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见我连连后退,脸上马上写满担忧,蓉叶已经扶住了我,关切问道:“姑娘想是还有些不舒服呢。”
我不敢看夫人的脸,这张脸令我无比胆寒,也无比纠结。
夫人叹了口气,忧道:“可怜的孩子——”
她向我伸出手,正如梦里那女人赂男孩的脖子伸出手,那种心狠手辣的表情已被怜悯心疼取代!
我躲闪了,是的,我害怕,害怕这是我的另一个梦境,害怕这张脸突然又变得无比邪恶,阴笑着要连我也一起诅咒!
我盯着她的脸,没错,的确是的,除去那浓晕的眼黛与厚重的脂粉,就是这张脸没错,云夫人怎会是西坡的那个寡妇?是我做岔梦了吗?是因为我昏倒前看到了这张脸,然后就与梦里的脸结合在一起了?那那个恶毒在下咒的女人又是谁?
西坡的那个孩子叫她娘,小燕飞唤她云姨,那个恶毒的女是云兰,她怎么会是个恶毒的女人?!
还有,爹失踪的这些年跟燕错的母亲在一起,那么,那么与他同天失踪的那对母子哪去了?为什么也从来没有回来过?当年他们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一起失踪?
万一——万一如果,我的梦里的脸没错,万一那个寡妇就是这位云夫人——对,他们都姓云,是个巧合吗?
如果她是云兰,那谁是那个病弱的孩子?上官衍吗?还是上官礼?——
我的心,好痛——
如果上官衍就是那个孩子,那么,那么就是说他少时曾在这里生活过,如果他就是那个博哥哥,他应该会记得我的啊!他怎么可能掩饰得这么好?他一直在骗我们吗?
“孩子,还有哪里不舒服么?芙叶,你快去叫大夫来——”夫人的声音温婉慈祥,我听着却像冰冷的毒蛇缠绕在心。
“没——没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很想离开这里,我害怕这里的人,也害怕越来越多的真相。
“衍儿幸亏有姑娘,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睡了这么会儿想必也饿了吧,芙叶快去将厨房备着的热粥拿来——”夫人还在体贴地吩咐下人——
“不——不用了——”我感觉到自己的舌头在打结,生怕自己的拒绝会让眼前这个身世显赫的夫人突然变脸,“我出来很久了,家人见我这么晚没回去,定要担心得到处找了——现在什么时辰了?我睡了多久?”
蓉叶笑着回答道:“过了丑时没多久,本想姑娘若是睡得安稳,可以一觉到天亮呢,没想到姑娘这么早就醒了。”
丑时了?!夏夏不急疯了?!
我急道:“这么晚了,夏夏一定要等急死了,不行,我得回去了——”
蓉叶急着拉我,叫芙叶的妈子快速道:“夫人怕姑娘家中担忧,已遣人去通报过了,姑娘放心在这休养,等天亮了再回去。”
这么周到,连这都为我想好了?
夫人在旁笑着点头,那种渴求我留下来的慈祥的眼神让我开始动摇,难道真的是空梦么,是因为我晕倒前看到那个恐怖的鬼影么?我是不是太过相信自己的梦了,而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实?
我没有理由再拒绝要离开,只得硬着头皮问道:“那,只能打扰了。”
“打扰什么呀,说到底儿这是少爷的衙院,我们也只是客人来着。姑娘您是少爷的救命恩人,若是这样把你送走了,少爷醒来岂不是要懊恼我们了么?我这样说没错吧夫人?”蓉叶乐呵呵地插嘴道。
夫人轻笑了笑,道:“就数你最会说话了。衍儿刚喝了药,一时半会还醒不了,若是姑娘想看看他的话,随我来。”
我点了点头,本来听到这消息,我应该很高兴,但此刻心中却有些难受。
夫人拉起我往里头走,就着昏暗的灯光,我看到,她手背上,有条淡淡的疤——这条疤,我在梦里见过——
夫人回过头,轻皱娥眉,关切之情溢于言表:“飞儿冷么?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我惊讶地看着她,飞儿?她怎么这么叫我?
夫人却像是没放在心上,笑道:“手这么冰,定是冷了。里屋暖和点,靠着炉火就好了。”
只是一条满帘相隔,里屋的确非常暖和,两处炉火起得很旺,床上堆了好几条厚被,上官衍却仍旧脸苍白,唇无血色,眉头紧皱,与平时那个偶尔抿唇微笑的上官衍判若两人,这样子看着,真叫人很心疼。
夫人拉着我坐在床边椅上,轻提裙摆坐在床边,伸手抚了抚儿子的脸。
我认真盯着上官衍,想在他脸上找到似曾相识的线条,可惜——为什么我也一点不记得那个博哥哥,只在偶尔的梦中回忆到那个脸色苍白到透明的男孩,我分明能记得小时候蔡大娘如何背着我做活、柱子哥偷偷捕着小手逗我玩,但我却一点都不记得西坡的那对母子,这也真当是奇怪。
夫人轻道:“家书重重,衍儿总是报喜不报忧,此次幸得有姑娘在身边,才不至凄凉无助,若是他只身一人,真是不敢想像……”
“若不是上官大人将衣氅解下为我避寒,也不至于中了西坡的阴风,如果我不去找他,他一个人好好的决计不会有事的。”我懊丧道。
夫人轻摇了摇头,善良楚楚地看着我:“衍儿如此,并非偶然,飞儿千万不要自责。这孩子总是这样,许是旧疾隐有复发,他却一直瞒着不想令我担心,他怎知道养儿十百岁长忧九十九的道理,即便他安稳常健,风起寒来时,家中父母仍旧是要担心他衣裳够不够穿,棉被够不够盖……”
说到这,夫人声音已微有了颤抖,我心中百感交集,被她这番悲伤凝重的忧母心给感动了,她与郑夫人一样都极为关心自己的子女,但郑夫人的关心非常尖锐也非常盲目,只想给郑珠宝最好的,要将她囚禁在自己身边时刻看着,哪怕衍生出恨也要一意孤行,而夫人的关心却截然相反,她会微笑着任由上官衍寻梦飞翔,然后转身默默收拾自己不舍的眼泪,安静地等在远方时时焦心地挂念。
她说得没错,未曾为人父母,哪会知道为人父母的那种甘心付出不求回报的爱呢?
若是我有这样温柔体贴的娘亲,我一定会时刻守在她身边,给她最好的孝敬与陪伴。
我心中竟突然有了这样的念头?——
“怎么上官大人他有什么旧疾吗?平时见他巡案走街从不说累,我还以为他身体很好——”我对这夫人的恐惧之心,已经开始在减退。
“很久以前的寒疾了,虽说不上是重症,却很难根治。近些年已经好了许多,也没有听他提过有所不适,我还以为已经不会再复发了……”
我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怎么接话,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飞快往右胯处摸了摸,果然,我的背袋没在!
“怎么了?”夫人问道。
我惊慌道:“我的背袋,我的背袋不见了——我把大人的卵玉放在背袋里,明明记得背在身上的啊——”
夫人笑道:“飞——姑娘说得是这块月光吧?”她好像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称谓不对,马上将“飞儿”换成了“姑娘”。
她从上官衍的枕下拿出了一个黑色的布袋,轻轻一拉上面系紧的拉带,露出了一片清冷的白色。
我松了口气,道:“没丢就好,我还以为匆乱中我遗失了,吓我一跳。”
夫人很快将卵玉收了起来,重新塞回到上官衍枕下,那卵玉如此漂亮清丽,正常人都会想在手间把玩一会儿,可是她却像是一刻都不想在手上多拿似的马上放了回去,这种生硬的举动,让我觉得不太像她该有的。
我奇怪地看着夫人笑中带悲的表情,这上官衍珍之如宝的东西,却像是令她很忧伤。
“月光卵玉,恒光不败,冷于烛火,暗于明珠,的确价值连城,衍儿自得到它的那天起便与它形影不离,有一次礼儿与他玩笑逗乐,将月光藏在匣中置于池塘让他去找,他知道后竟不顾一切地投池去捡,结果染了风寒,卧床数月。自此以后,家中再无人动这块月光,这月光对他来说是无价尚宝,对我们来说,却更像个诅咒——”
这块卵玉对上官衍来说,果真这么重要么?我还以为他只是带在身边当个火折子,夜黑时照明用用的。
夫人又轻抚了抚上官衍的脸庞,无奈道:“—若是衍儿醒来找不到,定会十分焦急,所以在给姑娘换置衣裳时,我便只能先收起放好,忘记支会姑娘,害姑娘担心了。”
我摇手道:“没有,我就是怕把这么贵重的东西丢了,怎么赔都不知道。”
夫人笑了:“言重了,这月光,也并非无值之宝,不过一块发光的石头儿而已。”
我心道,你是贵夫人,家中财宝万千,当然看不上这些东西,对于我们小户人家来说,一辈子都赚不来这么一块“破石头”。
“且不知道这卵玉是不是独一无二,不过我倒是听大人说过,说这月光是一位故人所赠,是——是什么情谊之鉴来着,送他这块卵玉的人对他来说一定很重要,心意不可废嘛。”
夫人微挑了挑眉,道:“哦?衍儿会与姑娘说这些么?”
我摆手道:“没有,只是一次正好见到这卵玉,我又是个好奇之人,便多问了几句。”
夫人轻抬起眼,微向我靠了靠,道:“姑娘夜冒奔走为衍儿送伞,衍儿又会解氅为姑娘避寒,你们交情定然不错吧?”
我一愣,心突然跳得很快,道:“没——没有,大人曾帮过家中许多事情,这次又是因为我们留他在家中吃饭才会赶上雨时,于情于理都是要送伞的,大人为我披衣,也是因为他心地善良,要还报我送伞之情,才会……才会……”
夫人笑了,笑得迷藏深深,令我不敢再多作解释。
她轻轻拉过我的手,摸了摸我指上的绣茧,轻皱了个眉头,轻声道:“衍儿身为巡政史,南地北庭的到处巡政清案,每个地方他都呆不久,长则三月,短则半月,为娘的总是希望他能早日安定下来,找个持家温柔的女子为他倚门点烛,可是每每我要与他提及此事,他总是巧然避开,不愿提及。但人海茫茫,天涯苍苍,总不能独自走到地老天荒吧,你说是不是?”
我点头道:“恩,的确是,上官大人人品本事都是一等,来镇上没多久就有好些人打听过了,只知道他未娶,却不知是什么原因。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先前有过一桩婚约,只不过倒了——”
夫人的笑容马上凝固了,道:“他与你说的么?”
我摇了摇头:“算不上是跟我说的——”
夫人收回了手,双手紧握,似乎在强忍着什么,悲伤道:“这都怪我。”
我看着她:“大人说,他从没怪过夫人,在西坡晕倒时,我听他一直在梦呓,我不知道他在说哪件事,总之他说他没有怪过夫人您,想必你们说的是同件事吧?”
夫人轻扁了扁嘴,看样子是想哭的样子,咬了咬唇,道:“他真的这么说么?”
我点点头,这夫人虽然年长我很多,却让我觉得她像个小妹妹一样需要保护:“真的啊,他还说对不起,让夫人您担心了,她没有怪过您,只是在怪自己而已。”
夫人喃声道:“衍儿,真是个傻孩子……”垂眼间,已有泪珠滚下。
我低下头,装作没有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