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河是旅大地区东北方向最偏远的一个县,南尖公社是庄河县东北方向最偏远的一个乡,这里与丹东市的东沟县相接,天气晴朗的时候,远远地能望见大孤山。
南尖是一个半岛。这里三面濒临黄海,一面伸向东北腹地,是旅大地区的东北边陲。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更是中国东北地区的海防前哨。
我们下去的一百零一名同学,被安置在木耳山周围四个自然村落里。我们高二的同学去了木耳山良种示范场。高三的一部分同学,被安置在东甸子。初二最小的同学,被安置在离海边最远的土桥子。而部分高三及全部初三同学被安置在石山农场。
木耳山南北相贯。因战备所需,山体已被掏空,军用载重炮车可以从山下直驶大山腹部。
六十年代,南尖地区是沈阳部队反登陆作战的一个演习场。每年深秋庄稼收获之后,常有成师成团的步兵及装甲部队,在肃杀的原野上纵深队形一路南进,向海岸实施反登陆预案。一时间,木耳山下金戈铁马征尘蔽日,颇为壮观。
木耳山青年点不到二十个同学中,原海群中学高二的同学占了大半。进点之后,男同学住在一处富农家的三间厢房里,女同学则住在村庄中央一座面对菜地的三间正房里,生活便这样开始了。
对于我们这些从小在城市长大的年轻人来说,农村生活是完全陌生的。我们下去的时候,正赶上南尖地区的春耕大忙季节。同学们从进村的第三天起,就和当地社员一道下地了。木耳山示范场的农作物以玉米和地瓜为主。我们下地的第一天,就赶上生产队栽地瓜秧。男同学自然被分配到挑水的行列里。
扁担和水筲是向社员家借的。借我水筲的那家大嫂一再叮嘱我:“一次少挑点儿,当心把腰扭了。”
水塘离地瓜地不到半里远,但从把扁担挑在肩上的那一刻起,男同学们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前仰后合地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了。连自诩为短跑冠军的刘方大,也被两只水筲戏弄得浑身泥水狼狈不堪。与步履如飞的当地社员相比,我们简直就像是一群被人戏耍的小丑。男同学的自尊心受到了喜剧般的挑战。
为了挽回面子,田间休息的时候,刘方大执意提出要和生产队一个短小精悍的汉子比摔跤。结果又被那汉子摔得晕头转向颜面扫地。
“他不按照正规的跤法接招。没劲!”坐在地上的刘方大狠狠吐了口唾沫,不服气地喘着粗气。
出工后不几天,示范场就重新安排我和王永刚放猪了。王永刚是男生中最矮的一个,我虽然最高,却是体质最弱的一个。王队长说劳动锻炼要慢慢来,他把示范场的六只新金猪交给我们饲养,其中两只纯种公猪,是示范场的一笔宝贵财富。
新金猪是辽南本地猪与英国巴克夏猪杂交而生的一代良种猪,因为南尖公社像这样血统纯正的种猪只有这两头,常有十里八村的社员赶着发情的母猪前来这里配种。每逢这时,女同学便涨红着脸躲得很远,而男同学则睁大眼睛拥挤在一起,心跳加快地接受了哺乳动物的基础性教育。
木耳山青年点的男女同学搭配基本上为一比一。当初组织下乡的中山区人委,早就高瞻远瞩地考虑到了这一点。一群二十刚出头的青年男女,要在这陌生的乡村长期生存下去(当时知青上山下乡还没有“回城安置”这一政策。要知道,我们每一个同学都是在铁心务农一辈子的生死状上签过字的),恋爱婚姻的问题,势必会像木耳山上雨后的蘑菇一样随时萌生。学生时代这些当然是禁止的,但一夜之间学生的身份变了,恋爱婚姻自然也成了鼓励长期安家落户的一种感召力。
在这种宽松氛围的孕育之下,起码在男同学之间,可以自由抒发自己的内心世界了。被大家称为老夫子的王有林,从他带来的一个木制小书箱里,翻出的一本新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爱情诗》,成了男生宿舍争相饕餮的精神食粮。
那是一本小开本的小册子,作者是苏联抒情诗人斯切潘·施企巴乔夫。
每天晚上收工后,百无聊赖的男同学便会抢过那本《爱情诗》,就着青烟袅袅的油灯,翻到自己最喜欢的那一首,高声朗诵起来。
风忽徐忽疾地吹来,
把一绺秀发吹开,
把衣服紧紧地贴住,
那少女的大腿和胸怀。
……
龙启文最喜欢这一首。
……
我们俩坐在月下,互相依偎。
枫树斜斜的疏影愈来愈长。
月亮匆忙赶路:整个地球上只有它一个,
它一个照着所有热恋的情人。
申家盛最喜欢这一首。
我最爱读的那首短诗在七十二页,那是一首无名诗。
解开我自己爱情的回忆,
有一点叫我无以自解,
你曾经是我不相识的外人,
那时我对你什么也不了解。
无论经历多少时日,
无论走过多少街区,
我要一次次感谢那些道路,
是它们引导我与你相遇。
每当同学们朗诵这些优美的爱情诗句时,朱嘉禾都会站在院子里,演奏那首《海滨吟诗》。嘉禾告诉我们,这是作曲家秦咏诚独自漫步南海之滨时,写给远在北方恋人的一首提琴曲。可惜的是,四十多年过去了,我再没听到过《海滨吟诗》那动人的旋律。
自打1968年分手后,我就再没见过王有林,问了很多同学,大家都不知道他的下落。三年前,在孔夫子旧书网上,我意外地淘到了一本《爱情诗》。翻开封面,一枚公章跃然于扉页:“西安市作家协会藏书”。
王有林你究竟在哪里?
天气渐渐地热了。木耳山东坡的柞树林里吹来的山风,饱含着令人昏倦的百草芳香。站在木耳山顶向北望去,石山农场的同学和社员们正在插秧。我和王永刚大声呼喊着,山下的同学随之抬起身来向我们招手。环顾脚下,南尖大地云蒸霞蔚气象万千。
一天傍晚放猪回来刚刚把猪圈好,王永刚就发现一只细长的小动物,瞬间钻进食堂前一个废弃的地瓜炕洞里。
“哎!哎!大耗子!”王永刚追了两步,铁匠李师傅从铁匠炉后闪出身来:“看走眼了吧,一准是只黄鼠狼。”
“黄鼠狼?”我惊诧地问。
这里说的地瓜炕,是东北农村早春时节用来培育地瓜秧苗的苗床。在平地挖好的烟道上,覆盖一层石板,石板上铺就厚厚的一层沙子便于育秧。炕口处有一个灶眼,升起火来,提高苗床的地温。随着地瓜栽植已近尾声,食堂前的地瓜炕已经废弃了,可谁都没想到就在这人来车往的示范场的院子里,竟钻进一只黄鼠狼。
恰在这时,下地回来的同学们进院了。
“黄鼠狼!”我兴奋地喊了起来。
“在哪儿?”刘功敏和于凤德问我。
“钻到地瓜炕洞里了。”我大声地喊。
刘功敏立刻振起了精神。他跑到食堂里找来一支手电筒:“看我的!”说着,他撅着屁股趴在地瓜炕洞前向里照着。于凤德找来一把铁锨:“捅!拿铁锨捅出来!”
猛然间,趴在炕洞口的刘功敏急着撤回身来,他脸色变得惨白,抖着下巴,声音颤颤地跪在那里:“天哪!满炕洞全是黄鼠狼,起、起码几十只!全瞪着小黑眼睛,吓死我了!”
西部牛仔的激情一下子让院子里的同学们异常兴奋起来。来复枪当然找不到了,但几乎在第一时间里,每一个同学都抄起了各自的家伙,扫帚、木耙、铁锨、棍棒,连平日最文静的孙文丽和于美艳,手里也拿着炉钩子和小煤铲进入了战争状态。
“别管它们!”铁匠李师傅大声制止我们:“伤它干什么?黄鼠狼伤不得的。”
刘功敏不屑地瞥了李铁匠一眼:“开玩笑!这都什么时代了,还有迷信黄鼠狼的。”
“火攻!”一直在一旁观战的王有林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于凤德随之寻来一把柴草,倒上煤油,跑进了李铁匠的铁匠炉:“点着,点着。”
“别到我这儿来!”李铁匠急了,他抄起长烟袋,摆出一副誓死捍卫的架势。
“别理他。”刘功敏顺手将一盒火柴扔给于凤德。
“守好院门,一网打尽!看我的!”他鼓足勇气,毅然将熊熊燃烧的柴草投进地瓜炕洞里……
一切都是瞬间发生的,随着一片尖细的哀号,似一团急骤卷起的旋风,无数黑褐色的黄鼠狼像一股喷涌的魔泉,自地瓜炕洞勃然喷出。刹那间,满院子惊鼠乱窜,同学们更鬼哭狼嚎,人鼠一阵昏天暗地的厮混之后,像一阵妖风吹过,院子里竟陡然沉寂下来了。
此刻人们才发现,几乎所有的同学都已魂飞魄散地逃到周边的墙头上,而战场上却未留下哪怕一只受了伤的黄鼠狼。
浓烈的狐臭气味久久萦绕在示范场部的院子里。
“伤天理呀!”李铁匠吐了口恶气悻悻地骂道。
不久,想家像瘟疫一样在知青点同学间蔓延。那种痛苦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繁重的体力劳动,更加重了思乡的苦楚,每个人都被折磨得疲惫不堪。
最先从女生宿舍里传来的歌声,预兆着这场瘟疫已难以控制,女同学开始宣泄了。
娘的眼泪似水淌,点点洒在儿的心上。
满腹的话儿不知从何讲,含着眼泪叫亲娘。
娘啊——
先是一个人唱,继而一屋子的人都唱了起来。先是一个哭,继而一屋子人都哭了起来。
村民们交头接耳相互传递着:“挺不住了,这群孩子们。”
农村生活对于我来说,最大的折磨,不是惆怅难挨的思乡之情,而是江湖上人称“蚤”的一种完全变态的嗜血动物。此虫小过芝麻,弹跳能力却极强(弹跳高度超过身高三百五十倍)。入夜,当你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钻进被窝后,你很快就会因它们的存在而兴奋不已,你会感到浑身热痒并伴着阵阵恐怖。你用手电往被窝里照去,天呐!你立刻就会被眼前正在进行的一场豪门盛宴所震撼。数不清的跳蚤在手电光的辉映下上蹿下跳兴奋无比,伴着血腥,你会听见它们得意的歌声。
……啊哈!
那宫廷里的人们,
从皇后到宫女,
被咬得浑身痛痒,
人人都受不了了。
哈哈!
但没人敢动它。
啊哈!哈哈哈哈哈……
(摘自《跳蚤之歌》,歌德词,穆索尔斯基曲)
时间一长,知青们开始注意到,每天下午四点半,都会有一辆黄白两色的长途汽车,准时从木耳山经过驶向兴隆岗。这是从庄河县城开来的长途客运班车。兴隆岗是这条线路的终点站,司机和乘务员都是兴隆岗人,晚上他们各自回家,第二天六点半,班车再从兴隆岗返回,经过木耳山、石山农场、栗子房西去庄河。这是南尖公社与外界相连的唯一一条公交线路,也是大连方向的必经之路。
每天清晨,当长途汽车经过这里时,青年点的同学都会站在公路旁,直到车后的黄尘从视野中消散。男女同学相互之间的依存也正是从这一时期开始了。
下乡之后同学们才发现,农村没有周日公休的概念,这对于我们这些城里人来说,是难以接受的。所以,每逢周日,知青点的同学仍会利用午休的时间,晒晒被褥,整理一下内务,时间长了也成了一个周期性的惯例。
女生宿舍前的菜地中央,有一口压水井。我们洗衣服,通常要到那里去。一个炎热的中午,我正在井边压水,毛宁出现在菜地里。毛宁是一个说话极少的人,相处这么长时间了,我甚至感到她身上有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傲,所以平日里我与她也很少交流。
毛宁把一盆衣服放在井沿旁。
“压满水后,你回去午休吧。”毛宁说。
“我自己能洗。”我有些惶然,一时不知所措。
“回去吧,别忘了晚上到我这儿取衣服。”
我只好离开菜地了。
从这一天起,生活似乎有了企盼。我盼着周日的到来,因为从这一天起,每逢周日的中午,毛宁大都会在压水井旁遇见我,我从内心祈祷上帝在周日赐给我一个好天气。
但大凡这个时期的小伙子,智商都低得出奇。盛夏季节的一个周日,还是中午吃完饭后,我又拣了几件脏衣服来到压水井前。
那一天出奇地闷热,我压满一盆水,开始蹲在那里装模作样地洗起衣服来。毛宁一直没有出现,我朝女生宿舍瞥了一眼,窗子里,我看见几张女生的脸。我开始纳闷了,中午吃饭时我还看见她了,难道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难道我什么地方得罪了她?
“唐浩,你也不抬头看看。”杨可盈站在女生宿舍门口,冲着我大声喊:“眼瞅着大雨就下来了,你洗完衣服往哪儿晾啊?”
我这才注意到,潮湿的凉风已从身后吹来,雨云已漫过木耳山的山顶,一场暴雨即将到来。我一时尴尬极了。从女同学的宿舍里,传来不屑的笑声,我端起一盆脏衣服狼狈地逃了。
七天之后,在压水井旁,毛宁笑着埋怨我:“你傻呀,洗衣服也不看看天。”心里有种从未感受过的温暖。
当方田里的水稻由碧绿转为金黄的时候,一九六五年中秋节到了。这天下午四点半,从庄河方向开来的长途客车,终于在木耳山站停下了。同学们惊喜地发现,中山区人委教育科的徐茂纯科长和大连海群中学的教务主任刘泽巨,竟然大包小卷地走下车来。
“徐科长来啦!刘主任来啦!”同学们将他俩紧紧地围住,一时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大家立刻决定,今晚在木耳山示范场召开一个欢迎会。消息很快传到了其他青年点,黄昏过后,木耳山东坡的场院里,已挤满了兴奋的同学们。
在一片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中,徐茂纯讲话了。他首先代表中山区人委,代表各民办中学的全体师生,代表所有同学的家长向我们表示敬意。他说中山区人委的领导同志托他为同学们带来了一百零一块月饼,并祝大家仲秋快乐。
徐茂纯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他在讲话中没有任何官话套话,他像一个慈祥的长辈,让大家多提意见多提建议。他勉励带队老师多做服务性工作,多了解知青的生活及心理需求。最后他向与会的同学们深鞠一躬,再次表示了自己的敬意。
同学们心满意足了,连平日最爱发牢骚的同学,此刻也如痴如醉。大家争相登场,用豪放的歌声和疯狂的舞姿,宣泄半年来积压在心底的忧郁。
徐茂纯和刘泽巨一直默默地坐在阴暗的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