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大成脑壳里还嗡嗡地响。
才刚,乡党委书记南新民亲口说,因超生三胎,撤销冉大成同志村党支部书记职务,建议另选荆疏远为村支书!要他打鼓聚众,召集党员,选举新的村支书。
打罢鼓,冉大成仿佛全身力气使尽,一屁股坐在楼板上,半天醒不过神,撤销冉大成村支书职务,这句话咚咚响着,在他满脑壳里乱钻,惹得心子加速跳动,人就有些糊涂了,甚至觉得撤冉大成,并不是撤自己,莫想得恁多了么!自己搞不清楚,躲到鼓楼怄气,冉大成哦,龟儿硬是没得出息,凭自己劳动带头,不怕苦,么个会遭撤销支部书记!
这样一想,他心头消了些气,大踏步下了鼓楼,回屋喊冉明翠烧起火塘,黄玉花来炒米花糖,把脏的乱的家什通通收拾了,等待全村党员开会。
鼓声一响,乡党委书记南新民几人,不再转农户,返回冉大成木楼,等候党员们,冉大成过来熬茶,南新民就把他叫住,指着对面铺板坐下,说几个领导要跟他谈话。
南新民说得很委婉:老冉啊,群众有反映呃,你超生第三胎,即使在我们民族地区,党纪国法也不能允许的!
冉大成理直气壮地问他:南书记,你说,么人戳我脊梁骨,有话当面来说么,我又不是不接受批评,么的就到处乱作反映?莫非我反对过他,还是平时态度不好?
这话是认为谁告了刁状。
南新民想说服他,承认错误,自动辞职:你看你这个同志嘛,平时工作还肯干,一个人顶得了五六个人,就是工作方法不对,你问哪个提的意见要做么个,是不是要打击报复人家呀,或者是反过来,拈过拿错,在会上闹不团结?
冉大成气粗粗地说:不是。
南新民又宽慰他:不是,就对了么。我们都是有十多年党龄的干部,组织纪律性必须讲,不能做党纪国法所不允许的事情,你说是不是的么,大成同志?
冉大成不能说不是,就说:是。
南新民见他听得进去话,高兴地说:是就对了嘛,说明你还听得进去,愿意接受组织的批评教育,这就是好同志么。乡党委决定并报县委同意,考虑到你所犯错误的性质,尽管触犯了党纪国法,再不作处理,乡上也要挨批评了。你要理解。党组织是不会循私的,也是很爱护干部的,对你的错误,我们将视其严重的程度,作出实事求是的恰当处理的。大成同志!一个人不可能永远不犯错误,犯了错误也不可怕,改了就好嘛。
冉大成问:那,我的错误,严重到么个程度?
南新民答复:撤职查办!
啊!冉大成惊得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地声明:南书记,这个超生的事情,不完全,是我的责任嘛,我婆娘,也要占大半,么的就只处理我一个人,恁格重重的处理?
同个错误,多处理一个人,可以互相分担责任,处分就不会太严重。
组织委员苏安听不下去了,起身怒斥:你么个恁糊涂?
他实在痛心至极,恨铁不成钢,怒气倾泻而出:盖上传遍了,你到处宣传,格老子,么个做烟做粮不如做儿娃?做得好,管不住你那****,做出了三个儿娃,违法乱纪!还懵懵懂懂的,不晓得********嗦,告诉你冉大成,你这家伙,有力气不晓得往哪里去使噻,这下好了格,铁杵砸沙锅、一锤子买卖!党支书除脱了,你啷个往山民跟前站?
冉大成委屈地说:苏组织,也不能够怪我一个人噻。
苏安气极反笑:哦,还要怪你婆娘?你敢当她面说?
冉大成辩说:意思倒不是那样,我的责任,可不可以减半,保留职务,以看我的后效?
他想到了不当支书的后果,怕会变成坡上的青皮核桃树,人人都打得。
苏安气恼地急拍手里的公文包:你呀,这时候认错,晚了!
乡长杨武雄也问:我想起个事儿,冉大成,超生都是无子想得儿子,你有两个儿娃,么个还要生?
冉大成扭扭捏捏地说:黄玉花说,妹崽孝敬人,儿娃再多,也不管用的么。
把南新民几人气得面面相觑。
黄荆村有十三名党员,听清楚苗鼓点子,没有耽搁,离了寨、出了屋,在途中陆续碰上,相互打听开支部会原因。各人俱是不知。他们猜测不会有么大事,嘻嘻哈哈的,赶拢中寨冉大成屋里。那谙一进屋,就见南新民书记、杨武雄乡长、苏安委员,都板着脸,坐在火铺上面,吃了一惊,赶忙收敛笑脸,在木铺板上坐下。
乡党委书记这个级别的干部,到村上开干部大会,要么是安排县领导下乡视察,要么是扶贫,断无不说理由、不要铺排,就悄悄咪咪的来了。
南新民跟杨武雄联袂而至,轻易不挪窝的组织员苏安也来了,奇怪马知勇却没来。村干部们心头起疑。乘人不注意,冉毛狗溜进了灶屋,问冉明翠,莫非有人支持荆疏远犯了大错误?却一问三不知。冉毛狗就要她出去打探消息。冉明翠说不要疑神疑鬼,没听说要处理么人,无非是荆疏远大面积承包,惊动了市上,乡领导早来安排。冉毛狗大惊不已,说连市上都惊动了,你还说没得么个,我看翠妹子你是反应迟钝。黄玉花也批评她,说专门安排你到荆家寨,你么事打听不到,反过来尽帮荆草药说好话,完全把事情弄得调了头呃。冉明翠不服,说你们的意思,我是手杆弯儿朝外拐,你们也不想,手杆还掰得过脚杆么,荆表哥他们要上山办事,我拖得住他的脚杆哟?冉毛狗责骂她是横辩,心子长歪了,偏到荆草药那边。冉明翠被他气得哭。冉毛狗突然想通了,说祸事躲不了、好事做不来,是么个就是么个的事情,不必追究。
陆续赶拢的党员,进屋就往火铺边围,久等乡领导不出,也纷纷胡乱猜测,大多谙冉支书在跟乡长书记密谈大事。
南新民听到屋外的喧哗,就要苏安出去招呼倒,莫影响屋里与冉大成的谈话。苏安提着公文包出去了。南新民与杨武雄站起来,互相看了一眼,又劝着冉大成:老冉,犯了错误,可以改的嘛,站起,我们一起出去开会!
冉大成晓得无法挽回:南书记,你们说么个,我都听从,莫要开除我的党员,行不?
南新民没有再答复他。
三人一齐出去,那些村社干部围拢,看到冉大成垂头丧气的,晓得跟他有关。冉大成走到往常坐那方,歪插椅子上,不吭一声。冉毛狗出来维持秩序。他拍拍有线话筒,听不到声音,往插电板处检查电线,发现有几处遭耗子啃断,现撕了绝缘胶布来绑。南新民他们乘机分别找党员摆谈。
苏安见到荆疏远,喊他过来,坐到中间位置。
冉明翠去引荆疏远进来,走到上寨山民坐的那一堆,他就止步不前,摸出了纸烟,挨一挨二地散发。
电线修好后,杨武雄站到中间,拍拍话筒,发出嗡嗡的响声。他主持会议说:同志们,南书记、苏组织和我,今天到黄荆村,要宣布一个文件。
村干部们立马安静了。
杨武雄分开一张很薄的文件,念出标题:关于对冉大成同志超生第三胎的处理决定。
村社干部被吓住了,盯到冉毛狗,想晓得是哪个告的状。冉毛狗往后就缩。那些干部不卷叶子烟,都看冉大成,以为他会为自己的名誉争上一争。
冉大成坐得像个泥菩萨。
杨武雄继续念下去:鉴于冉大成同志封建思想严重,有悖党纪国法,擅自超生第三胎的错误,经乡党委第六次全体会议决定,并报县委批准,免去其黄荆村党支部书记职务,责令本人进行深刻反省,写出检查。乡党委提议,黄荆村党支部书记由荆疏远同志代理,经党员大会选举后,再行任命。1979年2月5日。
全场默不作声,荆牯牛带头鼓掌,村社干部鼓掌赞成。荆疏远被弄得恍恍惚惚的,如入云雾里,不晓得么个没有领导找自己谈话,就当上村支书了?
杨武雄乘机宣布:请南新民书记讲话。
南新民站到会场中间,作势长篇大论地讲下去。那脚旁边的火塘呼地蹿起两尺多高的火苗子。他稍微离开一些,把脸朝着门外,讲话的声音十分沉重:同志们,刚才,我们任命了一位代理村支书,他是黄荆盖上,勇于承担重任的荆疏远同志。他的事迹,各位都晓得,表现了宁愿苦干、不愿苦熬的武陵精神!这位同志担任村支书,一定会带领我们开山种树,还黄荆盖一片生机与活力,还武陵山区一块绿色的宝石。我们县乡的党组织,是相信荆疏远同志的!同时,我的心情也很沉重,村支书冉大成同志,不重视思想改造,罔顾党纪国法,超生第三胎,被撤销了职务,将视其检讨的深刻程度,组织上还要作决定,是不是开除他的党籍!冉大成为么个会犯错误呢,就是丧失了党性原则,不注重学习,思想意识生了锈!这样的同志,怎么能够带领山民脱贫致富呢?所以不能轻纵。
山民不晓得轻纵么意思,都以为是轻重;不晓得轻重,这村支书也太孬了。
听到这里,冉大成再忍不住,哇哇地大哭:同志们,你们莫学我呃,我确真犯了大错误,管不住****,一定好生检讨,把错误思想都挖出来,绝不留半丝儿一点儿!
村社干部东一下、西一下的,拍起巴巴掌,尽都遭这个突变吓木了。
杨武雄宣布:我们请新任代理村支书荆疏远讲话!
荆疏远这时清醒了,晓得组织上要搬掉绊脚石,让他们做好承包荒坡荒山的工作,把黄荆盖建设成花果山,却没得讲话的准备:同志们,请相信我荆疏远,一定要拼出全身力气,跟你们一路,把黄荆村改变模样,建设黄金村,是金子的黄金!
南新民带头鼓掌肯定。
荆牯牛跑到外屋,擂起苗鼓,屋里人听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鼓声响彻云霄,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心脏跟到咚咚地大跳。
这鼓声,昭示着黄荆盖将要进行一场新的进军,是铜鼓声伴奏进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