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镇街了。”陈冰一句话,将我从他那激荡人心的旧事中拉了出来。
我看了看周围,心道这程路可真短,可能是聊得太认真,根本没有注意到已经经过那个令人胆战心惊的西花原了,这样最好。
陈冰带着我往我家的方向去,他走得并不是主道,也没有什么特别,说不上热闹,也算不上冷清安静,但这路线我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我小时候几乎天天走,陌生是因为,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走过。
因为走这条路,会经过黎雪家的布店。
我无意识地停下脚步,想要换路,陈冰扭头看着我道:“怎么了?走错道了么?”
“没,没有。”我忍不住心里骂了一句自己,都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想躲着黎雪。
经过黎雪布店,店门还没开,店内也无灯光——这个黎雪该不会在偷懒吧,自从她独自撑起这个布店后,准准的每天卯时中就会到了店里,准备开张事宜,可现在都快辰时了,居然还没有开店。
看着紧闭的店门,我心中百感交集,不知道该庆幸可以躲过与黎雪,或者是失落没有碰上这梦中变化的发小。
陈冰轻皱了皱眉,低声道:“布店怎的没有开张?不会是东主出事了吧?”
我奇怪地看着他,这陈冰怎么知道这时候布店应该开张了?
这时身后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我们回头一看,正是黎雪提着灯笼奔来了,她随便披了件棉服,连居鞋都没来得及换,素面朝天,头发随意地拢在身后,但那根簪子,却依旧簪在头上。
她一见到我们就羞怯地低了下头,裹了裹随风敞开的棉服,声音微弱,气喘吁吁:“这么巧?”
陈冰没有接话,两人应该不熟,我迟钝地应了句:“哦,恩,今天……怎么这么迟?”
黎雪喘着气,手里好像捏了张纸,将头深深埋在棉服高领之中:“恩,有事耽搁了。”
我看着她不着边幅的样子,居然与梦中的她有点像,也不知道她这么匆忙跑来干什么,不像是要来开店的样子。
黎雪垂着头,站在店边上,也没有继续要留的意思,似乎就是在等着我们走开。
“哦……注意身体……那,我们先走了……”我明明想说点什么体已的话,想要套套近乎,但最后蹦出口的却是这么陌生的寒喧,我怕再呆着会无言以对,只好转身离开了。
走了几步,陈冰好像没有跟上来,我扭头一看,见他正盯着黎雪——而黎雪,正站在店门边上,手里抚平着一张纸,却迟迟没有贴在门上。
为什么要在门上贴字?一般我们都是东家有事或有喜,才会在门上贴字以示客人。
黎雪的店就是她的半个家,她一半的生活寄托,她能有什么事?
我眯眼看了看那张纸,看不清写着什么——就算我看得清,我估计也识不得多少。
陈冰应该看清了纸上的字,突然朝她走去,飞快扯过她手里犹豫不舍的纸,问道:“姑娘家中有何要事,要出此下策转卖生计之地?”
黎雪像是被吓了一跳,抬起头的脸上泪水涟涟,双眼深邃憔悴,像是数日没有得到安睡。
我心一紧,我已经很久没有见黎雪哭过,仿佛自连孝死后,已再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她再流泪。
“黎雪,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我跑了过去,看了看陈冰手里的纸张,店家有事——后面四个字,不认识!
我指着上面的字急着问陈冰:“这上面写了什么?”
陈冰道:“店家有事,急转布店。”
急转?
我转头盯着黎雪,急道:“为什么要转了布店?你家里出什么事了?这布店可是你的心血,怎么说转就转了?那转了以后你怎么办?靠什么营生啊?”
黎雪轻皱双眉,轻声哽咽:“娘她……怕是熬不住了……转了这店,拿了转银,可以为她办个体面的身后事,再为他们一家三口办个好的合冢,我为连家,也只能做这么多了……至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我抢过纸条,撕烂扔在风里,微怒道:“什么?连姨的病情有恶化吗?——你有事情为什么不来找我?这么冒冒然的就把布店转了,你现在想转掉容易,再想盘回来就难了!
黎雪泪光点点,鼻尖泛红,这娇羞软弱的模样我也好多年没再见过,她没有回答我这无理取闹般的置问,其实我最没资格对她说这些话,这些年不是她躲开了我,而是我离开了她,因为那个令人自责内疚的梦境,还有连孝掉落山崖时那张诀别定格的脸,这些折磨我的景象,我一看到黎雪就会想起来。
我拉着她往连家走去,道:“我去见见连姨。”
迎着阴冷的晨风,黎雪跟在我后面小跑着,我的确很久没有来看过连姨,以前逢过年过节,我会偷偷送些补品过去,有了夏夏后这些东西都不用我操心打点,我也就忘记去过问了,尤其是今年,我自已的事情接连不断,怎么想起连姨的病事来——连姨小时候待我很好,可是我……
到了连家,连家门口精心地挂了红纸灯笼,灯中烛火仍旺,像是要迎年,门只是拴了个扣栓,黎雪昨夜估计就守在这儿的。
进了门,太久没来,我竟一时想不起连姨的房间在哪。黎雪绕到了我前面,颤抖道:“随我来吧。”
陈冰在后面关上了门,我扭头看了看他,他对我点了点头,也一起跟了进来。
进房间时,陈冰站在了门外,轻声道:“我在这候着姑娘,你们慢慢来好了。”
我忍着泪点头,黎雪道:“外头风冷,还是进来等吧。”
陈冰也没有推辞,跟着走了进来。
连姨躺要床上,病容憔悴,额上细致地围着护额,脸色很苍白,苍白的让人感觉没有生命的气息——我愣得走神了,这完全不是我印象中的连姨,我记得她平时总是将自己收拾得妥贴,打扮得非常体面,是那种即使穿个麻衣布裙,都不会让自己显得寒酸的人。
黎雪咬了咬唇,走到连姨边上,轻唤了句:“娘……”
连姨没有反应——
不会——不会已经——
黎雪咬了咬唇,也许她也在害怕我在害怕的事,她再靠近了一些,叫道:“娘,你瞧瞧谁来看你了——”
连姨,还是没有反应,安静得像是连呼吸都没有了。
“娘——”黎雪跪了下去,手放在她鼻边上一探,好一会儿,才松了口气,她扭头半是笑半是哭地对我道:“娘她睡着了……”
我怔怔地看着连姨,酸楚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黎雪碎碎忙和着为她整理着头发,我转头看了看房间里头,依稀跟记忆中的一样,一点都没有变,黎雪一定是熬得很辛苦,才能保持着这里的原貌。
这时连姨突然睁开了眼,她双眼炯炯有神,面目看起来也很轻松自然,苍白的脸上还泛了气润的红光,完全不像个久病的人。
我吓了一跳,这太突然了。
黎雪却没发现,仍在为她拾缀着床边的枕物。
连姨伸手碰了碰黎雪,道:“客人来了,别忙着自己拾缀了。”
黎雪一愣,扭头看着连姨。
连姨长吁了口气,撑着手要坐起来,我与黎雪飞快地扶着她坐了起来,她扶了扶松散下来的鬓发,小声道:“快去将我的挽簪拿来。”
黎雪飞快跑去妆台前拿了。
连姨细细扶着发,对我笑了:“今儿,是不是还有别的客人?”
我盯着她这般一如从前的笑脸,哽咽着叫了句:“连姨……”
“阿孝,你回来了啊。”连姨转头看着门口,说了一句。
我后背生凉——
都说将死之人会看到已经死去的人,连姨现在这样子,很像回光返照,她该不会看见连孝了吧……
黎雪拿了挽簪,细细为连姨挽起枯燥的花白头发,连姨则像个乖巧的小姑娘,侧着脑袋安坐,一动不动。
“好了。”黎雪仔仔细细地为她挽了个垂辫发髻。
连姨拍了拍黎雪的手,笑道:“我就说,我的阿孝好好儿的活着,你看这不是回来了么。阿孝,你过来。”她对着我们身后,慈祥地招着手。
黎雪无声地落泪,因为我们都知道,连孝是个回不来的人。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姨看的那方向是门口——
我扭头看了看,连姨的确在对着门口的陈冰在招手。
陈冰则看着我们,一脸尴尬。
连姨拢了拢头发,道:“娘刚睡醒起来,没拾弄好脸,是不是吓到阿孝了?黎雪,你快拿镜子给我看看。”
黎雪递了镜子,连姨对着镜子仔细地拂弄着苍白的鬓发,也许对此刻的她来说,光阴未老,镜中她的脸未经风霜,仍旧是那个有夫有子的满面红光的幸福女人。
我泪已经夺眶而出,我怕连姨看见,忙站起身走向陈冰,大声道:“杵在那儿干嘛呢,该不是见着自己的准媳妇儿难为情吧——”
“连姨怕是要去了,你就当完成老人家的心愿,假装一下她去世多年的儿子吧,好么?”我拉了拉陈冰,轻声道。
陈冰点了点头,慢慢走向连姨,而我却不敢再往前走,怕眼泪会打碎她以为真实的幻景。
连姨笑容满面,将被子堆拉到一边,空出一小块坐地儿,迎着“儿子”道:“快来,这边坐,暖和——冻坏了吧——”
陈冰坐了下来,连姨忙拉着他的手,切切在抚摸着,像所有长辈对孩子的慈爱一样:“累坏了吧,哎,这手上怎么又多了这么多疤,娘不在身边,你得顾着自己呀。黎雪,你看看——”
黎雪假装低头在看,却一直不停地拭去要滴落的眼泪。
陈冰手背上,的确有几道疤,他木讷地点了点头,将手背翻了过来,道:“小伤,不碍事。”
连姨另只手又拉住了黎雪,来回看着两人,眼尾的皱纹都像是在幸福地跳着舞,只是这么甜蜜的笑容,在我看来却像刀子。
“黎雪,你看,我就说,阿孝会回来,是不是?阿孝,成亲那天你上哪去了?你上哪去了啊?你爹气得到处找你,现在都还没回来,你不是说要娶黎雪么,你上哪去了你?”连姨轻打着陈冰的手,像是要恶狠狠地惩罚他一样,可是她下手却那样轻,轻得连声音都没响起来。这是她等了很多年的儿子,怎会舍得打疼他呢?
陈冰应道:“有事耽搁了——这不是回来了么,娘。”
连姨一怔,这句娘,她等得太久了,陈冰是个聪明人,也许也知道,这句“娘”对她来说,是最好的夙愿达成。
连姨眼角已有泪滑下,像个小姑娘般弱声道:“你呀,吓死娘了,来不了也不知会一声,你爹到处找你,幸亏黎雪乖,愿意等着你,黎雪是个好孩子,你不能负了她你知道吗?”
我记得连伯一直很宠连姨,连姨的性格很软弱,像个被保护得很好的小姑娘,柔柔弱弱的,连伯对她来说是天,连孝是她的地,一日之间她失去了自己的天地……我真不知道她这些年,是怎么捱过来的。
陈冰拍了拍连姨的手,像个乖顺的儿子,笑道:“我当然知道。娘,你得好好等着,等我们给你生个大胖孙子,好么?”
连姨哈哈就笑了,温脉的她从来不会放声大笑,可见现在,她是有多开心,陈冰真会哄人,她拍着陈冰的手道:“大胖孙子,也不知道我这老骨头,能不能抱得动呢?”
陈冰道:“抱得动,要是抱不动,咱就绑个小绳带儿背着,就跟小时候姥姥驼着背背着我似的,好不好?”
连姨连声笑,拍了一记陈冰的脑瓜子,道:“你这小胡闹,还记得小时候姥姥背你的事儿呢?”
陈冰道:“记得,所以以后您的孙儿,也会记住您的。”
连姨脸上收了笑声,敛了一脸的笑纹,将手放在陈冰脸上,温柔道:“真是个好孩子,不过娘累了,再抱不动孙儿了,能走之前再见到你,也负他爹黄泉路上等我七年——”
我心一沉……说这话,像是时辰快到了……
“娘……”黎雪跪了下去。
连姨点着头,伸手拔下了黎雪的发簪,温慢地藏在了自己怀里,再将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对着陈冰道:“谢谢你能来看我——”
陈冰轻皱了眉。
连姨又低头轻抚黎雪的头,安静道:“好儿媳啊,我们连家欠你太多,下辈子再还吧……这对手儿,这一生都得抓紧紧的,不能再松开了,答应我好不好?”
陈冰眼角有了泪,用力点了点头,黎雪已泣不成声。
连姨转头看了看我,笑了,轻眯了眯眼,喃声道:“他爹,我来了。”
连姨,闭上了双眼,我感觉到她此刻是平静幸福的,她一直在等的连孝回来了,她一直亏欠的儿媳也有了归处,那根捆绑了黎雪半个青春的簪子,也将随她入土为安,她也知道,只有在最后一刻,才能化解这些痴怨。
我跪了下来,对这安详高贵的灵魂,深深地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