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志明坐在办公室里,表面镇定,内心纠结。
朱荻怀孕的消息对他来说,只有惊没有喜。从内心深处,他不是不想要个儿子。头一天晚上,当朱荻告诉他肚子里的孩子可能是个男孩时,他内心一动。虽然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在财大气粗的央企有一个体面的职位,但安徽农村传宗接代的传统思想,对他有着很深的影响。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父母对他的期望不只是光宗耀祖,更要延续香火。
尽管如此,他从来没有想过再多要一个孩子。如果说他曾经有过这个梦想的话,那也早就被掐灭了。在央企工作多年,他太清楚这项基本国策有多厉害。他的大学同学,因为学业优秀,留校做了老师。两年前违规生了二胎,结果被学校毫不留情地开除。
这个当年的优等生后来混得一塌糊涂,据说竟然还摆过地摊。于是,在后来的每次同学聚会中,这个二胎的勇敢尝试者成了反面教材,让那些蠢蠢欲动的不敢再动,有点想法的人索性想都不再想。
苏志明清楚,如果朱荻肚子里的孩子留下来,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在本单位的精神文明建设中,计划生育是最重要的一项,而且是一票否决制。也就是说,如果有一个员工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其他工作做得再好也不可能获得精神文明建设先进单位称号。
在苏志明的企业里,生产、销售、后勤,各有副总负责。独有计划生育,老总亲自抓,并且放出话来,绝不允许出现违规行为。“谁敢碰这条红线,让大家伙过不好,我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平时笑容可掬的老总在全员会议上表情严峻,目光犀利。
正胡思乱想着,副经理崔岩推门进来。
“哟!怎么啦苏经理?跟老婆吵架了?”看见苏志明神思恍惚的样子,崔岩开玩笑道。
“没,没有。”苏志明忙掩饰。这个女人看起来直爽,其实城府很深。表面上她跟苏志明有说有笑,关系挺融洽的,背地里常拆苏志明的台。
算起来她进公司还不到两年,业务能力也很一般,但不知怎地就被提升为销售部副经理。甚至宣布任命的时候他这个部门经理都一无所知。负责人事的副总通知说今天的例会有要事宣布,然后在部门上下大眼瞪小眼的诧异中,崔岩就成了副经理。
同事们私下传说,崔岩有强大的后台。苏志明庆幸,幸亏崔岩的后台还不够强大,不然早已经把自己取而代之了。
有这样一个女人虎视眈眈地盯着,苏志明知道,自己不能露一点破绽。他可以想象得到,假如自己真的要生二胎,假如崔岩知道了这个消息,该有多兴奋。单凭这一条,她就可以轻轻松松地置他于死地。
当天晚上,苏志明有一个饭局,到晚上十一点多才回到家。朱荻躺在床上边看一本小说边等他。
“对不起亲爱的,今天有个合同有点问题,一直忙着,电话都没来得及给你打。本来想去医院接你,也没赶上。对不起啊。”苏志明抱歉地对妻子说。
朱荻大度地微笑了一下,“没关系。”
“检查情况怎样?吃药了吗?”苏志明有些急切。
“没有那么快。而且已经怀孕50天了,孩子太大了,药流不行了,只能做手术。”
“哦,那就找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吧。”沉吟了一下,苏志明坚定地说。
“我不想做手术。我想留下这个孩子。”朱荻轻声却坚定说。
“你怎么又变卦了!昨天晚上不是说好了吗!你真想让我被开除吗?”苏志明有些恼怒。
“又不是你怀孕!我们可以不声张啊,别人不知道的。再说了,就算是丢掉工作,你可以再找嘛。你当这么多年销售经理,换个位置一样干得很好!”
“换个工作?你说的轻巧。现在经济大环境不好,找工作哪有那么容易?你能不能清醒一下,现实一点,别这么多幻想好不好?!”
看到苏志明这么绝情,朱荻有些心酸,眼泪忍不住又流下来。
妻子的泪水让苏志明也有些难受。他轻轻帮妻子擦去眼泪,柔声说,“小荻,不是我心硬。你想想啊,咱俩从小在农村长大,都受了不少苦。现在经济条件好一些,我希望咱们俩能快快乐乐地享受生活,一起出去看个电影,出去旅行。你过去最喜欢旅游,现在看看,多少年没出去了?悦悦刚能脱手,你再生一个,就又被捆住了。”
“可是我不怕啊。我情愿苦一点,我就是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你看悦悦一个人多孤单,她自己玩着玩着就说我一个人多孤单啊,还老叫我陪她玩。你想想,将来我们老了,死了,谁是悦悦的亲人呢?”
“孩子的话你也当真?他们这些孩子,有吃有喝,比我们小时候,幸福多了!”
“可我们小时候还有姐姐弟弟啊,你知道有兄弟姐妹一起长大是什么感觉,现在的孩子只有他们自己。而且我看到资料说,独生子女是高危家庭,一旦孩子有什么事整个家庭都会垮。就像汶川地震,死的孩子好多都是独生子女。父母年轻的还好,还能再生一个,年老的想生都生不出来,这一辈子就完了。”
“好了!你别说这么多了。人这一辈子,也不能只为孩子活!我们还有自己的生活!”苏志明不为所动。
“难道多要一个孩子就没有自己的生活了吗?那国外人家都两个三个地生,不一样过得很开心!”
“你别提国外!中国能跟国外比吗?再说了,我在国企,你在媒体,咱们不能带头违反计划生育!”
“可是你知道吗?二舅说,十年前计划生育政策就该改变了。今年两会,好多人大代表、政协委员都建议改变计划生育政策,没准儿政策真的很快就变了。”朱荻希望这些信息能改变丈夫的态度。
“那就等政策变了再说吧。”苏志明不为所动。
“谁知道哪一年政策变呢?孩子现在已经来了,咱们也不能等啊。再说,我们也不是故意要违反政策。大不了我们认罚。”
“你说的简单!”苏志明对妻子不以为然的态度大为恼火,正准备发飙,突然婆婆推门进来。
苏志明紧张地迎上去:“妈!怎么还没睡?”
“大明啊,妈都听见了。朱荻怀孕这是多好的事儿啊!人家愿意生,你倒不愿意,你怎么这么糊涂啊!”婆婆睡醒一觉起来上厕所,无意中听到儿子媳妇的争吵,气得声音都颤抖了。
“妈!你不明白,要是生的话,我俩的工作都得丢掉!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坐在床边的朱荻听见这对母子的对话,又委屈又伤心,倒在被子上痛哭起来。
婆婆一把推开挡在门边的儿子,走到儿媳身边,伸手抚摸朱荻的头发,轻声安慰她:“小荻,快别哭了。别哭坏了身子。他说了不算!”
婆婆转身对着儿子:“大明啊,你可别糊涂啊,你忘了你小时候的事了,要不是你爸敢担当,有你的今天吗?你都忘了吗?!”
说到动情处,婆婆自己也忍不住流了泪。听到这番话,朱荻倒止住了哭。这几天为着怀孕的事跟丈夫吵了几次,她一直没想起来这件往事。
公公退伍之后在老家当村长。头胎生了个女儿,取名志萍。生下志萍之后,婆婆一直没怀上孕。志萍十岁那年,婆婆终于怀孕了。
但这孩子来的时机不佳。当时团中央关于“只生一个”的倡议书刚刚发出,正是举国上下大抓计划生育的时候。公公所在的县提出了“坚决杜绝二胎”的口号。
听婆婆说,知道妻子怀孕的当天,公公一宿没睡,在院子里抽了大半夜的烟。第二天一早,他一个人跑到乡里提出辞职,理由是要外出打工。
几天后,夫妻俩收拾好行李,坐车到了石家庄。公公在市郊租了一间简陋的房子,自己在附近的水泥厂做临时工。
一年之后,夫妻俩抱着白白胖胖的苏志明回了老家。公公喜气洋洋地给众乡邻补送红鸡蛋。乡里来人找他,说你这个影响太恶劣,得处罚。公公很爽快,好,认罚。罚多少?500元。这在1981年的河北农村是个大数目,城里的工人一个月工资也不过三四十元。
但公公显然早有准备。交钱,落户,苏志明于是成为这个小乡村的正式公民。当然,也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正式公民。同村跟他同一年出生的两个小孩就没有这么幸运,因为家里交不起罚款,只能黑着,不光分不了责任田,连上学都成了问题。
婆婆的一番话显然也让苏志明回忆起往事。他痛苦地冲妻子和母亲喊道:“你们不要逼我好不好?难道我是傻瓜吗?难道我不希望悦悦有个伴吗?可我现在的情况跟我爸那时候不一样啊!”
婆婆立刻反驳。“怎么不一样?现在不比那时候条件好?那时候你爸在水泥厂受了多少罪,为缴罚款穷富亲戚都借了个遍,不也都过来了吗?”
苏志明语塞。他抓了抓头发。
“你们让我考虑考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