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之前也有过这么一次,那是我第一次发病的时候,昏睡了很多天,我在梦里四处游荡,看到巷角哭泣的小燕错,然后我感觉到有人拍我的肩膀,是海漂,他对我说有人来找我,让我快点回来,但我根本不知道如何醒来,他拉着我飞快地跑起来,穿在风中像是随时要化风消失,梦中我感觉不到任何冷暖,却能感觉到他拉着我的手传来的滚烫的热力——
这次又是一样……
这决不是巧合……
那,如果海漂不来把我叫醒,我会怎么样?会一直沉在梦中醒不过来?会一睡不醒吗?
我有点害怕,这也算是病症之一吗?会不会有一天,我就这样睡死在梦里了?
很快黎雪端来的热呼呼的汤饭,闻到饭香我才感觉肌肠辘辘,平时睡觉再怎么累不够睡,但总也会饿醒,而今天却没有,看黎雪担忧的样子也应该叫过我好几次,我却一点都感觉不到。
我狼吞虎咽吃着饭扒着汤,海漂在边上闭目养神,等我一起回家。
黎雪微有些畏惧地看了一下他,轻声问我道:“阿飞,你没事吧?”
我答道:“没事,可能是这几天太累了,一下睡过头了,呵呵……”
我的说腔并没有让黎雪放心,她的眉头反而皱得更深了,她轻声道:“我喊了你半天你都不醒,海公子来了没多久,只消拉拉你的手就醒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当时他的眼睛都泛白了……他不会有事吧?”
我心里一个咯噔,有点手足无措,海漂这情形我好像也有听说过。
“可能是看晃眼了吧,别瞎想,谁的眼睛会发白呀,又不是白眼狼,他好着呢,我吃完就先回去了,省得他们担心我。”
黎雪神情黯淡了许多,她现在夫家已经空无一人,娘家父母又被她拒之门外,恍然她似乎无亲无故了一般。
但是在这呆了一天,我也实在不敢再呆下去,吃完饭就作别回家去了,走前黎雪还坚持让我披她的氅子才肯走,大家都记得我很怕冷,但谁都不知道今年开始我已经不怕冷了。
一出连家院门我就将憋不住的话吐了出来:“海漂,刚才是你进了我的梦吗?梦里我都能感觉到你拉我手的温度,我不信那也是个梦。”
海漂扭头轻笑,竟然也不解释或推诿,轻言道:“飞姐觉得是,那便是吧。”
我咽了咽口水,看着这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仍旧微笑温柔,却藏着令人恐慌的本事,之前燕错还说过,他能透过一个人的双眼,看见别人眼中死去的人,他还画过一幅画,那画是燕错早已死去的母亲叶心。
一个人怎么能凭白无故画出已故之人的音容笑貌?难道他也跟我一样,能梦到一些奇怪却又真实发生过的景象?所以他才能御梦来唤醒我?
好乱……
“如果你不来叫醒我,我是不是会一直睡下去?”我胆战心惊地问道。
“我不知道。”海漂回答。
“你即能入梦来寻我,那你能看到我梦中发生的一切么?”
海漂抿着嘴没有回答,一脸的凝重也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我很少见到他皱眉的样子,竟觉得有点害怕。
走了一会儿,已经到了我们的巷口,但海漂却没有拐进去,而是直直向前走。
我拉了拉他,道:“到家了。你有别的地方要去么?”
海漂深深看着巷底那扇虚掩的院门,忧伤地看着我道:“我想再走一走。”
他的表情很落寞,好像已经习惯了总事自己消化处理自己的任何事情一样。
我挽着他道:“去哪走走?我陪你。”
海漂挑了挑眉,笑了:“飞姐不回去陪小玉么?我一个人没事的。”
我笑道:“夏夏陪着呢,反正他也不喜欢我陪,你一个人没事,我一个人有事,就当你陪陪我呗——说起来大半个冬天过去,我都没仔细在镇上晃晃呢。”
海漂温暖地笑了,碧眼发亮,这是我看过他众多的笑中最明亮的一个。
谁都需要陪伴,谁都不会习惯孤单。
“你想去哪晃?”
海漂眯了眯眼,道:“想去看看飞姐与令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我歪头笑道:“久湖?怎么突然想去那?”
海漂道:“一直想去。是路过几次,却没好好呆过。”
我笑道:“恩,好,那就去久湖,也不知道现在湖面上还有没有结着冰呢——有一年冬天特别冷,冰结得很厚,韩三笑还拉着夏夏在上面走过一小段,夏夏又笑又叫,我在一边吓得急跳脚,生怕夏夏扑通一声掉进去了。”
我滔滔不绝地说起以前好玩的事情,海漂认认真真听着。
离开巷道,房屋渐稀,黎雪的氅帽里有淡淡甜甜的枣味,久湖已到——
看到久湖我才突然想起来,这个冬天好像也不同以往了,本来以前都会在久湖边上玩玩冰片什么的,今年入了冬还是第一次来,久湖没了我们的玩闹,也像是萧索安静了很多。
我指着长木道:“我第一次见宋令箭就是在这儿,那时候我正为连孝的事情在那哭,突然间我就看到宋令箭在湖边上出现了,穿着白色的衣裙,披着长长的头发,我还以为是湖水之女来会长木之神了——哦对了,你还不知道吧,久湖这儿有个很美的传说,说曾有一对仙子相恋,被上神贬下凡间,女为湖男为木,但是即使他们不能像人那般长相厮守,也要化木倚湖相依相伴,有人还说,他们会在某时化为人形相见——小时候我经常有事没事就偷来这里,想看看他们相会的样子……”
但是人长大了,心中的天真就减退了,我想要继续坚守着这个美丽的传说,但是……但是我也许以后都等不到了,等不到长木久湖,也等不到韩宋海夏他们的未来……
冷风吹过,我眼角的泪珠滚烫像在燃烧。
“飞姐的心事,能与我说么?”海漂叹了口气道。
我苦涩道:“即使我不与你说,你也会入梦来找,是不是?”
海漂愣了愣,眼中闪过受伤,苦笑道:“飞姐觉得我很吓人,是么?”
我没回答,我的确在某些瞬间,害怕过海漂与我们的不同——包括我第一次看到他睁开的双眼里,那种针扎般的惊恐瞬间布满全身的感觉。
“我能入飞姐的梦,也能看到那些死去的脸,但我没有恶意,我本也不想去看那些,真的。”海漂悲伤地看着我,他需要友情,需要一视同仁,需要信任。
我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们海漂最好了,我只是——只是突然之间觉得这些太玄乎了,有点难以接受。但这些都不会改变你在我心中的位子,就像——就像我不经意的也会梦到那些事情一样,我控制不了,你也一样,是不是?”
海漂沉默地低着头。
我追问道:“你的这些事情宋令箭知道吗?”
海漂道:“应该没有知道吧,我只入过飞姐的梦,也是情非得已,不想飞姐沉醉梦中虚幻,令身边的人担心,否则我绝不会去看,因为那是飞姐的拥有的世界。”
想起刚才那个梦,我心有余悸道:“为什么情非得已?我在梦里很危险吗?”
海漂道:“我不清楚,或许还未摸透其中规律,我只知道那个梦有恶意,梦与兵器一样,兵器本身无正邪,只是拿兵器之人的一念善恶,梦也一样。”
“你是说,带我入那个梦的人,不怀好意?”我犹疑地看着海漂。
海漂轻皱了眉,道:“她想留飞姐在梦中。最后向你伸手的那个人,不是云娘。梦中能知见到飞姐你的,都不是真正的梦中人。”
我背后发凉——
细想那张从小云淡身后转出来的脸,带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道,那时我有了嗅觉触感,好像就生活在了梦里,她为什么伸手要拉我?
“我梦到的都是关于云清的记忆,难道主梦的人是她?她不是死了吗?——她为什么要害我?”
海漂轻皱着眉道:“正是因为她已经死了,所以唯有神魂游走,才能梦中摆布你。飞姐以后记得别在外面随便入睡,怎样都是家中安全一些。”
我想想也是,家中好歹有他们,他们自然会查觉到不妥,会想办法叫醒我。而且我家还有离铃,那是守护我们燕家血脉的神祉呢。
“所以海漂,你哪也不能去,万一哪天我又睡迷糊了,得由你来把我叫醒呢。”我想要给海漂满满的信任与信心,想让他从失落中重新明朗起来。
海漂脸上弥漫出浓稠的哀伤,这种哀伤像是无声的诀别。
我紧紧拉着他的手道:“我知道你记起了一些以前的事,当是我自私吧,就算你真的想要离开,也为我多留几年,就五年——三年,三年,好么?”
海漂惊讶地看着我。
我咬了咬唇,苦涩地笑道:“也许你也知道,我的病可能撑不了几年。这事儿宋令箭知道,夏夏知道,韩三笑应该也知道……我知道你们瞒着我是不想我伤心,但我迟早还是会知道的,你们应该早点告诉我,这样我就有多点的时间安排,将那些拖着不做的事情做完,再好好为你们打算打算。”
“飞姐,你不会有事的。”海漂悲伤地将我的手握紧了。
我莫名的心酸,摇了摇他的手道:“剩下的日子也许不多,但你们一个都不能少,每个人对我来说都很重要,就像昨天那样,我圈着线,韩三笑与夏夏斗着嘴,宋令箭倚着看书,你在边上笑着,燕错静静呆着……我们哪都不去,谁都不能将你们从我身边带走——你们也休想离开。”我任性道。
海漂无奈地笑了,头枕在氅帽之中,露出高挺的鼻子与长密的睫毛。
我靠着长木,望着久湖,心里难得如此平静:“没事的,就算活不了那么久,我也觉得够了。细想这活的这些年,我的人生路上从来不乏别人关爱,少时有爹,爹走了就有邻里乡亲心,再后来有了你们,五叔……现在还有黄世叔……秦正……燕错……云娘……相比于燕错和上官他们,我平时觉得的委屈真的都特别幼稚,我好像一直都没长大,一直都在等着爹回来……我一直对你们的关心患得患失,甚至总是为你们隐瞒的一些事情而生闷气。经过这么多的事,我才知道其实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在我身边……”
转头一看海漂,已经闭眼睡着了。
很累么?轻皱着眉头的样子,在梦些什么呢?真不知道这个一身是谜的人心里会有什么样的天地。
我忍不住伸出那只没被握住的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长长的睫毛,他眼皮轻颤,揽手将我拥在了怀里,轻声喃了句:“令。”
这家伙。
我笑了。
海漂睡得很深,像是很久都没有睡过一回好觉,窝在他怀里的感觉像小时候爹抱着我一样。
我扯过衣氅将他的手盖住,然后我俩一起靠在长木怀中,他在安静休息,我在静静观赏黄昏湖景等他醒来。
这种感觉真好,就像跟最亲的人在一起,不离不弃,没有不知所措,也没有怦然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