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舶之桡三十六，小舶之桡二十四。非桡击水水轰豁，随浪圆涡作迥势。上峡歌起丰都旁，下峡声彻穷荆湘。推舵声悠碛声力，千声如咽三声长。上滩牵船纷聚螘，万声噪杀乌噪水。引吭摇背独有人，蝶躞回身如自喜。绿江怪石窥中流，捡挽趫捷轻猿猴。大声领呼万人应，巨揽落水颠行舟。打鼓纡迟鼓桡速，共道革声不如肉。
诗人将川江号子称作“桡歌”，以“行”体诗加以表述。全诗共18句。前8句描写船工们驾船下行三峡时吼唱川江号子的情况。船工们驾驭的木船虽然有大有小，但从桡的数量上看均属中等广船。船在“轰豁”的泡水、“圆涡”的漩水中“迥势”破浪前进，船工们边以桡击水边吼唱“桡歌”，上峡口的桡歌声震丰都，下峡口的桡歌响彻洞庭，那数百里的三峡峡江的桡歌歌声就可想而知，真是满江舟船满江歌，“号声吼破蜀江秋”了。7、8两句写了船下三峡的险情和诗人的感慨。有的江段河床水浅，舵叶都能擦到江底。扳舵时，舵轴旋转与足窝舱板摩碛：浅水中的沙石。
螘：蚁类的通称。这里比喻人如蚁群。
蝶躞：走小步的样子。
纡迟：回旋迟缓。
擦发出的吱呀声，与舵叶擦挂砂石的嚓嚓声混杂糅合，突显出一种特殊的力的较量。在此险滩恶浪中行船，稍有不慎，就会船沉江底，人腹鱼鳖。因此，诗人禁不住想起《山海经》记述的三峡渔歌：“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因而感叹船工们吼唱的“千声”桡歌“如咽”如泣，比那“三声”猿鸣更惨更“长”，更加撕裂肺腑！
接着8句，描写了纤夫们的拉纤情况。那拉纤的纤夫真多，纷如“聚螘”，密如蚁群。吼唱的桡歌此伏彼起，与峡江的涛声混糅噪杂。更有那“摇臂”“引吭”的号工，边走着小步领唱号子，边回身指挥众多拉纤的纤夫。看来，他不仅是“号工”，而且还是“头纤”。这时，纤夫们攀崖爬壁，像猿猴那样矫健轻捷。纤夫们在号子头“大声领呼”的导引下，“万人应”和着拉滩常用的“抓抓号子”、“壮壮号子”、“落魂腔号子”等，正拉着船只从“绿江”“中流”矗立“怪石”所形成的险恶滩漕中艰难地颠簸溯行。
最后2句，是诗人对他所听到的“桡歌”的评价。虽然鼓声“纡迟”能够鼓动桡工们推桡拉纤的劲力，从而提高船行速度，但大家齐言“共道”，“革声不如肉”声那样能鼓动情绪，激发劲力，驾船前行。
这些诗篇，把三峡水域船工们驾船航行的艰苦、热烈的情景给了生动形象的描绘，是三峡水域行船水文化的良好展示。
二、民间诗文中的三峡水文化
在过去的漫漫历史长河中，民间故事、歌谣、谚语等都是民众口头讲说吟唱，没有文字记载。尽管过去也有官方组织或文人自发到民间采风，搜集、整理民间歌谣、故事，但为数太少。历史进入近、现代以来，特别是新时期以来，在盛世修志形势的促动下，由政府设立机构，组织人员，深入民间采集历代民歌民谣、传说故事，编辑、出版了《中国民间故事集成》、《中国民间歌谣集成》和《中国民间谚语集成》，各省市、区县也编辑出版了“三套文学集成”分卷，过去长期由民众口头流传的故事、歌谣、谚语等有了文本记载，诗文文本由文人专有扩展到人民大众，其数量远比文人诗文文本丰富，内涵与文人诗文文本各有千秋。从研究三峡水文化这个题旨上讲，它也是我们观察、研究的重要角度。由于过去三峡文化研究者们很少将视角方位对准这个领域，因此，与文人诗文相比，我们将用较多的篇幅予以叙说。
（一）船歌中的滩情人情
民间歌谣内容丰富，品种繁多。最能体现三峡水文化的要数千百年来在三峡水域驾船航行的船工们喊唱的劳动号子，即川江号子。三峡水域滩多水急，这在本书第一章里已有叙说。拉滩过峡和闯滩放漕是船工们紧张劳动甚至是生死攸关时刻，稍不注意，就会船翻人亡。号子工要依据不同滩情领唱不同的号子，恰当地激发和调动船工劲力，才能保证船只安全越流过滩。因此，对水性滩情必须了如指掌。过去，一般号子工手里都有所走航段的水势图，将该航段的大小滩漕一一标明，便于识图记忆，这些滩漕在他们头脑里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他们常用“数滩”方式将这些滩漕融入号子之中。这里，试举木洞至朝天门的上水拉纤数滩号子略加叙说。
木洞至朝天门航道，不足40千米。这段航道的数滩子分为三段：第一段从从木洞至铜锣峡下口，这段号子要喊唱“九子十六滩”：“九子”，就是“九个子”，亦即九个滩，它们是茅岩子、陡碛子、叶桥子、鸡猴子、门串子、大坝子、扑浩子、野骡子、猪牙子；“十六滩”是：葫芦滩、龙洞口滩、鸡冠石滩、鮓人坑滩、板凳角滩、雷劈石滩、蛤蟆滩、白鹤滩、麻雀滩、箱子石滩、五重石滩、碓窝滩、石板滩、黄碛滩、饿狗堆滩、关刀碛滩。第二段从铜锣峡下口至铜锣峡上口，这段号子要喊唱“一峡五个滩”：“一峡”，即铜锣峡；“五个滩”，即吊楼子滩、下大磨滩、蜘蛛滩、上大磨滩、棉花背滩，这是铜锣峡航道五个著名的险滩。第三段从铜锣峡上口至朝天门，这段号子要喊唱“八滩三沱一铺水”：“八滩”包括鼎罐沱滩、滑石滩、笑滩、大石鼓滩、母猪碛滩、草鞋碛滩、银鞘峡滩、罐口滩；“三沱”包括白沙沱、灯盏窝沱、木关沱；“一铺水”即大碛坝直流水。
为节省篇幅，这里仅引第一段“九子十六滩”号子：
木洞开船就出纤，船到滩头水就开。茅岩子梭边水流得快如箭，船闯急流白浪翻。陡碛子南边抛河走北岸，北岸上行就拉葫芦滩。叶桥子漏尾到石灰角石灰角抛河走龙洞口要走大半天，那个险凶滩。黑石背过了进温塘角，温塘角过了上鸡冠石滩。鸡冠石上鸡猴子，斜对着河对门鮓人坑那吓人滩。鸡猴子翻过进明月沱大沱湾，大沱湾靠头弟兄们上船烧杆烟。
水就开：漩水泡水汹涌，像锅里烧沸的开水。
烧烟又把桡子扳，扳桡行船过大沱湾。过沱靠船又出纤，使力拉上板凳角那个长碛滩。长碛滩上雷劈石，雷劈石拉过又拉蛤蟆滩。前行绕过乌木浩，弟兄们使把劲拉漏尾了就打宽。打宽过后又出纤，搭帕拉纤过白鹤滩。白鹤滩前转大湾，端桡划桨过麻雀滩。箱子石漩水真凶险，紧拉慢赶注意安全。看看拉过五重（读）石，门串子又来到眼面前。船过大坝子长碛滩口喊“数板”，拢了扑浩子弟兄们又打宽。打宽出纤要打紧点，快步拉拢碓窝滩。
二口水，石板滩，拉起梭势好上庙角黄碛滩。黄碛滩过又拉野骡子，碎米碛坝梭边边。金鸭子滩口摆前面，饿狗堆闯急流弟兄们的腰杆都拉酸。再使劲拉过猪牙子，关刀碛坝水打漩。越碛坝就过黄草背，扳桡推过牛耳沱湾。铜锣峡口在前面，过沱进峡难上难。
以上列举的这段数滩号子，较好地展现了木洞至朝天门河道的滩漕水文化内容。
除了唱说河道滩船外，船工们还将沿河的码头和景物也融入号子之中。如船工们常唱的《数重庆码头》：“朝天门，大码头，车来人往不停留。金字门，南纪门，两个码头是近邻。菜园坝，是车站，火车汽车不断纤。黄沙溪，鹅公岩，经常摆的是木柴。九龙坡，李家沱，互相来往隔条河。大渡口，茄子溪，当中有个马桑溪。磁器口，井口站，那是化磁中心站。北碚码头多靠河，朝阳北庙和黄桷。汉渝路，有土湾，中渡口在小河边。化猫里，是个站，不要把它分开看。大溪沟，董家溪，原来叫做大东溪。千厮门，临江门简称名字叫千临。江北区，码头多，觐阳门，要爬坡。溉澜溪，唐家沱，寸滩挨到朝阳河。龙门浩，海棠溪，它们都在南岸区。弹子石，搬运站，两个都在江南面。重庆码头说完了，三十三个莫得少。说得多，要记到，莫把码头弄错了。”
这段《说码头》唱词，纯粹是地名及其所处位置的叙列，其目的则打宽：休息。
是增长船工们的行船知识，实为船工的必修课程。号子工在唱叙了33个码头的名称及其地理位置等情况之后，还谆谆告诫船工们要牢牢记住，不要弄错。这样，才能通晓船经，正确行船。
再看下面这段《川江两岸有名堂》：
川江两岸有名堂，听我慢慢说端详：头巨梁，二巨梁，观音背下石硼场。兰田坝的猪儿粑甜得量，泸州老窖味道长。小市机头（房）闹嚷嚷，水淹土地罗汉场。小米滩放船要上浪，内口就是泰安场。手爬岸尼姑偷和尚，瓦窖滩对面石城墙。新溪子修在岩岩上，河坝头卖烧酒王二娘。两条船放流跟紧跑，新渡口喊天莫得详。礁滩靠船深凼凼，三六九赶弥沱场。灌口红船把人抢，寡妇槽卖纤子孙三娘。临江场修在坝坝上，洞宾碛菩萨守岩匡。两只船放流跟紧上，大桥白米往上装。牛老驿船昏打晃晃，石鼻子转弯要贴墙。合江开的纤藤厂，二行非子拉滩王。王场修成枷担样，史坝青果皆成行。羊石盘修在盘盘上，赛瓶滩草鞋穿起拜得堂。九层岩老二把人抢，三抛河牛拔碾要慢商量。朱沱升子箩筐样，四望滩的灯杆照通场。松溉高粱把酒酿，取名就叫哑吧场。大碛垴放船跟紧上，官溪出硝和硫磺。朱杨二溪望水涨，四头河的楠竹下得长。石门泡茶开水不涨，樊贵廷的药酒能治跌打损伤。白沙火炮放得响，全川都在把名扬。羊老岩放船跑碛上，金刚沱的农民好赶场。五台山有庙无和尚，油溪河坝灯杆梁。龙门滩街上窄巷巷，五举沱的广柑树排成行。德感坝的口音不好讲，开口骂自己没得详。江津有个针织厂，做工的都是俊姑娘。城内还出冰糖酒，苦竹碛拉滩纤藤最长。
猪圈门抛河要杀凼，泥壁沱对门有石梁。冬笋坝有笋无竹砍，猫儿沱进去是綦江。铜罐驿美酒香得很，几涡沱放船打不得抢。半岩上庙里有和尚，上船化缘去买香。小南海庙中无和尚，无人进庙去烧香。台盘子下盛把流放，歇了气好扳虾子梁。马桑溪的烟馆不像样，有人来过瘾就要抢钱粮。落中子放船向南上，钻灶子河中有大石梁。李家沱有个糖果厂，饼子中间有白糖。回回石漩涡扯得响，黄沙溪靠了船慢商量。到朝天门路程不远，平安到达心才欢畅。
在《说码头》里，号子工唱叙了一个城市的地名码头，这是一种着眼于“点”的静态观察，而在《川江两岸有名堂》里，号子工的视角方位则是从“线”的角度，随着船的行进作动态扫描。他从泸州唱到朝天门，把重庆以上长江主要航段的地名世情都作了概略的介绍。
号子工开门见山地唱了“川江两岸有名堂，听我慢慢说端详”这句提示性唱词，即叙唱泸州至朝天门这段川江航道及其两岸的地名世情。
在这段唱词里，有的叙唱航道中的石梁水势，如“头巨梁，二巨梁，观音背下石硼场”，“回回石漩涡扯得响”；有的叙唱滩沱的位置，如“猫儿沱进去是綦江”；而“新溪子修在岩岩上”、“羊石盘修在盘盘上”、“临江场修在坝坝上，洞宾碛菩萨守岩框”、“王场修成枷担样”、“龙门滩街上窄巷巷”等，则是叙唱两岸码头场镇修造的地理位置和形象状貌。这类地名位置状貌唱词，系号子工的视觉直观描绘，听者可以从中获得比较鲜明的印象。
有的唱词叙唱行船态势，乃号子工根据航道水势如何安全行船所作的经验总结。这类唱词中，有的是对船行下水经过这些滩头拗角安全行船的正面提示，如“小米滩放船要上浪”、“大碛垴放船跟紧上”、“羊老岩放船跑碛上”、“礁滩靠船深凼凼”、“台盘子下后把流放，歇了气好扳虾子梁”等；有的则是对船行这些滩头拗角可能出现的问题提出警示，如“牛老驿船昏打晃晃，石鼻子转弯要贴墙”、“几涡沱放船打不得抢”、“落中子放船向南上，钻灶子河中有大石梁”等；还有的则是对船行上水拉滩放纤的适度要求，如“苦竹碛拉滩纤藤最长”等。这类地名航情唱词，无论是对号子工自身，或者是对前、后驾长，甚至是对一般船工都有指导航行的重要作用。
有的唱词唱叙世情物情，则是号子工对两岸这些地方出产、世态的概括。这类唱词中，有的是对该地的出产产品的列举，如“小市机头（房）闹嚷嚷”、“官溪出硝和硫磺”、“松溉高粱把酒酿”、“史坝青果皆成行”等；有的是对这些产品的评价，如“兰田坝的猪儿粑甜得量，泸州老窖味道长”、“合江开的纤藤厂，二行飞子拉滩王”、“白沙火炮放得响，全川都在把名扬”、“朱沱升子箩筐样”、“赛瓶滩草鞋穿起拜得堂”、“铜罐驿美酒香得很”、“四头河的楠竹下得长”、“李家沱有个糖果厂，饼子中间有白糖”等；还有的是对这些地方世态人情的叙说，如“德感坝的口音不好讲，开口骂自己没得样”、“石门泡茶开水不涨，樊贵廷的药酒能治跌打损伤”、“马桑溪的烟馆不像样，有人来过瘾就要抢钱粮”、“灌口红船把人抢，寡妇槽卖纤子孙三娘”、“半岩上庙里有和尚，上船化缘去买香”、“小南海庙中无和尚，无人进庙去烧香”等。这类地名世情唱词，概括介绍了这些地方的物产、世态，能增长船工的社会知识，丰富船工阅历，有利于闯荡社会，行船维生。
这段号子的末尾，号子工以“到朝天门路程不远，平安到达心才欢畅”作结。既道出了以喊唱号子来指挥船工使劲划桨，平安到达目的地的特殊功能，又使这段号子显得有始有终，结构完整，它使这个航段的滩景世情文化得以更好的彰显。
在三峡水文化中，船工生活也是一个重要内容，船工号子对此作了较为深刻的揭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