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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到西部去

耳边仿佛又听到了2005年那个黑漆漆的暗夜里火车轰鸣声,在颠簸的车厢里,我被队友扯醒,看见窗外漫天的乌雾掩映下几抹昏黄的白炽灯光在黑暗中弥漫,习习的凉风掺透着几分寒意。

透过有点混沌的车窗,轻拨鼓鼓飘动的窗帘。宁夏到了,西海固到了:漫天的乌雾掩映下几抹昏黄的白炽灯光在黑暗中弥漫,习习的凉风掺透着几分寒意。透过有点混沌的车窗,轻拨鼓鼓飘动的窗帘。我的心剧烈地颤动起来:我来了!我看到了!我要踏上这片广袤的黄土了!

在窗台上望去,我突然想起前往西海固之前,在一个已经在西海固支教过的一年师兄在他的日志中看到这么一段:“艾米莉。狄金森(EmilyDickinson)诗云:“我本可以容忍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对于这里不谙世事的小孩来说,生活却原本那样,毫无光彩可言,他们躺在父辈的窠臼里,不知道人生可以精彩,连一枕黄粱的梦亦未曾见过,也许真的并未曾感到痛苦。现在,我们来了,给他们带来了梦。他们终于学会告诉自己的父母:“知识改变命运”。”

我这个来自千里之外的年轻人,能否用自己的梦想点亮这里孩子们的梦想?

无论如何,我来了!切切实实地站在这片厚重的土地上了!

车厢慢慢停稳了,大家扛起各自沉重行囊杂混在下车的人流中缓缓向前挪动,此时已经是晚上十二点多,固原火车站也显得寂寥深沉,丝毫没有一路上各站的嘈杂。下了车,大家都把行李堆在站台边,兴奋地互相看着对方冷得微红的脸庞。

从厦门到郑州,从郑州到西安,从西安到固原,经日的火车上碾转带来的疲惫在此时却一扫而光,踏上固原火车站的时候,我耳边突然激荡出过去一个月经常听到的节奏“青春梦想,西部放飞;到西部去,到基层去……”,平素欢喜不羁的心在这一刻却猛地沉重起来。远离校园,远离大海,远离多愁善感,望着淡淡茫茫的高原夜色,以前的一切激昂的情绪顿时黯淡下来。志愿者,三个字,可能此时才是我对它最初的真正感性体会。

在固原的招待所里,我照例和队友开着不着边际的玩笑:调侃朱景渊脸上欣欣向荣的痘痘,分析着詹维思未来的桃花劫。大家很快钻入被窝,蠕动着寻找最舒坦的姿势。乔阅探得水源,倡议道:“我们去洗洗吧,下次洗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乔阅胖胖的身体,本来被称为“小猪”,但是由于“猪”在宁夏回民面前是忌口,我们只好转称“小象”。

“诶,不用啦,我们要开始适应咯,你多洗一次,西部水少一方。”我隔壁铺的沈潇抗议,“不洗澡可以使身体形成保护膜,增强抵抗力!”

一群已经累坏的队友附议。

我瘫在床头,几天的火车摇晃仿佛让肢体骨头有向四个方向垮去的趋势,耳边有铛铛作响的钝器敲击声,一次次冲鼓着耳膜。熄灯,入梦。

第二天一早,天色渐渐揭开,晨光朦胧下,我打开窗户一看,固原大街收拢在眼底。这是一座处于青春成长期的城市,撤县建市不几年,近处和远处都不乏繁忙的施工工地,半新不旧的两边店面,颜色并不单调的城市招牌画,道路两边植入不久的树苗,那里都冒着憋了很久的生机,虽然略显杂乱,却憋着一种遍地开花的躁动。过了一会,海原县教体局的吴老师带我们吃早餐,进了一家叫“穆斯林早餐”的小饭馆。

一路上好几天我们基本都是方便面果腹,本能地对家常饭垂涎三尺了,加之清真食品的清香更是撩人肠胃,进了餐厅便忍不住动张西望。很快,小米粥,大花卷,腌白菜,油馓子,摆了一大桌。大家的家乡是天南地北,吃法也各有不同,詹维思和沈潇在上面裹了厚厚的红辣酱,姚克非和乔阅在每一份里面都勺了许多白糖,紧凑的咀嚼声成了主旋律,不一会我们都撑了一肚子,个个瘫在靠椅上只能眉目传情。吴老师眯着眼睛看着我们,微笑着抽烟。

吃了早饭,我们便马上和同往海原支教的中国科技大学支教队的队员们一起登上从固原到海原的汽车。大家七手八脚把各自行李塞进车子,詹维思居然把巨大的台式电脑从厦门托运到了固原火车站,大家都揶揄他和电脑感情都如此深厚,桃花劫应该不远了。他胖胖的脸上浮出得意的神色:“没有办法,电脑是我情人,一刻离开不得。”

汽车出了固原市区,路上很快呈现出无边无际的黄土景象,起伏连绵的黄色海洋波涛汹涌,让人叹服西部大地胸膛的开阔。黄土高原之间是深嵌入地皮的沟壑,是无数交错纵横却已经干涸的河道,仿佛无数哭干的泪眼,无言的诉说着什么。

黄土!除了黄色的土地还是黄色的土地,地表被风化过的厚重痕迹是西海固的年轮,黄土岗面被侵蚀剥离出的层叠曲折是这里干燥的皮肤,大地的深厚,大地的广阔,大地的坚实,在这里一览无余,你能从黄土地的表层倾听到来自地心的脉搏,感受到祖国腹地的呼吸。以前也听说过大西北的辽阔苍茫,这一刻我着实感受到了来自这无垠土域的震撼,敦厚的黄土堆犹如无数粗糙的大手掌轻抚着祖国西北的心口,也深深刺痛了我麻木许久的神经。汽车在赭色的大海中披波斩浪,我感觉到自己融入到了这一片曾经遥远现在却如此亲近的黄土高原,这里有满眼同我与生俱来黄皮肤一样的颜色。

车子在市区行驶时,大家都还抑不住年轻人的活跃,欢声笑语不断。这时候,却不约而同选择了沉默,静静地凝视着窗外。我的思绪平静而纷繁,想到了干燥脱皮的嘴唇,余纯顺的脚印,铁桶撞击井底的声音,许多迷茫的眼神,龟裂土地上奄奄一息的禾苗,来西海固之前许多感性的印象在大脑里面剧烈地共振。

现在看着窗外,却又觉得一切都那么的自然,或者是出于本能,脑海中跳跃的画面和眼前活生生的西海固景象融会交织在一起,情人在相间的时候或许会说彼此一见钟情,而生自长自浙南水乡的我,此时竟也油然腾生了一种类似的奇妙感觉,但又说不上来,嚼不清楚,隐隐约约,用佛家的话来说,或许这是我和西海固注定的缘分,所以,这一刻没有局促,没有失落,没有陌生,只有亲切,和流自内心的心疼。

车子走了两个多小时,远处开始出现了稀落的房子,零星的路人,吴老师站起来回头对我们说:“海原县城到了。”

中巴车很熟练地在这一带蜿蜒的水泥路上绕来钻去,路两边渐渐围上来一排排单层黄土房子,感觉是刚刚看到的黄土地自己站起来伸手围拢筑成的,墙面还带着风沙经常拜访而留下的密密麻麻的窟窿。

再开一会,水泥房子也逐渐多了起来,拖拉机在大街上“突突突”地吼着,不时有成群的羊群在街道边慢悠悠地游行,眼神无辜地朝人“咩咩”叫,路两边也冒出了许多店铺,玻璃窗户在这里格外地耀眼,眼前色彩开始不再单一,路边行人开始稠密起来。大家都兴奋地站起来,朝着窗外指指点点,路边店面许多伊斯兰风格的招牌让我们感到很新奇,大马路上出现悠然自得的驴子更让许多人忍不住拿出相机。车速越来越慢,最后在一家招待所门口停下来。

我一看时间,已经是中午近十二点了。海原的八月已经透着丝丝寒意了,街上鲜有裙子或短袖的装扮,但此时没有太多时间让我环顾,昨天队里介绍过了,今天就要下乡入村。大家合力把行李搬下车,发现少了两位,绕过车一看才知道,姚克非、沈潇和同样钟爱篮球的司机侃得正起劲,甚至在约定改天一起打球,忙把他们拖过去。吴老师招呼大家进了招待所,领我们到一间房间休整。

大家靠在椅子上,虽然嘴上仍然不住打趣,心里却还惦记着自己的所要分配的服务地。这种感觉似乎像生日的时候收到礼物,明知道无论别人送什么礼物我都很开心,但还是很热切知道,到底精美的包装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支教队的服务地分配是由当地教育局制定的,乔阅戏称到时候每个人脖子上插根草标,被当地哪个学校看上就跟着走了。分配前还有个简单的送行宴会,大家还没有动筷,嘴巴上已经啧啧地留恋餐桌上的风景。

“古代上刑场前都给顿好吃的,看来光荣传统没有丢哦!”朱景渊打趣道。

“是啊,呵呵,我们先说好啊,哪位要是分配在县城,今后可要负责招待乡下的同志哦。”姚克非提议到。大家纷纷赞成。

我环视了一下,大家乐呵呵的脸蛋上都贴上了点兴奋和犹豫,互相都东张西望着寻找什么东西。这时候吴老师笑嘻嘻地进了包厢,坐在正对门的位置上,一字一板地宣读支教队员服务地分配表。每个人听到自己名字便释怀一笑,继而开始把听到的音节与自己想象的学校环境进行链接幻想。

队里的两个女生和三个男生被分配到县城的两所中学(海原职中和海原一中),我和另外三个男生则分配在两个乡下的中学。大家虽然半天没有进食了,却都没有心思果腹了,囫囵吞下午饭,纷纷探头寻找自己的新娘家。沈潇和我相视而笑,算是再一次意念上的握手:我们被分配到同一个学校。

“叶楠,沈潇,这是你们西安中学的王校长。”吴老师介绍道。我们循声看去,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教师朝着我们微笑招手。王校长外形高大粗犷,白衬衫领口不羁地开了两个扣子,仿佛也在张开双臂欢迎;大框眼镜下两挺八字胡恰到好处地展示威仪。我们连忙上去握手:“王校长好!”“好好好!”

王校长爽朗地笑道:“欢迎你们到西安中学。”

我们把行李搬上车,向其他队友招招手:“再会了,战友们!”。

车子卯了一下劲,抖擞精神开向西安乡。一路上两边黄土坡沟壑纵横,像我浙江老家过年时候做的九层年糕一样厚实和布满孔沟,不时有绵羊和驴子在悠闲地啃食草根,偶尔还抬头迷离地望着车子。车子开了半个小时,眼前突然出现一片绿色海洋,让我们诧异地瞪大眼睛。

“我们西安乡是宁夏小茴香生产基地”,王校长颇有点自豪地介绍,“全乡多少嘴巴指望它们过活哩!”正当我们在赞叹这片有如黄土高原上一块巨大绿底黄绒地毯时候,车子在一个“Z”字形的大转弯后忽然停了下来,一个豁嘴的校门直愣愣冲入视线。“到喽!”王校长往前方一指,前方出现一座土黄色的楼房,两边并列着数座矮墩泥房,就像一只大椿象带着一群小椿象趴在黄土场上。校门口红墙上白字“西安要发展,关键是教育”在一片黄色调中突兀现眼,远处楼顶“西安中学”四个大红字已经严重褪色,却仍不失深沉威严。

王校长领我俩到办公室,办公室里教师都回过头来看着我们,朝我们招招手:“哦~!来啦,你们。”我们忙上前握手问好。“这是张校长,那是李校长。”王校长指着他们介绍道。张校长典型的北方汉子模样,虎背熊腰用他身上正贴切,前额微谢把脸部的严肃威风烘托得更热烈;李校长年纪很轻,个子不甚高大但显得很精悍,脸庞被岁月雕刻得线条棱角分明,抿嘴不言时更显得坚毅。学校尚未开学,空旷的教学楼显得冷清寂寥,我俩和几位校长聊了一会,张校长便带我们下楼四处熟悉。

西安中学蹲在西安乡村口,门口一条两百米一层黄土房的街道,撑起了全乡的主要建筑家当。出了校门,两边稀落藏着一些很不显眼的店铺,每家店门都用帘布衬着,在沙风中衬布姿态颇为摇曳婆娑,展示着大街上的几乎全部生气。门帘所依仗的一间间房子却显得破败甚至有点原始,黄土也就成了这些建筑所有骨肉,却不堪风化已经千疮百孔。

比店铺数目多得多的是路边墙上五花八门的标语,官方的民间的喉舌各不示弱,言辞不是壮怀激烈,即是坚决铿锵:“西安要发展,教育是关键”“苦干三年,打好扶贫攻坚战”“少生娃多种树,早日能致富”,也有杂间着一些不知名艺术家的涂鸦,却多以抽象派和后现代主义。房子多为黄土所垒小院,门口有大捆干草作掩体,有铁门挑檐的,便算的上是豪宅了,多半为久经世道的木门,纹理龟裂张着许多嘴巴般诉说着漫漫沧桑。

在这条和黄土高原一样肤色的街道上行走,你很难把它与这就是当地四乡八村最繁华的商业街联系起来,如果把它移植到都市,许多人可能会误认为这是一段废墟,而事实上这是西安乡片区最显赫的步行街,两边废弃破败的房子数量也实在可观。

逛了大半条街道,张校长领着我们进了一间“小林餐厅”,掀开门帘,眯眯眼的老板看来和张校长颇为熟悉,笑呵呵领我们就近一张四方八仙桌坐定,一边用抹布狠狠在桌面刮了几回合,以示绝对卫生,一边用正宗当地方言问张校长点菜,以示饭菜绝对地道。

聊了大半个小时,饭菜仍然羞答答不肯示众,香味却早早袭来撩拨我们的辘辘饥肠,我和沈潇强打精神保持矜持,挤出脸上一点肉充作笑意。张校长朝厨房方向怒吼了一声:“那个快些!”又朝我们笑笑递烟:“来根烟不?”沈潇像下了一个大决心似的抿嘴道:“好!谢谢。”我刚想挥手谢绝,却不料叉开的双指正好形成讨烟时候接烟的动作。张校长把握战机迅速把烟架于我指间,我窘笑一声,忙道了谢。

三人正吞吐云雾间,老板仿佛刚刚从战壕中爬出的百战余生,蓬头垢面一身油烟的闪出厨房,陆续端上三海碗弥漫着肉菜香味的汤面,面汤被酱肉染成油黑,几抹肉片在亮晶晶的面条的缝隙中若隐若现,尤抱琵琶半遮面般的勾住我俩的视线,表面几撮绿油油的香菜清脆欲滴。

张校长看出我们求战心切,爽朗地笑着扬手道:“来来来,别客气,吃吃吃啊!”我和沈潇盼得攻击令后,连一句客套话也没有出口,立马把头埋入腾腾热气中奋起消灭挑衅我们半天的面条,不一小会便风卷残云般结束战斗,碗内滴汁未留,脑门星汗直冒。

回到学校,王校长等人带我们去我们的新窝。一路上许多老师像见到故人一般向我们点头打招呼:“哦!来啦。”走到一排黄土平房前面,王校长指着中间的一间:“喏,呵呵,这就是你们的宿舍,条件有点简陋,以后可以慢慢改善的。”

我们推开门一看,里面已经整齐排放好两张床,被子褥子一应俱全,两张桌子也安静地蹲在地上,看起来还是很新的,心里不由一阵感动。墙上泛黄的报纸可以进博物馆,地面是砖头铺垫的,间缝中偶尔几根杂草生机盎然,门的材质很特殊,可能最先是由木材制造,后来由于破损不堪,拼凑装订了一些三合板,纸皮等材料,拼装者颇具匠心,使老门不仅关上时天衣无缝,而且很有点毕加索作品的气息,主要功能是防止偷窥,让它镇守关口就勉为其难了,幸好我和沈潇无财无色,无所谓梁上君子造访。不过此房最大的福利是离厕所近,左侧一排矮屋即为旱厕,我不禁窃喜。福利之二是屋内角落杂草缤纷,室内空气应该常年新鲜了。

王校长领着几个老师帮我们安顿好,天色已经渐暗,便纷纷告辞。沈潇瘫在床头道:“诶,总算安顿好,累杀我了,晚上要好好睡会。”

“呵呵,情况比较乐观,至少还有电。”我正虔诚仰视着房间里面唯一的电器——电灯泡,心里在缅怀爱迪生,突然不小心瞄到角落里面的一个原住居民吱溜一声窜上房梁,在我们头顶嚣张地来回爬了几个回合,见抗议恐吓无效,悻悻钻到隔壁的屋子。

“看来以后不愁没有肉吃了,至少这里蓄养了不少家畜。哈哈。”沈潇倚在床头摸着自己肚皮打趣道。

“非也非也,你看那老鼠瘦骨如柴,就剩一张皮了,估计也是个饥民,倒是我俩要小心了,要保护好鼻子耳朵。”我边笑道,边找根木条恐吓房梁上几只还在犹豫观望的老鼠。

我俩又贫了一会嘴,相继蜷入被窝。门外夜风渐噪,一阵阵地拍击着我们艺术品大门。我爬出床拉灭了灯,周围突然又安静下来,静得让人感到耳鸣,梁上息息嗦嗦声音不断,多半是那几只老鼠不甘心就此被我们霸占家园,回来搬走刚刚遗留的细软。身边传来沈潇轻微的鼻息,折腾了好几天,我却睡意全无,这个时候睁着眼睛和闭着眼睛的效果无二,因为都是一无所见,整个房间仿佛沉浸在黑色的海洋中,自己仿佛也被剥夺了肉体,与周围环境融合在一起。过了一会,刚刚消失的风又卷土重来,推搡着老门嘎吱嘎吱叫苦,并从房子的各个缝隙角落灌进来。我摸索着找到门口,用刚刚那根木条撑住门,随即迅速缩进被子里。

第二天一早起床,室外空气出奇的清新,我大口呼吸着乡下的馈赠,却引起了副作用——一阵食欲袭来,看看对床酣睡中的沈潇,便摇头起身觅食。

学校尚未开学,食堂大门紧闭,一路带来的残余食物不慎留在县城,我暗叫失策;随身带的几瓶罐头咸腥难当,厦门同学在我上火车时候塞过来的话梅?肚子饿时候吃无异于饮鸩止渴。学校门口西安街上家家户户大门都处于防守状态,我苦楚地想起了童话《大林和小林》里面抱着金元宝饿死的唧唧,在冷清的街头徘徊了半天,只好转头回宿舍,四下再找其他的有机质,就只有昨晚那只老鼠吃剩的残羹冷炙,在没有饿到有生命危险之前,我是决不会考虑那些不堪的东西的。我坐在床沿,羡慕地看着尚昏睡不醒的沈潇。

不一会,沈潇似乎也被饥饿叫醒,迷迷糊糊咂嘴叫了声:“呵呵,我,我就,再添点……吧?”就醒来了,看着此时正端坐床头修身养性的我,问:“你干嘛?来宁夏练葵花宝典的干活?”

“减能耗,等午饭。”我言简意赅地吭了一声,继续闭目养神。

“哦,那好,我先吃点东西。”他随手从床内侧掏出一包饼干,我听了马上睁开炯炯双目:“哇!哪里来的美味,快给点,洒家快饿杀撒。”

“晕死,你又没问我要。”他边说边扔过来。

充饥过后,我俩开始对学校进行彻底检阅。没有开学的学校仿佛没有枝叶的树木,毫无生趣,加上周围色调基本上是高度一致的土黄,更显得单调枯燥。发现学校左侧的篮球场令我俩眼前一亮,仔细一看四个篮框三个高度残疾,不是没有篮框就是篮板倾斜篮架歪扭,还有一架高位截瘫,仅有一个看上去健全的还锈迹斑斑;排球场接着也映入我们的眼帘,是在一个凹凸的土场上支一个向后倾斜30度的球网,幸好有数根铁丝钉在地上勉强扯住行将和土地亲密接触的排球网。操场正中是一棵虽然不高大却很挺拔的胡桃树,在一派黄色中绿得清脆欲滴,绿得神奇,我们在树边仔细端详着赞叹着,入神地看着她的枝繁叶茂炫耀着生命的激情。

回屋的时候,一个年轻后生向我们打招呼:“哦,来啦。”

“你好,你也是西安中学的老师吗?!”寂静间,我们又看到一个人类,惊喜道。

“是啊,呵呵,我姓解,教英语的。”解老师年龄和我们相仿,个子不高却显的精干,皮肤也是黑油油的健康色,脑门上的头发直立挺拔,像吃足了水的新葱。我们正请他进寒舍聊聊,一个高个的中年教师拎着水桶也过来招呼:“哦,你们来啦。来我屋里面坐坐吧,我就在你隔壁。”

“他是高老师,也是英语老师。”解老师介绍道。高老师脸庞清瘦而线条刚直,根据面相学的说法,这是向人传达为人沉稳踏实气质的信息。她女儿依偎在高老师身后,约莫八九岁光景,害羞地看着我们两个陌生人。

我俩忙向高老师打招呼,高老师放下水桶憨笑对我们说:“你们刚来,很多不方便,尽管和我讲,缺啥吗?”

“嗯,我们学校哪里可以打水。”我看着他满满的水桶。

“来,这桶先给你们用吧。”高老师二话没说,提起水桶向我们房间走过来,我俩花容失色,连忙堵劫制止,怎奈高老师步法凌厉,早几个箭步冲进我们房间,一个急停摆脱我们的防守,准确找到我们的两个脸盆,并流畅地完成倒水动作,我们只能从手舞足蹈到垂手低头红脸:“诶,真是太谢谢,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呵呵,我也只能给一桶啦。别客气,以后还要做邻居呐。”高老师边笑边指着女儿说,“杏儿,你带两个叔叔去打水。”

杏儿朝我们腼腆微微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便低头转身默默地走,我看沈潇正边整理物品边和解老师聊天,忙提桶跟在她后面,红杏梳的马尾小辫,边走边翘小尾巴,我忍不住问:“你多大了?”她低头轻声说了个数字,我倾注全部耳力也没有收集到足够声波听清楚,为了不让谈话陷入僵局,我装模做样“哦”了一声继续问:“读书了吗?”杏儿突然抬头看着我扑闪着清澈的眼睛回答:“在西安小学了,你是来这里教书的吗?”

我忙肯定回答,这时候她指着前面黄土地表面裸露一个黑洞说:“那,水窖。”

我定睛一看,井口的水泥已经被黄土包围覆盖地差不多了,一口幽深的黑洞呆呆地张着嘴。上前几步向下一看,漆黑一片似乎深不可测,我咂咂嘴在琢磨如何打水,杏儿看着我问:“你打过水吗?要不我叫我爸爸?”

“哦,不用不用不用。”我忙扯绳提桶准备进行地心探测,便把绳子一头在右手套了个紧结,左手拎桶和绳子平放在井口上方,庄重地深呼吸后轻轻放开手,桶在做了一瞬间自由落体后“咣铛”一声停了下来,我手上的感觉告诉我水桶似乎已经和井水做第一次亲密接触,但是却又马上欲罢还休般摆脱水的吸引,不肯做深入豪饮而浮于水面。我忙抽动手中绳子一端左右来回,像小时侯兜鱼一样尽量让水桶在下面搅动,折腾了半天,杏儿在一边茫然地看着我,我手心冒汗,故作踌躇满志状说:“好了,你先回去吧,我多打点。”

杏儿楞了一下,抿嘴笑笑便转身走了。我看观众已去,便肆无忌惮地用各种不规则手法狂摇手中的绳子,感觉那端却没有增加斤两,便告慰自己可能是手臂摇麻了。收绳提桶一看,却只有桶底一点点晕死金鱼的水,不禁叹然。

这时候一个农夫模样的中年人挑着水桶过来打水,放下扁担和水桶诧异地看着提着几乎是空桶的我,我忙让贤道:“你先来打吧。”

他朝我憨笑着点头,抡起一个水桶,我忙准备偷师学艺,只见他抽好绳子,把桶口倒扣在井口,用大拇指和食指紧紧夹住铁桶底部边缘,其他三个指头缠绕住绳子,小心地把提桶的手连桶伸入井内上方,突然一放手,桶便口朝下的“咣铛”一声钝响下去了,窖底“扑”的一声沉闷响声传来。他听完响声也没有摇晃绳子,便悠然收绳提桶,我羡慕地看他稳稳地把满满一桶水放在一边,又继续打另外一桶。

待他打满水走后,我忙趁着新鲜的记忆照葫芦画瓢般地也用同样方法打水,果然能收获沉甸甸一桶。沈潇早已等得不耐烦,从远处赶来支援。我拎着满盈一桶志得意满地向他走去,声称学会打水绝技。

沈潇手上早就握着一个杯子,嘴里嚷道:“渴死我了!从固原出发之后再没有进水过!”说罢舀起一杯就往喉咙里灌。

“啊呸!”仿佛我手里提的是一桶硫酸,沈潇喝完又喷又叫又跳着,“咸的!涩的!苦的!”

我瞧着他那样子,哈哈大笑。来之前早就听闻西海固的水是苦水,没有想到这么快就领教了,我也用手指蘸了蘸,舔了口,果然苦咸味很重。大学时候有一次在厦大白城海滩游泳,一不小心喝了口海水,被呛了口这种味道,没有想到今天在西海固有机会回味了,只是比海水多裹了一层泥腥味。

“还好,不影响洗刷屋子啊。”我笑道,“呵呵,你有幸成为厦门大学历史上来西安乡尝此水第一人啊!”

“呸!呸!”沈潇不住地吐口水,试图把那鼓味道清除干净,突然理科生的脑袋又突发奇想,“这水分子式应该是H2O吧,会不会含有某种重金属很多,金?银?”

我仔细一看,桶底已经沉淀了一层白色物质,便打趣道:“嗯,嗯,算不定是白金呐!”

我俩笑骂着又提了几桶水,把房间粗略设计了一下,便开始又擦又抹又刷又扫。地上灰尘轻舞飞扬,墙上碎土天女散花,一点点肉汁般的水根本镇不住,只是像撒哈拉下了场小雨,被墙很快贪婪地吮吸干净,不一会小小的房间里面起了沙尘暴,用专业术语来说即为能见度奇低,屋内咳嗽之声此起彼伏,我和沈潇只能像消防队员救火一般,冲进屋子捂着嘴鼻猛刷几下,等到实在忍耐不住了,又昏头昏脑跑到屋外拼命大口吸气,不时还不小心撞在一起,或者把垂垂老矣的破门碰得更加惨不忍睹。

打扫洗刷了一个早上的屋子,虽然房间那块地上因为原来堆放过水泥,仍然尘土积淀,但其他地方总算是井井有条了。我正要作瘫倒休息状,沈潇又抱来一叠报纸,拖我起来一起糊墙,不乘机维护胜利果实,墙上的土很快又会卷土重来,洒落到地面和我们的被子上。

我一看其中居然还有当地的《中卫日报》创刊号,2004年的,忍不住把它捡了出来。我们尽量把有自己感兴趣内容的报纸糊在靠在床头墙面上,我找了张有许多当地照片的报纸,回头再看沈潇,正在聚精会神地贴一张标题为“关注西海固生态环境恢复”的报纸,床头糊的是一大篇关于介绍宁夏盐池羊肉的,我暗笑真个事业生活两不误。

中午又塞了几块饼干后,我们都很快累得呼呼入睡,醒来已经是傍晚时分。我俩上了西安街道,好不容易找了家小店,激动之余发现该店食谱上仅有面片凉皮,叫了两碗面片。因为口渴得厉害,趁着老板娘往锅里下面的工夫,我跑出去找点水喝。

学校附近有家叫“西安大拇指超市”的商店,说是超市,可能是我见过最微型的,光线昏暗让我想起了港片里面的地下毒品交易市场。店主也长的很袖珍,很像《无间道》里面瘦削版的黑帮老大韩琛,不过热情不亚于大卖场的导购员。

我仔细一看,里面的货品规模和种类更是有愧于超市称号,仅几袋瓜子花生,十几纸盒叫不上名字的食品,不过看起来都像是名牌的表兄弟,我拿起一包“啃得鸡”仔细一看,原来是油炸面块。边上一箱叫“德夫”的巧克力很惹眼,包装也花了制造者不少心思,外观金碧辉煌,不过经我只轻轻一捏便如武侠片里中了隔山打牛的功力,粉身碎骨了,我忙趁老板不注意放了回去,我不敢再把眼光逗留于食物。扫了几眼日用品,发现居然还有浙江老家产的“雕”牌洗衣粉,不禁有点亲切感和得意,拿起来仔细端详,居然发现此“雕”非雕,乃“周住”二字挤压而成,此二字仿佛两个瘦子背靠背正朝我挤眉弄眼的,真是叹服仿冒者匠心独具,中华文化博大精深,假使有假冒商品展览,它一定入选创意奖,再仔细一看生产日期,已经是上个世纪的遗物,估计它在海原这个缺水的地方也是郁郁不得志,白白浪费了把他设计制造出来的人的苦心。找了半天水,还是没有发现,只得向老板咨询,老板一听到买矿泉水的,仿佛八百年没有听过这个词汇没有做过这个买卖了,半晌才回忆起来:“矿泉水,哦,有的有的,你等等。”他从地上搬出一箱挪出到有亮光的地方,用嘴吹吹箱子表面灰尘,怎奈积重难去,他麻利地扯下肚子前方一块衣角狠狠抹了一把,终于见到商标庐山真面目,我忙一定睛,上面写的是“娃哈哈”,又是一个老乡,我再认真确认,仍然没有变成“蛙哈哈”或者“娃蛤蛤”之类的字体,方才放心,说实话,逛了一会该超市,大开眼界了。

我原路过陕西西安市时买过娃哈哈的矿泉水,从箱子里面拿出的包装也是似曾相识,颇有点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加上口渴难挨,忙付钱捧了四瓶匆忙赶回那家面食店。沈潇一见四瓶水,眼睛都发绿了,忙夺水咚咚咚往喉咙里倒,我也举瓶狂饮。

撑了一肚子的水,嘴唇渐渐湿润起来,我一看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小时,老板娘仍然藏在深闺,忍不住跑到厨房催促:“面快好了吗?”

老板娘憨憨地朝我一笑:“快了快了,已经和好面了,就下锅了。”

我脑子“嗡”地一下,着实被她的效率震住了,苦笑着说:“请您老快点,我刚刚还以为你去种麦子去了。”

“麦子?有啊?怎么了?”老板娘兴奋地直起腰板,边擦手边殷勤问到,“要做什么吃?”

我忙摆手落荒而逃,看到沈潇一脸深沉地在寻味着什么。

“都饿成这样了,装什么深沉啊你?”我悻悻道。

“嗯,不对啊,喝了这水,我怎么感觉喉咙刺刺的。”他还是歪着脖子在思量,“肚子也难受。”

我拿过水炫耀道:“这是我在那家店找到最正宗的,看清楚,娃哈哈,生产日期什么的都有啊。”

“咳,我们吃过假冒的苦还少?!还记得在郑州买的牙膏吗?挤出来的都如豆腐渣啊,以后买东西可真要小心点。我就是感觉喝了感觉怪怪的。”他高捧瓶子端详,“清—纯—年—代,好象有点不对啊,我们在西安也买这个娃哈哈,是叫‘纯清年代’吗?”

“哇!”我们异口同声叫到,“是‘纯清年代’!”吓得隔壁厨房老板娘直往这边探头。

我拿起剩下的水想找“超市”老板评理,沈潇摇手说:“罢了,罢了,估计这是乡下最好的水了,总比我们窖里的强,至少没有苦味道啊。”

我也摇头笑道:“嗯。嘿!真想再去那家超市看看,整个店到底有没有一件真货?”

又翘首期待了十几分钟,脖子都挺疼了,老板娘终于笑盈盈地把两碗面片捧了上来。清水煮扯面片,上边浇了几根菜茎,我有点神经质地反应了一下:“这个菜应该是真的吧?”

沈潇已经埋头大吃了,边吃边嘟哝:“既来之,则吃之,快吃快吃,我们很快要在这里变成一对成熟的男人……”他倒记晓得格莱塞《麦田里的守望者》的典故:一个不成熟的男人是为了一件高尚的事情悲壮地死去,一个成熟的男人是为了一件高尚的事情苟且偷生。

三分钟后,我们结束战斗,结帐回学校。临走时候老板娘还问我们要不要买麦子。

回到宿舍,虽然已经是晚上近八点了,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整个学校静悄悄的,或者说,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两张床,两副桌椅,一个铁水桶。

折腾了一天,虽然肌肉有点酸楚,我精神却异常兴奋,几乎有点亢奋,不知道是不是呼吸了高原格外清新的空气。我们彼此都只有老家的手机卡,漫游费着实昂贵,舍不得打电话,便靠在床上发短信,没有想到手机信号也和我们过不去,我们互相以都听到对方手机短信发送失败的声音为快感。门被风吹开,我起身去关门,突然一种神奇的画面让我惊异地张大眼睛:是漫天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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