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过了几天,荆疏远约起发包荒坡的山民代表,包括冉大成、黄算盘、荆树田五六人,提了十多罐火酒,到县城举行承包公证。他们刚刚走出寨门,遭撵得气喘吁吁的冉明翠喊住了,问下盖赶场么个不约她去?
冉大成奇怪,说翠妹子有么事,要到乡里赶场。
这话问得也奇怪,赶场就是去玩耍,要找什么事情来办,又不是公家人上班。
冉明翠觑了荆疏远一眼,昂起脑壳说:我跟你们去。
她只是跟随?
冉大成答应得爽快:去噻,你到乡里赶场,我们到乡里赶船,都是个赶,那就一路走。
事情不会恁简单,冉明翠听黄玉花说,荆疏远他们到县城,暗恨他不携带自己去,匆匆收拾几件衣物,旋风般撵了出来,这经过只是懒得跟冉大成来说。
说了,他也懂不起。
有个人懂得起,故意放话给黄玉花,要她通知的冉明翠,莫把荆疏远放脱了。
冉明翠不说话,扭转达脑壳,看着荆疏远,督促他:你说。
荆疏远晓得她想进城,却装糊涂,问:我说么个,哦,翠妹子还拿了行李,要到乡场耍几天,我帮你拿。
便假作殷勤,伸出手过去,取她臂弯挂的蓝染花布提袋。
这种袋子用一块蜡染土布叠合,左右下三边缝上花边儿,把古藤扭成的圆把手上缝在上方,看起来不小,只装得下小件衣物行头,使用还是十分方便。
其余几人才注意到冉明翠拿着包包,一副出远门的整齐打扮,头发用茶籽油抹得光生生的,俱是心头惊讶。
有她屋幺叔在,旁人打不得岔。所以无人多嘴。
冉明翠恼怒说:不要你管!
冉大成明白了,这妹子是要跟到进城,他素来宽和,就说:你要进城,好么,只要你荆表哥不反对,就跟倒走嘛。
冉明翠拿漆黑的眼睛盯住荆疏远。
公证这事,确真该荆疏远做主。他无可奈何,只好说:走嘛,也不差个把人的饭钱。
他们惯走山路,下坡,又都没有搬抬,所以走飞快,渐渐的,离黄荆盖那些寨墙、石堡、吊脚楼,就很远了,而离清清的郁江、阿依河,越来越近。
半路上,荆疏远借口屙尿,落在后头,把冉明翠拉住,问:翠妹子,你莫非不是去看马主任,么个要进县城?
冉明翠恨他装蒜,扭身要躲过去,走了几步,荆疏远又挡在面前了,就骂:你个死人子,要做么个?
荆疏远是想问她,跟马知勇发展得如何,鼓励她到乡里找他:你回答我,跟马主任对过歌没得?
冉明翠羞愤难当,跺着脚说:你要死了,跟我让开。
荆疏远怕人听见,产生么误会,不敢跟她过于对抗,让开了半边山路。冉明翠怒冲冲闯过。荆疏远伸手捞住她脑后长辫儿,扯得冉明翠后脑壳一痛,他又赶忙放松,贼忒兮兮的笑了。
冉明翠一把将花提袋儿砸给他。
荆疏远跳起来,双手接住花提袋儿,放慢脚步,等冉明翠走得拐过了弯,才得意洋洋地跟上去。
郁江码头一派混乱。
班船就要开了,还有十多张票没有卖脱,三四千斤货物没有搬进舱,船老大顿脚大骂,说客运公司回回整他不满座,又说搬运工偷奸耍滑,不肯出力气。
荆疏远他们在一旁看笑台,单等跳板搭好,就往船上逡,好安生睡一觉,下午四五点,就会到县城了。
跳板搭好了,客运公司来剪了票,几人正上船,南新民和马知勇在屁股后头跟来了。
荆疏远以为他们也要坐船,到县上开会,心头还很高兴,抢先跟领导们打招呼。
南新民说他们不进城。
荆疏远看他们确真没带行李,连平时行走不离身的公文包也没有拿,空起双手,人又到得整齐,倒像是来送人。
他就问南新民来送哪个?
南新民满脸堆笑,说我们来送你么。
说得轻飘飘的,像是讽刺荆疏远,态度却很热情。
荆疏远连说不敢当,我们几个村干部进城,又不是当先进,不敢劳烦乡领导来送。
南新民说当得起,承包八千亩荒坡,那是全国第一大户,我们理当来迎走送,态度要恭敬热情。
荆疏远还不晓得自己成了全国第一。
南新民恭维了荆疏远,接着又批评他,问怎么不打招呼,越过乡里,直接就到县上去办理公证?
荆疏远不敢骄傲,说南书记批评得对头;又对南新民解释,说不是南书记你,派来张站长,跟我说的,县上催得紧,快些把公证办了么?
南新民客气地说,是我喊的,因此你去进行公证,更应该报告一声,我们还要报告县上,领导们才好安排时间。
荆疏远想想也对,就说我现在就报告,你看要得不?
他没有注意南新民后头那句话。
南新民说,现在报告还不晚,我同意了,并派黄云丽同志去给你们服务。
荆疏远觉得不妥当,问:南书记,么的要派乡上同志去?
他还想说,莫非怕我弄虚作假,要派人监督,黄云丽是山盖的姑娘,便于盯得紧些。
南新民答复:县上夕书记十分关心,黄云丽去,既是监督员,也是乡上派的工作人员,要她做么事都可以,不会引起那些不必要的误会。
荆疏远没有看到黄云丽。
见他一脸疑惑,马知勇才揭开谜底:云丽同志在县上赶材料,你们走拢了,她就会到旅馆来找,配合你们工作。
同行的山民顿时感觉,这个公证,怕是县上要搞么名堂,层层拦截,生怕人走脱了。
汽笛呜呜地鸣响。
船老板见还有几个人在船上聊天,就要出口骂人,仔细看是乡上南书记杨乡长,忙打招呼,说请南书记你们上船。南新民说你再稍等片刻,我跟荆支书交代完事情,你们就开船。
船就等着。
班船是一种几百吨的客货滚装船,当地人称划子,有三层,底舱是坐票,平层是货舱,上层是三等卧铺。南新民说,乡政府帮他们订了三等舱,申明不要他们出钱,食宿行一律报销。放他们登船。黄荆村几人,就觉得像是去为公家办事情,个个昂首挺胸,大步踏上了船甲板。
上了船,冉大成、黄算盘几人倒头就睡。
冉明翠把荆疏远喊出来,塞给他一颗青核桃,怒说:荆疏远,你恁恨我,悄悄就下山,招呼都不打一个?
荆疏远连称误会,说:你翠妹子是民歌手,县上比赛、乡上会议你都去过,我们去公证,毕竟不是会议,怕大材小用,哪里就说到恨你了。
他暗暗使出力气,猛捏那核桃,把青皮子都搓脱了,搓烂,梗得手心痉痛。
冉明翠硬要他说明白:你真的不恨我?
荆疏远痛下保证:哪个舅子恨你。
冉明翠欢喜不尽,又递了一个青核桃给他,多情地问:不恨,就是喜欢?
荆疏远不能刺激她了:喜欢,我几么喜欢你哟,翠妹子。
冉明翠又不高兴:那又假了。
荆疏远必须把话说得扎实:不假,等于就是你那些老表兄弟,喜欢妹崽,是我们的责任。
他把两个核桃捏在掌中,猛收气力,喀嚓嚓,终于捏破了坚硬的核桃壳。
荆疏远这话再虚,对冉明翠来说,隐有百炼钢成绕指柔的话意味儿在内,只恨不能直接表露,等拢了县城,再寻找一个谈情说爱的机会。
趁她不注意,荆疏远一块块的,把核桃仁儿扔进嘴里猛嚼。新鲜核桃仁剥出来雪白。荆疏远吃进嘴里,于生脆嫩香外,回味也还有些苦涩。
他把那些碎壳儿扔进碧绿的江水里。
两人进了船舱,冉大成几人似睡非睡的,跟他们点头示意,侧过身体又睡了。
乡上到县城,要坐五六个小时长途班船,冉明翠一路依偎着荆疏远,外人看来,她拿他当哥子对待。滚装船颠簸着,左右摇晃,冉明翠在荆疏远肩头滚来滚去,脸儿憋得红红的。冉大成看她睡着了,要荆疏远脱了衣服,搭住她的背,莫搞感冒了。冉明翠就抱紧肩头。荆疏远好笑,暗忖,这妹儿也装不像,睡着了还听得到?他还是脱了衣服给她搭起。那衣服遮住她,冉明翠悄悄伸手,去搂住荆疏远的虎背熊腰,与他调情。荆疏远不敢动弹,任她紧抱,时不时嗅到冉明翠淡淡的发香,自己竭力把持着。
沿途,荆疏远见乌江水比坡上树木还青,就想,这乌江终归要流到长江里头。
黄荆村山坡终归要属于我荆疏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