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雯如今夜里已睡在野营用的折叠气垫床上。两室一厅的空间里,只剩一些零星杂物需要最后打进纸箱,放置到租赁的仓储间里,她就可以上飞机了。而这本书,便是在这最后的最后里,从退无可退的墙角里跳出来,成了道上的一块砖。
可雯走到面朝海湾的落地窗前席地而坐,慢慢啜吸着咖啡。侧过脸,去看那本书。
《又见棕榈又见棕榈》。八个有棱有角的砖红色印刷体字,等距横排在封面上方,对应着右下角覆在黑体於梨华上的那抹方正的砖红,在溢满客厅的赤白天光里,倔强地闪成细长火苗,灼着可雯的眼。长短交错的墨黑棕榈叶象前后叠加着的大小不一的手掌,无辜地摊着它们末端那些密密麻麻的细尖长指,将沙色的封面几乎填满。它们挽救了那些毫无设计感的字体的平庸。中央最尖锐的三条叶枝气势逼人地戳至页底,靠右的一枝将一个高挑的,留着西式分头,身着长风衣的黑色男人形体戳开,留下拎着一只小提箱的长臂,孤悬一侧。它象一滴流泻开的墨,结成一只长瘦的飞蝗粘牢在叶尖。可雯还记得,这是中国友谊出版公司一九八四年的版本,单薄粗糙的页纸,齐刷刷的黑色印刷体。
如果打开扉页,上面有一行斜长潦草,用纯蓝墨水签出的钢笔字:送给我的眉立--晓峰1986年7月1日于上海交大。可雯不记得自己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看读它了。这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紧拧在她心板上的发条,将她漂洋过海地一路催赶到这里。
我的眉立。很轻的男声,带着可雯如今再也说不准的纯正桂林口音,在脑后追击着,令她一个激灵,放下杯子站起来,有点急迫地走到门边蹲下,将书拎到手中。墨黑的尖叶刺到手心,在她眼里灼出焦红。撕掉它,撕掉。为什么不?那么多年了,它一直藏在她的物什里,等的就是一个仪式了。
可雯垂下手,书又掉到地上,响出沉闷的一声。她的目光锁牢在那些棕榈层叠交错的巨大手掌上,忽然就看到月白色的自己,瘦削的身子套在泡泡纱缝出的单薄套裙里,光着脚丫沿着邕江河堤高阔的台阶往上一直跑一直跑,脚底被粗砺的青石砖磕出的血滴连成细长的绸丝,循着她浮在风中的散乱长发飘舞。她的手里高高举着的正是这本书。面容愁苦的南国少年晓峰,在月下台阶的尽处戳出凄凉的一线墨黑。她越跑,那墨线越模糊,最后缩成一滴墨,在她终于抵达时蒸发而去。留下她站在午夜空旷的街市边,迎看那无尽的行道树旋转。全是棕榈。全是。一张张地击过来,左右开弓,一心一意要击穿她的梦。
可雯在一九八六年的夏天到来之前接到晓峰从上海交大寄来的这本书时,正在广西大学女生五栋宿舍404室里,偷用电炉煎着一排青尖椒。这是去食堂打饭的同寝室好友阿琴点的菜。按阿琴的要求,她最后还要在那青椒上浇酱油,再撒上大蒜。那本书和晓峰的信摊在她的膝上。晓峰在信中告诉她,刚拿到的TOEFL和GRE成绩都如愿考得不错。他已经申请了十来所美国大学,眼下焦心的是,每一所学校都要交二十美元的申请费。好在晓峰的导师邹教授刚从伯克利加大当了一年交流学者归来,作为国内大规模集成电路设计领域的权威,邹教授为他写了强有力的推荐信,同时通过自己在伯克利结识的几位美国教授,让研究生院同意免收他的申请费。看来很快就能到美国去了,比我想象的要快啊!晓峰在信末这样叹出一句,然后笔锋一转,说,寄上这本我正在读的书,台湾旅美女作家於梨华的《又见棕榈又见棕榈》。它是一本在我的同学中非常热门的书,读来令人百感交集。真要感谢於梨华,给我们注了一支强力预防针,让人对留学生活的艰辛有了心理准备。我绝对相信美国就是那样的,留学生活就是那样的。可雯,你知道吗,读着读着,我常常会想,你恐怕就是眉立了。我的眉立。
可雯在电炉上散发出的刺鼻辛辣里,单腿跪到宿舍粗糙的水泥地板上,急急地翻看那本封面由棕榈泼出墨黑的书,在页码中飞速地寻着眉立二字。合上书的时候,她的眼睛已经盈满泪水,让双手端着饭盒急匆匆踢门而入的阿琴撞个正着。
你能不能借我五十块钱?可雯抹着泪,冲阿琴伸出手。阿琴让满屋的焦辣味儿呛着连打几个喷嚏,急忙去拔电炉的电源,抽着鼻子再望向可雯,竟有了泪眼相向的意思。怎么回事?你要干什么?阿琴一边去拉抽屉,一边瞪着她那双以三眼皮著称的大眼,问。可雯不应,自顾爬上架床,从自己的箱里翻出活期存折,里面有八十三元存款。她接过阿琴站到床边递上的现金,跳下来,胡乱蹬上那双大红泡沫塑胶拖鞋,直冲到楼下马路对面,抢在储蓄所关门之前将八十三元全部提空。她靠在储蓄所门外的桉树下,捏着薄薄一沓票子数了几遍,铁了心明天一早就去上海。
她要立刻去当面告诉晓峰,她不是眉立,更不是他的眉立。在那本书里,眉立的名字在第一章里首次跳出。留学归来的天磊想起他在大学里和眉立恋爱的光景,他曾要在眉立手中之书的扉页上写下眉立:牟天磊未来的太太--眉立不依,去抢他的笔,不知怎么一拉扯,笔里的水都给挤了出来,流在席子上。以后每夜睡在床上,天磊都把枕头推在一边,将脸贴在那一滩蓝印上,想着眉立生气时眼里闪着气恼而嘴角还挂着爱的样子。她怎么会是眉立?她不可能是眉立。她要带上灌满她最爱的纯蓝色墨水的钢笔,去为晓峰写下可雯:叶晓峰未来的太太,填满他的心。她不要做不愿陪天磊离家的眉立;她要随了晓峰漂洋过海,一直走到天涯。她永远不要戴那些妇人的耳环,以免被晓峰用天磊那样的粗暴口气喝令她取下。更要留着晓峰喜欢的齐腰的长发。她绝不会在嫁作人妇、成了三个孩子的母亲之后跟晓峰去讲什么我们有缘份在一起享受几年,没有缘份一辈子在一起,仔细想想,觉得这样也许是最好的。不是的。她要的最好,是晓峰的一生一世,生生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