面，责无旁贷地走上前去，对乔治道：“少爷，有话好好说，你先把手枪放下，万一走了火，打死人是要偿命的，你不知道吗？”他边说边把手压到手枪上，慢慢地，但是果断地把枪从乔治手里拿了下来。
卢佳龄愤愤地对乔治：“他怎么坏你的好事了？你干的那些是好事吗？乔治啊，你才十九岁，不好好上学，却假借你父亲的名义向租户借款，挥金如土，还诱骗妇女，你已经太不像话了！”
乔治冷笑道：“我挥金如土？我看父亲太像一个守财奴了！我才花了多少钱？和他赚的钱相比是九牛一毛。可是这个人却告我的密，挑拨我们父子和母子的关系，我恨他！”
卢佳龄也冷笑道：“你父亲对你太客气了，你居然敢在家里开枪打人？打我的管家？我会告诉你父亲的。你如果觉得当哈逊和我卢佳龄的养子太委屈了，我们可以登报声明：把你驱逐出哈逊家族，赶出安俪花园！”
乔治狂地喊着：“这是阴谋！是这个中国人的阴谋！我要去找父亲解释！”他转身愤愤地走了。
这个意外事件，打断了韩如冰本来想要对刘恭正说的一些话。
在画眉鸟的叫声中，刘恭正和韩如冰已经像一对夫妻一样在一张餐桌上吃早饭了。
“恭正啊，昨天幸亏了你，把乔治的手枪拿了下来，要是他再开枪，恐怕真的要伤人了！”
“我看他开枪不过是吓唬人而已，要不然，潘启林身上早就有了两个洞眼了。不过要是走了火，万一打到卢佳龄身上，那事情就闹大了。”
“恭正，你不是一直对卢佳龄气不过吗？怎么还冒着危险去救她，你就不怕那个乔治把枪对准你？”
刘恭正说：“我还一直对你气不过呢，现在不也和你在一个桌上吃早饭吗？再说，你也是我大女儿的亲娘，那个混小子要是万一发起疯来，开枪伤了你怎么办？我怎么向小囡交待？”
韩如冰放下筷子，温情地把手搭在刘恭正手上：“恭正，你是有情有义有器量的人，我喜欢你这一点！我还喜欢你头脑聪明，杜兰春要不是有你给她出主意，非被王鼎松整死不可。我更喜欢你用八哥去换来的这只画眉，叫得真好听！恭正，要是我们两个能天天都这样同桌吃饭，一直到老，那有多好！”
韩如冰沉醉在她此时感到的幸福感中，但刘恭正的感受却不同。
“你的意思是，要我一辈子给你当管家？自己什么事也不要干，只要对你俯首贴耳？”
韩如冰生气了：“你难道看不出来，我是真拿你当管家吗？我只是希望你能在我身边！”
刘恭正说：“当管家，好歹还是一份工作。要是不当管家，却被你养在身边，我刘恭正不是成了吃软饭的小白脸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