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笋壳确有本事,在寨中转了一圈,把大半家族成员喊拢。老三冉大桠见雪太大,要儿子冉雄来顶替,参加家族会。几人默默围坐在火铺旁,听冉大成交代事情。
主事人没有说明火铺会内容之前,众人照例沉默寡言,上了烟瘾的吧烟、摆空龙门阵地说些笑话、算命的拿扑克牌算命,顶替开会的冉雄对这一切,都感到新鲜,东张西望的,手忙脚乱地扫地抹屋、斟茶递水的,忙个不停。老五冉大章年近五十,闷起脑壳,狠抽搁在簸箕里头的毛烟,不抽白不抽。
冉毛狗是火铺会主持人,先打破沉寂,问:五叔,开哟?
冉大章落了几颗牙齿,嘴巴一瘪一瘪地吸烟,吸得呼呼有劲,嘴皮磨了一阵,说清楚了:开,格老,子,就开嘛。
冉毛狗从裤包里摸出一包黔龙牌香烟,仔细撕开密封口,先逐人递上一支。这是乡俗,即为你开会,就该你发烟待客。冉毛狗正欲把发剩的香烟装进裤兜儿。冉笋壳眼明手快,一把抢过去:三哥,格老子半包烟也吝啬,丢到火铺上头,拿来打牙祭。
冉毛狗把干瘪胸膛一拍:笑话,我冉国海再假打,也不至于纸烟都请不起一支。
冉笋壳申明:我们之所以没有开会,就是等哈儿,看你哥子的假打相。
冉明翠昵声问:真的呀,干笋壳?
冉大章口齿不清地教育她:么个蒸的煮的,还炖起吃哟,妹儿家莫开黄腔。
这下,冉明翠可就不依不饶了,她撒起娇了:五叔哟,你就晓得讨好村长大哥。
冉笋壳笑着说:幺妹,你莫要闹了。
冉明翠立即反驳他:干笋壳,你才在闹,你才是在闹场子!我是讲道理么。
冉笋壳只好苦笑:是是是,我在闹么,你是最讲道理的。
一时,对这妹儿耍娇,众人竟然莫可奈何。
冉明翠得意地甩动大辫子,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畅笑,给这个即将死气沉沉或者即将争执不休的火铺会,带来一些儿活泼的气氛,像春树突然开了花。
冉大成不耐烦了:毛狗,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跟翠妹子较量个么的。
冉毛狗言归正传:我们开会,扯扯承包荒山的事。大家晓得,马文书传达上级任务,龟儿上级硬是要派我们村造八千亩树林,要是大家顶起不干,么就算了。哪晓得荆草药偏要冒,硬要落实任务。他不过一个社长,算哪把夜壶?不过,话说回来,这个荆草药自从学会当草药医生,就高高在上了么,本来他硬要捉虼蚤咬各人的后背,我们不管他。但是,整整八千亩林子么,承包五十年,搞成了,还不是个大土司?植树造林又是上级提出的,听说上级还有一个贷款补助,荆草药反倒拣了和,黄荆村几百口人都亏了。我越想越拿不定主意,你们说,么的办这个事?
他皱起一双吊角老鼠眼,那又细又眯的眼睛眉毛,像是打了两个冷浸浸的问号。
钱的事情最能够引人注意,冉家山民纷纷议论,万想不到,政府还要支持承包荒坡。承包土地时候都没得贷款。因此,也有人怀疑冉毛狗,吃胀了没得事做,空了吹。
有贷款补贴,好多?
蛮牛说一万块。
一万?
蛐蟮还是蚱蜢?
现钱,你耳朵聋了唢。
老子不相信。
我也说是政府哄人的。
就是,骗你承包了。
哄你上船。
冉毛狗跟他们说:现在不是哄人了,荆草药亲自跟支书汇报,说钱到了乡上,遭政府拿去发了奖金,四五月间收了税,有了钱,定还不误!
冉大成莽粗粗地问:你们要打主意,就趁早啰,钱到了荆草药手头,再要骗出来,那可是千难万难。
惊得冉家山民个个瞠目结舌。
冉毛狗出了个主意:我们冉家寨联合起来,不跟他划地界,就跟他搞土改,工作队不来,他荆草药敢到坡上插桩桩么。
冉大成立即否认了:荆草药还说,乡上驻村干部立马上山,住黄家寨,监督划荒坡!
冉毛狗后悔:你看,连支书屋都不住了,肯定是黄家跟荆家勾结拢,要跟冉家叫劲儿!
冉笋壳冲口就说:那就等他们去刨荒坡,我们冉家不参与,看他们搞得出么个!
这题目太大,荆疏远既要承包荒坡,今后要发了财,绝对没得后悔药来吃,在黄荆村这样的深山老区,有钱就是大哥,名誉地位都有了,实际上等于土霸王。如此,荆家寨称了老大,冉家族人只有给他当放牛娃,甚至支书村长的位子都得腾给荆家。出面承头开荒吧,荒坡有八千亩,启动资金没得一分钱补贴,冉家寨谁人垫得起?哪个愿意垫?这种利害关系,即使精明人冉毛狗也没有算出来,众族人更是张丞相望着李丞相,全是一副憨包相。
火塘里,整块青炭烧起的火苗子,伸缩不一的,舔着众人的脚杆和面孔,映得一团团彤红。
围着火塘,山民各式各样的无领棉袄,就像一个个树疙篼,浑胴胴的戳在火铺上,火光从肩头、腰际、腿间穿透出来,形成奇形怪状的光柱,使他们的身形变得十分臃肿,躬腰驼背的,像几堆柴草或者谷堆。
冉家山民大多数还憨厚。
在这些族人的中间,要说真正见过世面的,那还是冉笋壳,不说他曾经当过三年高原汽车兵,单从外表上看,也十分精灵:一张盘盘脸从上到下,连耳朵带边边角角,没得半点儿多余的肉;皮肤稍微黑些儿,那是青藏高原的太阳晒的。在乡村,冉毛狗惯会胡搅蛮缠,但凡有点儿水平的见解发言,比如到乡政府开会表态,全都是冉笋壳教他的。所以,冉笋壳觉得深思熟虑了,接过冉毛狗思维混乱的话,继续出主意。
冉笋壳不紧不慢地:承包荒山嘛,本来就是个无本的买卖,盘来做山林当然赚钱,林子一长、黄金万两么,哪个不想这万两黄金?我就想得很。
冉家山民听得津津有味。
冉笋壳心里打了一个冷笑,接着演说:背时植树造林山林么的引得大家缩手缩脚?主要就是一九五八年砍树炼钢铁,把你我的心肝肺脯砍光砍净,你来种树,当官的轻容易就砍了,这倒撇脱。你说是不是,翠妹子?
漂亮妹儿在哪里都受人看重。
火铺会本来应该喊妇女主任冉富婆来参加,因为她是荆疏远的亲幺姨妈,怕暴露秘密,临时改通知,要冉明翠来参加。
这个冉明翠其实不简单,莫看她嫩生生一副学生妹子模样,却是冉家辈分很高的国字辈,人又长得极其乖巧,能说会道,村里来个乡文书、烟技员、牛医生么的,都喊她去应酬,也算一个硬角色。她嫌国翠不好听,个人改成了明翠,可见其胆色。
冉明翠佩服荆疏远,热心开荒种树,不听冉笋壳的馊主意,一甩齐腰长的辫子,插了句嘴:笋壳,你去跟政府说么,哪有强迫山民种树的!
乱说!冉笋壳解说不宜种树的原因,那是他利欲熏心,哪里敢不服从政府种树哟,这个冉明翠偏要打胡乱说,不管她漂亮不漂亮,痛斥一顿再说!他包着青头帕的脑壳,像货担上插的货郎鼓儿,不住地摇晃,然后慢慢解释给她听:幺妹,冉家屋是村寨掌权的家族,事事既要响应政府号召,也要替山民特别是冉家寨着想,我们冉家山民不是不种树,而是无钱种树。幺妹你想仔细,八千亩荒坡,你栽得出来不?
有了一万块贷款也栽不出来。
贷款是荆疏远名下不说,就是拿来分了,黄荆村三百山民,人均三十多块钱,户平百余元,哪家哪户敢拿去开八千亩荒坡?
冉明翠把玩着自己那对又粗又黑的辫子,默默思量一阵,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要开垦几千亩荒坡荒土,苗家山寨里谁不惧怕,只好说:确真栽不出来呃。
冉笋壳又说:这就对了。我们冉家虽说是大族,高山地寒的,人丁稀少,哪有恁多劳动力。所以要想个办法,既不种树,也不得罪政府,又有利可图。
这不等于天上落包谷粑唢。
冉笋壳这人,还是拿得起主意的,只是说个看法做个事情喜欢朝弯拐绕去,绕得你晕脑壳迷方向,一不小心,上了他的当。
不过,他这番话,确是冉家山民的心里话。
冉明翠的心思,不停地随着冉笋壳的思路在转,她一会儿想喊马知勇帮忙,一会儿又想找荆疏远问个明白。
冉大成几人看她想得出神,漂亮的脸蛋儿阵红阵白,像发情的毛鸡,都是莫名其妙。
眼看议题会岔开。
翠妹子啊,跟你笋壳哥哥多学到点!冉大章饱吸几筒毛烟,还在沉醉之中,冷不丁冒出一句,惊得人打寒噤。接着,批评冉明翠:妖娆!干笋壳办事我放心,很稳当,荆疏远要种树,你们就放手让他做事情,做好了大家都有份,做坏该他赔,有要不得的么?
祸坨子都甩给荆疏远!半天打不出个屁来的冉大章,原来才是老毛狗。在场人听得精神一振:这倒是个妙策,跟荆疏远签明侃,有好处是黄荆村的,弄坏事情是荆疏远的责任!亏冉家屋几十条汉子,这样的诡计也想得出来。对冉家寨来说,移祸荆家寨、黄家寨的事体,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冉毛狗他们大感兴趣,你一言我一语的,商量甩祸坨子的细节,无非借刀杀人落井下石一石三鸟的老把戏。
冉明翠晓得,五叔看不惯她黏巴荆疏远,自己羞红了颈项,不敢跟他对峙反抗。
冉毛狗想起,关键问题还没有决定,甩么个祸砣子:但是,政府那一万元贷款,就让荆草药独吞?
冉大章说:他吞得下去?既然叫贷款,就是借政府的钱,哪个敢不还?
冉笋壳不愿意荆疏远吃款,也说:总不能都拿跟他。
冉大章说:他不是要交土地承包保证金,就定成一万块,全部交跟村民委,看他天狗么个吃得下月亮!
几人拍手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