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儿打扮好了呀,哎哟可真漂亮,啧啧。”院中来了个系着围裙摆盘的妇人,正是蔡大娘。
我抚了抚捏在手里如流水的滑顺长发,奇怪道:“蔡大娘?你怎么在这儿?”
蔡大娘拾缀得很精神,就穿着那天我见到她时穿的新衣裙,笑着对我道:“我怎么不会在这儿?今个可是中秋前夕,咱不一直都是这么过的呀?”
中秋前夕?就是八月十四了,我什么时候跟蔡大娘过过中秋?
我奇怪地走了出去,发现这院子好大,比原来的扩一大半,另一半也摆了三张桌子,桌上有好些小圆饼子,上面都贴了喜字,像是要摆喜酒似的:“这是有什么喜事要摆宴么?”
蔡大娘挤眉弄眼地笑道:“有什么喜事儿?你说有什么喜事儿,真是个调皮丫头,明知故问哪。”
这是巷里有了男人高声笑谈的声音,她收了话头道:“哟,你爹仨回来了呢。”
我一愣,转头看向门口,怎么没有门——
我四下找了找,找着一大开亮深的一对大门——不仅是这门的样子变了,怎么朝向也变了,我家院门的朝向明明是向东的,宋令箭家的朝西,与我刚好隔巷对望,可是现在这门怎么朝南了?
门外那笑谈声越来越近,脚步也越来越清晰,我的心,砰、砰、砰地跳。
三个男人前后走了进来,为首的那个我再清楚不过,是我爹,脸上微长了须髯,英气威威,穿着褐色微红的衣裳,看起来喜气洋洋,他一进来就将目光放在了我身上,他的神情里并没有久别重逢的那种惊喜激动,而像是本来我们就应该朝夕相处每天见到一样,他很高兴,道:“飞儿这么快打扮好了,这衣裳还合身,看来云妹的眼光真不错呢。”
云妹?哪个云妹?
他身后蹿来一个浓眉大眼的男人,我知道,他是严叔叔,虽然老了些,眼袋微长,眼角皱纹明显,但脸还是认得出:“不会走路哇哇大哭的事儿还仿佛在昨天,一个眨眼飞儿都是个大姑娘了,啧啧,子墟第一美,哈哈。”
黑叔叔仍是斯文干净的书生模样,他属于眼睛长窄鼻子尖翘的人,这样的五官不容易显老,所以仍旧像是年轻的样子,看着我笑眯眯的:“帝都的锦服华绣,果然与众不同,令人焕然一新呢。”
我无瑕去享受他们的赞美,看着他们三人健康鲜活的样子,我已泪流满面。
他们,都在。
“爹……”我哽咽不能出声,这一句存在心中十六年的呼喊,始终只能在梦中实现。
爹走到我身边,慈祥为我抹去眼角的泪水,梦中不知冷热,但我仿佛能感觉到他手上传来的热力,他温声道:“这么快就舍不得爹了?以后若是想爹了,还是可以回来的,爹不是一直在么,难过什么呢?”
我泪流如下,紧紧抱着爹,这是多么久违的感觉,哪怕只是身在梦里,也已经很难得:“爹,你还在我身边,你还在我身边……”
爹笑着抚着我的长发,轻声道:“当然了,飞儿在哪,爹就在哪——你看,好好的把脸都哭花了,就不漂亮了呢。”
严叔叔在一旁哈哈取笑我道:“就是就是,明天才是正日子,今天只不过是咱们小聚过过,若真舍不得,不嫁便是——”
黑叔叔认真打断道:“不准再怂恿飞儿,飞儿早过嫁杏之龄,就是你老不舍得她嫁远,才一直诱劝她一拖再拖,此番花轿都快到家门口了,还能再说不嫁?”
爹哈哈大笑,笑中即带着不舍,又带着狠心:“就是,女大不中留,始终是要嫁走的。再拖着不嫁,怕是那未来亲家要扬着千军万马踏平这里了。”
他们在延续着一个我无从知晓的故事。但是我知道此刻我是幸福的,受尽宠爱,有爹的保护与照顾。看着爹笑得开怀的脸,是不是时光倒流,我将他留在了我身边呢?
这时有人敲了敲门,是牛哥,他喜气洋洋地挑着一大筐东西进来,蔡大娘乐呵呵道:“瞧,喜蛋送来了。”
喜蛋?这真是要办喜嫁的情况?真的是我要出嫁吗?
我飞快抹了泪,对牛哥尴尬地打了声招呼:“牛哥。”
牛哥受宠若惊地看了我一眼,冲着我内向地点了点头,爹三人都喜滋滋地围着一筐喜蛋在看,严叔叔当下剥了一个塞在嘴里,烫得哇哇叫,蔡大娘一边给他拍背一边埋怨道:“你这调皮鬼,喜蛋都是算好数的,你吃一个就配不成双了!”
严叔叔满嘴蛋屑,笑嘻嘻的样子让我想起了韩三笑:“那我再吃一个,就又成双了呀!”
我看了看牛哥,随便找话客套道:“这喜蛋做得这么红辣漂亮,一定是瓶儿的手艺吧?”我吃过瓶儿自己做的喜蛋,可嫩了。
牛哥奇怪地看着我:“瓶儿?”
“对啊,你媳妇儿做的喜蛋最好吃了。”
牛哥摇了摇头,像是不认识这个人似的:“姑娘你记错了吧,我还没娶,哪来的媳妇……我也不认识叫什么瓶儿的……”
“怎么可能,你妻子明明是李瓶儿,就是那个爱笑又爱唠家常的瓶儿呀——”
牛哥莫名其妙地看着我,那陌生的眼睛让我很毛骨悚然,李瓶儿对他来说,是个陌生人吗?
蔡大娘他们正乐着挑喜蛋,没留意我与牛哥的对话,她一人手里塞了一个喜蛋,就带着牛哥张罗喜蛋去了。
黑叔叔与严叔叔都在讨论这喜蛋的可口,我四处看着这个宽敞华丽的院子,我越看越觉得别扭,我走到门边上,往外一张望——咦,怎么没有对院了?巷子底处就我家一个院子,那宋令箭的院子屋子哪去了?
我惊讶道:“这巷底原来的那小屋呢?”
严叔叔拍了拍我脑袋,道:“今个是怎么了,莫名其实给阿牛记了个媳妇,还把李瓶儿扯进去,现在还问这屋子哪去了——这前两年就拆了呀,不然怎么摆出这么大的酒席地儿给你庆嫁呢!”
“屋子拆了?那宋令箭呢?”
严叔叔瞪着眼睛道:“宋令箭?谁是宋令箭?哪来的小伙子,我怎么没听过?”
我一阵恐慌,这是怎么了?他怎么会不知道宋令箭是谁?
“宋令箭,就是那个打猎的女人,住在我们对院的——那个——”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镇上谁不知道宋令箭呢?
严叔叔眉皱得越深,道:“什么打猎的女人,这年头哪来的女人打猎的——听故事听多了呢小丫头,又想捉弄谁呢?”
不对——这太不对了——
我慌忙跑到后院,冲向夏夏的房间——没有,这不是卧房,而是整整齐齐放着好多酒坛子——
那夏夏呢?
严叔叔道:“这丫头,怎么惊慌失措的?来酒房干什么?想找你爹给你藏的那坛女儿红是不是?”
黑叔叔跟在边上,善解人意道:“临嫁在即,总会有些心神不宁吧。飞儿放心吧,事儿都妥妥的,只等吉时到了。”
爹似乎也习惯了我这样神神叨叨不消停,抚平着捋起来的袖角笑道:“你们两叔辈好好陪着,我去看看她娘准备好没有。”说罢要抬级上小楼——
我抓着他道:“爹,别走,你别离开我……”
爹奇怪地看着我笑,严叔叔道:“知道自己明天要嫁了,今个还是个大姑娘,就使个劲儿的矫情是吧,这么粘糊,小时候都没见你这么赖过大哥呢!”
爹哈哈大笑,转而感叹道道:“是啊,一转眼,都要嫁人了,以后对待夫君可不能像对爹这么任小性,我知道他会让着你,但你的小孩子脾性也要收一收了。”
“我不离开爹……我不嫁,爹,让我好好侍奉您……”爹,让我好好补偿回那十六年的空白,让我尽下孝道,你永远不知道这在我心中的遗憾有多重。
严叔叔道:“又是孩子话,喜贴都发出去了,还想落跑不成——飞儿,严叔叔也难得说句正经八百的话,现下成了别人家娘子,即便是受了委屈,也不能总哭哭啼啼地跑回娘家来告状,羞死人哦。”
黑叔叔推了推他道:“瞎说,飞儿也就我们叔几个前面像个孩子,镇上谁不是见她就夸的。”
严叔叔道:“知道拉知道拉,半点说不得飞儿不是,还好飞儿乖巧,不然早被你们这些人宠出一身骄纵的毛病了。”
黑叔叔道:“像是你没份宠她一样,是谁天天想法子哄着大哥拖延婚期的,还好意思来说我们。”
爹笑道:“飞儿是我女儿,真能宠出一身毛病又何妨。哈哈……”
我咬着唇,看着自己细嫩白皙的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冲向绣房——
这间我无比熟悉的绣房也不是绣房的布置,它被布置成一个睡房的样子,窗纱曼曼的似乎是女人住的,屋里还很明显地摆着一张隐秀梳桌,桌盖是翻起的,镜子刚好对着我的脸,皎洁如月——
我突然明白过来了,如果我爹还在,那我就不需要自小就以绣谋生,我没有绣房,没有绣架绣针,所以我不会接触金娘掺在金线里的水锈之毒,我不会因为碰毒而身体病弱,我是个健康幸福的燕家小姐,有着鲜活的容颜与偶犯骄纵的小任性,在这岁数我已觅得如意郎君……一切都很顺利,像所有平凡人家的女子……
这不是我一直想要的生活么?可是为什么我会这么失落?像是失去了很多东西?
“好端端进你云姨的房间作甚?落了什么东西在里面么?”
我怔怔盯着爹,云姨?西坡那个寡妇?她怎么会在我家有属于自己的房间?
爹拍了拍我的头道:“你们俩叔叔好好陪飞儿聊一会儿,我若是再在这里呆着,她说不定真的就耍性子说不嫁了。我去看看玉儿。”说罢他轻弹了弹我的鼻子,上楼找我娘去了。
我很恐慌,瑟瑟发抖,问黑叔叔道:“黑叔叔,你记不记得,我六岁那年的八月十四发生了什么?”
黑叔叔道:“当然记得,没有那天,哪来的今天呢。不过本来应是定在八月十四的,谁知道你那天莫名其妙拉着大哥不让他走,所以只好延到了八月十五了。不过无妨,只不过差了一天,月亮还是一样的圆。”
说罢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圆月,月亮真的好圆好大,好美。
果然,我阻止了爹的离开,那个八月十四风平浪静,爹没有失踪,像无数个正常的日子,他回到我身旁,没有十六年的流离颠沛,黑叔叔也没疯,严叔叔也一直陪伴在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