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
在伟大高尚的梦想前面,我实在无法将这个凡俗之愿说出口,也许他会惊讶,会失望,会觉得我自私,觉得我狭隘——
我咽下了想要吐出的倾诉,摇了摇头,转换了话锋道:“或许,大人可以与他们多聊聊天,喝喝酒,这样就少了许多距离感,便也没有那么多藏心的话了。”
上官衍显得有点失望,自嘲道:“或许我本就不是个好亲近的人,正如与姑娘相识比朱静陈冰他们都长,但他们与姑娘已是能谈天聊的朋友,而在下对姑娘来说却始终只是大人而已。”
我急忙摇头:“不是——”
可是我的回答似乎已经令他失望了,他消极地看着院中夜色,像是对什么都失去了信心,再不是我认识他时那个内敛却有着自信主张的人。
我还是想解释:“那些都只不过一个称谓而已,并不能代表什么……陈冰很随和,有时候德性像韩三笑,痞痞的,坏坏的,他也愿意我说些自己的事情,就觉得好像认识很久了……”而且他喜欢黎雪,黎雪又是我的好朋友,我希望他们能在一起,但后半句我不能跟上官衍说——
陈冰说他答应了四处巡政,会放弃儿女情长,我不想上官衍因此内疚,更不想他为难,他一定会成全陈冰,但现在朱静离了上官府,他身边能帮忙的人越来越少,我不愿他那么辛苦孤独。
上官衍看着我,平静,睿智。
我有点心虚了,不敢再说陈冰,生怕说着说着就让他猜到什么,那就说朱静吧:“至于朱静,他虽然比我们都大许多,但心性却很幼稚,像个大男孩子,他很关心我们,时常会来看我们,会与我说爹爹以前的事迹,我像是看到了失散多年的家人……”
这世上,除了我,怕是只有他最期待着爹的回来,那份真至美的拥戴连身为燕家骨肉的燕错都望尘莫及,我怎会对他没有亲切感?他就像我的家人。
上官衍木然地点了点头,自嘲笑着:“我记得小时候,你一直跟着我叫我博哥哥,我还记得事情发生的前一天,娘很开心地在为我缝制衣裳,说我们以后会变成一家人……可惜物事人非,我早已不是以前那个云博,与你们燕家也只有罪孽偿还,再不可能欢喜一堂,共述往事……”
我红了眼没有应声,不管是体弱多病的云博,还是现在这个忧郁安静的上官衍,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只是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看尽脸色都不会屈挠退缩的飞儿,如今变成了一个畏首畏尾的胆小鬼而已。
不管过去多少日子,他那对如泉的眼睛一直刻在我的心里,那句“别怕,有我在”的保证也像一句美丽永恒的誓言。但是所有所有的这些话,我半句都不敢说,我不想在世上遗留更多的遗憾与思念,就这样吧,就当个胆小鬼吧,就拥着这份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念想独自长眠吧。
“大人还会在镇上留多久?”我酸楚地问了一句。
上官衍奇怪地看我。
“陈冰说,你们在一个地方巡政,多则几年,少几个月甚至几十天,我一算大人你来镇上也快四个月了,你们……还会呆多久?”我很担心他会说,很快就会走……
上官衍道:“视案情处理情况吧——金氏死案还没结案,娘也昏迷未醒,应该还有一段时间吧。”
“如果你们走了,会不会偶尔回来看一看?我是说——以前你们巡政的时候,会不会也在别地儿结识像我们这样的朋友,会不会偶尔尔回去看一看他们之类的?”我有点紧张。
“我们在别处没结交过什么朋友,故而也不必回去看望。”
我点了点头,有些心疼,因为完全体会不到他们这种忙于政事忘记结交朋友的生活。
“那,以后你们若是去了别的地方巡政,能不能偶尔回来看一看我……们?”我转过眼,眼已红,不知他离开后再回来,我是否还在人世。
“离别时尚有一段时间,只要此处政事未清,我——我们会一直在的,姑娘不用这么早就开始担心的。”上官衍温柔道。
我低头道:“这不是怕么……怕你们突然有天就像赵大人他们那样急匆匆就走了,什么都来不及交待……怕你们离开太久,回来已不认得路了怎么办,或者我们忙了别的事情外出了怎么办?碰不上见不着面怎么办?呵呵……”若是你们来时我已经不在,怎么办呢?我不想再见你时已是阴阳永隔……
上官衍轻叹了口气,道:“说得也是……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我抬头看他:“春分?是说春分那天一定会来,是吗?”
上官衍看着我,笑了。
我抓了抓头,羞赧道:“怎么?我是不是又说错了?不是春分的春分,哦?”
上官衍笑道:“差不多——好了,知道朱静现在落脚绣庄,我也就放心了,回去与叔将们也有个交代。深夜来访打扰姑娘休息真是抱歉,本想看看燕错伤势情况,夜半不便,下次再说吧。”说罢整了整衣襟,已是要走的意思了。
虽然的确夜很深了,但我还是有些不舍,道:“没——没事的,反正我喜欢热闹,多了个房间空在那儿我路过时还碜得慌呢,多个人反而感觉安生。”
上官衍扣紧了衣领,笑了:“以前可没觉得你胆小,好几次独自一人来花原都没半句害怕的话。”
我的脸一下烫得像着了火,幸亏灯火昏暗看不清,心里竟觉得开心,他好像记得很多小时候的事情,我喜欢小时候的自己,勇敢,开朗,无所畏惧。但我只留了那些梦中影像,苍白与云博与那浓妆的云清总是会串在一起出现,惊悚吓人,我不敢回味:“是吗……我真有些记不清了。”
“那时你还小,记不清也正常,倒是我,自从记清那些事后,一些小片段时不时的就会跳出来,我娘的,你爹的,还有你的。”上官衍盯了我一眼,笑意融融的眼神,那回忆应是美满的。
我低头笑了,不由自主。
上官衍掸了掸衣氅,道:“那,我走了。”
我忙到檐下张罗灯笼道:“出镇无灯,带个灯吧……”
上官衍转过身,袖间微亮——原来是袖袋里的月光卵玉的布袋也已经提在手上,缝隙间透出那冷白的恒光昏暗中有点刺眼,正如那姑娘在默默地陪伴着他走过每一寸黑暗与寒冷一样。
我黯然地看着灯笼,心道人家有不灭月光,轻巧方便,还要这风吹就扑闪的灯笼作甚,提着还嫌重呢,真是多此一举。
上官衍将布袋收了回去,上前来拿过我手里的灯笼道:“姑娘有心,我来吧。”
我笨手笨脚地将灯笼给了他,他将灯笼提得高高的,见我傻站着不动,笑道:“怎么?只借灯笼不借火么?”
“哦……你瞧我……”我傻头傻脑的去点烛。
灯光亮起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上官衍脸上带着的微笑,不知那是有意伪装的开心抑或是无心流露出平静,我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与幸福,像是不管世事如何变迁,不管我余生还有多长,只要转身就能看见这个人,能看见他这样平静安康,就已经很足够。
上官衍明眸如水,道:“多谢姑娘。夜深露重,不必多送,早些休息吧。”
我点了点头。
上官衍走了出去,孤灯,独影。
我在檐下站了一会儿,感觉喘不上气,然后我深深吸了口气,往院外快步走去。
那盏孤灯刚好转过巷道,我跑了起来,说不清原因,道不明情绪!
夜深,衣裳繁重,我没跑几步就感觉很累,转过巷道,孤灯在不远处微闪。
“大人!”我轻幽幽叫了一句。
上官衍像是没有听见,继续慢慢向前走,他走得有点犹豫,好像在选择自己要继续前进的方向。
我接着跑,但他看似走得很慢,我仍旧与他有一段距离,像是这一辈子都追不上了一般。
“大人!”我又叫了一句,夜风和着我的声音,模糊了。
上官衍继续走,他没有往西边镇门走,而是往东边走去了。
他不回衙门吗?半夜三更还要去哪?
我的脚步愈发沉重,短暂鼓起的力气跑了一小段后消失殆尽,我跑得越来越慢,连快步走都都提不起劲。
巷道拐到大街,大街各处檐下都有灯笼,有些人家还会在门阶上放个灯笼,上官衍即使真的在这大街上行走,那灯火也不明显了——
我跺了跺脚,真是没用,明明是想多送一程他,结果连人都没追上。
我顶着寒风半眯着眼睛,想在某处能看到那移动的灯火,没有小摊贩的街道显得特别宽阔,我看前看后,不知道该往哪去找。
往西边走快道他没走,那应该就是还在镇中,他会去哪呢?
我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但是不敢确定,只能赌一赌能不能在那儿碰见他了。
我急匆匆往举杯楼走去,抱着最后的希望。
快到举杯楼大门前时,我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我眼角余光好像瞥到小巷中有很近的烛光——
我退后几步,看着巷口,松了口气……
上官衍提着灯笼,靠在巷墙上看着巷上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人。”我还没想到半夜三更在这儿找到他的理由,直头直脑的叫了一句。
上官衍迷茫地转过头,这时我才看清他一脸悲怆,双眼通红,眼角还有微渗的泪痕。
我的心一痛——怎么了?难道真是如我所想,来找上官礼结果又吵架了么?这上官礼怎么回事呢?
上官衍尴尬地将灯笼往下放了放,低头抹了把脸,轻声道:“姑娘怎么在这儿?”
我迟疑了会儿,装作没看见他独自留在脸上的软弱,佯装轻松,假装镇定:“哦,是啊,大人走后……我也没什么睡意,就想来举杯楼吃点夜宵,顺便等等看海漂他们回来。”
上官衍失魂落魄地笑道:“有姑娘这位朋友,真好。”
“你呢?半夜三更怎么还不回家?”
“家?”上官衍低头盯着灯火,嘲讽地应了一句,眼中满是忧伤,“我已经很久都感觉不到什么是家了。”
“怎么会呢?云娘一直都很关心你呀,虽然小时候的事情我记得不多,但我还记得,我一直都很羡慕你有一个这么好的娘亲呢。”我小心翼翼走近几步,不敢与他正视,怕瞧见他脸上的悲伤,怕不知如何安慰,倚在转角墙上偷偷看他,灯光下的侧脸的剪影,真好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