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朱静跟我说了两个消息:
一是曹南离开了子墟,就在谢宴第二天。
我想不到曹南除了回虹村还能付出哪,朱静说他是突然接受了上官衍的提议,要去帝都的一个地方做些习训,等习训归来后,他就如陈冰孔亮那样,以后能跟着上官衍四处巡政了。这也算是个好消息吧。
第二个消息是,宗柏要回来了。
不知怎的,我有点害怕,黄老爷跟我说过,宗柏回帝都将这里发生的禀报给上官老爷,他还说不出三日上官老爷就会来这里,让我们有多远躲多远。
这上官老爷我没见过,但所有提起他的人无不面带恐惧之色,连黄老爷这文武头榜的郡马爷都要忌让他几分,可见他应该是个很恐怖的人。
云娘的事,他一定会迁怒于我们。
怎么办呢?
我是应该早点主动去求情?还是像黄老爷说得那样,躲得远远得呢?但是能躲哪去呢?我家在哪一找就找到了,拖家带口的哪能说藏起来就藏起来呢?
朱静道:“大小姐在害怕什么?”
我一愣,道:“我……我有在害怕吗?”
朱静盯着我道:“大小姐你脸都白了,嘴唇一直发抖,还说不是在害怕?”
我咬了咬唇,拍了拍脸,道:“有那么明显吗?”
朱静认真道:“不明显我怎么会这么问你?大小姐在怕什么?”
我摇了摇头,这事朱静不仅帮不上忙,还会令他陷入两难。
我不希望他在主子与我们之间做出选择,便道:“没什么,若是宗柏回来了,那你也尽量少往这么边来吧,我知道他们都不喜欢你与我们有来往。”
朱静凝了眉没答话,这么多年他惯于服从兄长命令,但始终也有了自己的主意,他会怎么取舍呢?
我最不愿逼人取舍,说实话我还挺喜欢朱静,他比我年长很多岁,为人处事却像个孩子,而且他对我爹,有种令人心碎的忠诚,这种忠诚让我看到他就如看到了亲人。
“哦对了,燕错今天病情大有起色,咱们一起去看看他吧。”我岔开话题道。
朱静笑了,道:“是么?那就好,我正想问呢。”
带着朱静去看燕错,燕错房间窗门大开,风在里面乱蹿。
夏夏趴在桌上睡去了,一篮子的绣帕描了一半多,身上裹着厚厚的棉毯。
朱静啧了一声,像是嫌四处来风太冷,正要去关窗,我拉着他摇了摇头,心疼地为夏夏轻拢了拢肩头的毯子,燕错现在处在热期,大冬天的门窗大开也是为了帮他散热,只是难为了夏夏要在这里挨冻,连个暖炉都不敢起。
燕错的情况与我早上见到时又不一样了,他从脸到脖子红得像吃了一整碗的辣椒。
我不敢碰他,只是低头看着他的手腕,扼腕扣又是一层细绒,但细绒的颜色已不像昨天那样胭红,而是变成了正常铁绣的颜色。
燕错紧皱眉头,虽有冰帕为他除热,但他仍旧满头大汗。
我想为他换下巾帕,但又怕自己身上的水锈会影响他的病情,只能离他远远的。
“朱静,你帮我一个忙好吗?”我轻声道。
朱静道:“大小姐一句话,说帮忙就见外了。”
我指着搭在燕错身上各处的巾帕道:“你帮我将这些巾帕拿下,过盆里冰水后再敷上,这对他的病伤有好处。”
朱静马上捋起袖子,二话不说地照我的话做了。看着盆中那一大块未化水的冰块,朱静的热情却让我的心火热火热。
看着朱静认真又利索的样子,我很想向他解释为何我不亲自做这一切,若是能帮燕错,刀山火海我再怕疼怕烫,又有何不敢走那一回?但我只能束手无策,连这样简单的事情都要委于别人帮忙。
巾帕换完,燕错的情况比刚才就好了很多。
“帮他擦擦汗吧,流着汗又吹风,容易得风寒。”我又吩咐了一句。
朱静点了点头,依着做了。
忙和完了一切,朱静盯着起绒的扼腕扣皱眉:“大小姐,这扣子——”
我转头看了看换了个姿势睡觉的夏夏,生怕朱静将她吵醒,拉着他往外走,道:“出去说吧。”
到了院中,我承认道:“那就是扼腕扣。”
我看着朱静的表情,害怕看到他露出置疑与惊讶的表情。
但是,朱静却是一脸惊奇,紧张兮兮道:“果然如主将所言……大小姐,那扼扣是不是在小主病时就会生锈,病好后又光滑无痕呢?”
我奇怪了,道:“平时是不是光滑我倒不知道,但这几次来燕错生病受伤,那腕扣的确是锈迹斑斑……我还担心这扣子是个假货,若真是如别人说得那样传奇,又怎会如破铜烂铁那般生锈呢。”
可是我一直不敢说,我本想一直想以这个扣子为傲,绝不想承认它是个赝品,否则我怎么让别人相信燕错此生非凡呢?
朱静激动得像个孩子,跳着拍我的肩膀,道:“这才刚好证明它是真的扼腕扣呀!正常的金属之扣,哪能锈完后光亮如新呢?能出锈绒扬灰,才是扼腕扣的精奇所在呢!”
我皱着眉,看着朱静,一脸不懂。
“这扼腕扣能测扣主之体,若是扣主遇有不测,它可吸附扣主体积伤,于此同时,腕扣表面会衍生出细绒,实为扣主体内的病残之物,这细绒的颜色会根据病伤情况而变幻,直到扣主脱离危险就会停止衍绒。”
我也是傻了。
朱静看着我傻乎乎的表情,以为我没听懂,道:“就是很简单的道理,小主病了,它会给小主治病,将不好的病体吸到扣上带出,这样小主的病就能很快好了。不懂的人只会以为它生锈了,因为那些吸附出来的残败之物与铁锈相差无几——”说到这,他激动地击了下掌,抿着细薄的唇道,“先前宗将大人与我说时,我还真以为是编造来加其传奇色彩的来哄我的,原来是真的!”
原来我一直以为的生锈的破扣子,居然在默默的保护燕错……我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一双眼睛比谁都瞎。
朱静抱臂看着屋里的燕错,叹了句道:“但愿小主能快醒。”
我点点头,有宋令箭又有扼腕扣,燕错怎会轻易死掉呢?
朱静环首看了看周围,道:“这家里头没个男人呀始终是怕受人欺负的。我也不能总是抽身来的——厨肆可有未砍的柴火或挑水重活,这儿趁我还在,赶紧与我吩咐。”
朱静一副干劲十足的样子,跃跃欲事地要帮我打下手。
我笑道:“没有没有,谁好好的这么无聊来欺负我们呀。而且柴火都是买砍好的,水也是活水不用挑。你是客人,刚让你做这做那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哪能让你再做事呀,你的手是拿剑的,可不是做家事的。”
朱静正色道:“大小姐还将朱静当客人么?而且什么拿剑手家事手,不都是手嘛,有什么关系——行吧,我知道这需要时间,不能急。”
我笑了,见朱静又身背长剑,知道这剑的来历之后,我对它又有了别样的感情。
不过,这系剑的带子似乎不是很配,而且好像有点太粗了。
莫非……
我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今儿怎么又背了长剑?总觉得你背剑跟不背剑,像两个人一样。”我笑道。
朱静倒来了兴趣,道:“怎么像两个人?不都是一个鼻子一张嘴么?哪里不一样了?”
我想了想道:“背了剑像个侠士,让人有了距离感,不背剑时就像我们这些普通人,靠近一点也不至于被穗子拂了脸呢。”
朱静哈哈笑了,道:“这我倒没想到——”他摸了摸我说的剑穗,道,“这剑穗本不是这颜色,用得久了颜色变暗了,而且好像也松散了,还真有点长了。这还是大哥做来送我的呢,瞧他笨手笨脚的,穗线的长短都没一个准儿呢,扎的头也不整齐,凑合着用用居然也快十年了——”
项舟总是凶巴巴的处处管着朱静,其实也挺窝心的。
朱静仍旧像个孩子,还用手比划了下我与他的身高差,道,“不说不知道,一说还的确是,穗子刚好拂到大小姐的头,哈哈,大小姐你得多吃点长些个头才是嘛。”
我笑道:“要你来笑话我个子高矮,穗子旧了换个便是。我会做穗子,你的剑呈乌色,配这血红的确好看,我做个朱红的送你,要不要?”
朱静像个要裁装新衣的孩子笑了:“要要要,族长亲制的乌剑,再配上大小姐做的剑穗,岂不是妙极了么?”
我想了想,道:“你把旧穗子给我,怎么说也是你大哥亲手做来送你的,可不能负了他苦心,我把它整理一下,坏丝的去掉,再染个色整到新穗子里头,这总两全其美了吧。”
我可不想项舟又多恨我一回。
朱静已经动手在解穗,笑道:“还是大小姐对咱好,这样也省去大哥说我喜新厌旧。”
我补充道:“那我迟些给你做去——这绑剑带要不要也帮你做一条?反正顺便,配成一个颜色多好看。”
朱静摸了摸胸前的剑带,迟疑了一下,道:“这根用着就好了。”
我笑了笑道:“怎么?这剑带很重要吗?褪色得这么厉害,布间都有了拉痕,再用久一点估计都要碎了,还不舍得换下么?”
朱静道:“若没有它,我又怎能负起这柄长剑。这是族长对我的期望,只要系着它,我就还能感受到他对燕族的信心从未消失。”
这根系带,果然就是当年我爹为将剑系在他背上而争下的腰带么?难得朱静如此用心……
我湿了眼眶,笑道:“恩,那就不换。不过我还是给你做一个备用吧,若是这根脏了或湿了,也能备一根。”
朱静感动地点了点头。
乌剑红穗,配着朱静此刻宁静的表情,可真有入画的美感。
朱静真好看,乌发成辫有股异邦豪气之态,若是他未曾入过燕族,仍在自己的家族过着养尊处忧的生活,现下说不定都妻妾成群,子女满膝了吧。而今他仍旧孑然一身,仍在支撑着一个破碎的梦想。
我不禁问道:“朱静,你有没有后悔加入燕族?放弃自己的人生,却在追寻一个被别人放弃的梦想?”
朱静愣了愣,悲凉的笑意在脸上蔓延。
他仰起头,深深的,深深的吸了口气,绵长地丝丝吐出,对着院外天道:“不知道,我入燕时还很小呢,根本没得选择,也不懂得哪个好哪个坏。有时候我也在想,要是我未入燕,我的人生会怎么样呢?”他抱着双臂靠在柱子上,侧过脸的鼻子高挺地在脸上打下阴影。
会怎么样呢?我也跟着一起想像。
“现在可能也只是一脑子锈肉的纨绔子弟吧,跟着公子巡政时,我的乌剑可没少办过这些没脑肥肠的废物。我可不想变成这种我最讨厌的人,所以我觉得现在挺好的,能负长剑坚守正义——遇上大小姐你们后,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