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同志》是范小青的第十六部长篇小说。此前的十五部，以《裤裆巷风流记》、《锦帆桥人家》等为代表的早期作品大都是写江南古城或水乡风情的，被称之为“文化小说”；《天砚》、《老岸》等作品则是把破案与社会问题结合起来写的，既有侦破小说的可读性，又有社会问题小说的现实性和社会性；而《百日阳光》、《城市表情》等作品，则直面改革开放的社会现实，或揭示乡镇企业发展中的趋势与问题，或反映旧城改造中发展经济与保护文物之间的尖锐矛盾，这类作品因其时代性与现实性强似受到较多的关注，但它们也似乎均弱化了范小青的艺术个性。
范小青的长篇小说近作《女同志》可以看作是她长篇小说创作中又一个标志性的作品，也是当下长篇小说创作中一部值得关注的重要作品。在这部作品中，范小青把目光从江南古城和水乡的风情、扑朔迷离的案情以及改革开放的各种社会热点中收回来，投向她所关注的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这个社会中各种各样具体而生动的人，去开掘他们丰富的人性，尤其是聚焦像万丽、聂小妹、陈佳、余建芳、伊豆豆、李秋这一群江南小城从政的“女同志”身上。因此，它不仅揭示了女主人公万丽从政经历与从政过程中“进取、挫折和每一次心碎”的心路历程，也可以看作是一部万丽们的成长史。我们看到，在这么一部江南小城女干部的成长史中，改革开放三十年来的时代与社会变幻已被推到背景上，作者的笔墨集中在她笔下的人物身上，万丽的不断进取与受挫，聂小妹的倔强与爽直，陈佳的内向与沉稳，余建芳的循规蹈矩与内心躁动，伊豆豆的泼辣与世俗……范小青把各种人物丰富的人性展示得淋漓尽致，引人注目。把小说用来写各种各样的人，展示她们丰富多彩的人性，可以说回归到文学的本身。而作为一部女性题材的长篇小说，它又不以“女性主义”相标榜，却以写新时期女性干部的命运、深度开掘她们的人性为己任，这又是值得称道的。当然，在这部小说中，范小青把她从苏州评弹中吸取艺术营养的小说叙述艺术发挥到极致，使其“糯味”更足。唯其如此，我以为，《女同志》是一部值得关注、值得研究的作品。
《女同志》的重要认识价值与特色在于，通过万丽等“女同志”从政经历的书写，深入开掘了各种女干部丰富而复杂的人性，提供了对丰富人性的审美观照；同时，也以这么一部江南古城女干部的成长史，折射出改革开放三十年来时代和社会变化的侧影，其中，尤以对官场各种潜规则的书写，更具独特深刻的认识价值。
小说的女主人公万丽是作者集中笔墨刻画的人物形象。在万丽这个女干部形象的刻画中，至少隐含着这么两层意思：一是通过万丽从政过程中“进取、挫折和每一次心碎”的描述，折射出官场上“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潜规则与各种微妙的关系；一是通过万丽在从政过程中的升迁与沉降表现出权力对一个曾经靓丽光明的女人人性的扭曲。应该说，在这两个方面，对人性的开掘都相当深入，也相当精辟。
万丽大学毕业后，曾经是她男朋友的康季平留校了，她却被分配到市郊的一所中学当教师。同学们背后说是“康季平出卖了万丽自己挤上去的”，他们俩也因此而分手。但是，康季平却一辈子成了照顾她的影子，先是推荐她去考机关公务员，并委托他的舅舅市委副秘书长向问关照她。于是她从市0联一个普通干部调到宣传部当了副科长。后来，由于在修路问题上，向问同市委书记平剑刚意见相左，并搜集材料写了文章送《省委内参》，被平书记发觉要求省里撤了下来，向秘书长因此被调到里和县当了一个排名很后的副书记。万丽受到株连，坐了一段相当时间的冷板凳，进入人生最苦闷的一个阶段。小说中多次写到万丽受到平书记的冷遇，例如写平书记视察市里“五艺节”办公室，最后当“万丽还抱着一线希望，迎过去，想和平书记道声再见，但就在那一瞬间，她看到从平书记热情的眼睛的余光里，朝她投来淡淡的一瞥，这一瞥，是骨子里的不屑的泄露，是心底里的隔膜的呈现，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一瞥，是冰冷坚硬的一瞥，顿时间，让万丽从头顶寒到了脚心”。平书记一瞥的眼光的描写，就写出了万丽受向问牵连、处境艰难的状况。笔墨可谓细矣！当然，小说中展示万丽处境艰难的笔墨还很多，恕不一一列举了。后来，市里一把手平剑刚“终于犯了错误，栽了跟斗”，调到外省去了，闻舒接任南州市市委书记，向问调回市委任组织部长，万丽在仕途上也就步上坦途了。先是提了正科，很快又担任部务委员、副处，又被作为重点苗子送省委党校“青年干部班”深造，回南州后调旧城改造指挥部任副指挥，又到沧平区当区长；当市委书记换成抓住房建设的田常规时，又被调任市房产集团公司当老总，成了市委书记的一员重要干将，也成了一个“女强人”。
作者在描述万丽坎坷的仕途经历与“进取、挫折和每一次心碎”的心路历程时，也写到她由一个端庄、靓丽注意衣着的女教师、女干部成为“女强人”的变化，写权力对一个女人人性的扭曲。小说的第四十二节，写万丽的好朋友伊豆豆对着成为“女强人”的万丽说的一段话，是颇为耐人寻味的。心直口快的伊豆豆对万丽说：“你身负田书记对你的厚望，你不能让田书记失望，你要让田书记满意，可是你没有想一想，你为了让一个人满意，你让多少人不满意了，让多少人对你失望了？你大概很久没有照镜子了吧，你为什么不照照镜子？凶悍的女人，权力欲望太强的女人，脸整天拉着沉着，时间长了五官都往下挂，你照照自己吧，从前那个靓丽光明的万丽到哪里去了？”这一席话之后，万丽回到家里，她女儿丫丫对她说“妈妈，我们老师说，万总是位女强人”云云，她想为孩子洗脚，丫丫都不敢让她洗，这一段白描式的描写也是意味深长的。总之，范小青用大量的笔墨写万丽的从政经历，写她性格的变化与扭曲，既展示出她丰富的人性，也揭示出权力对人性的扭曲，形象立体，性格复杂，是不可多得的一位具有典型意义的女性干部的形象。万丽形象的成功塑造，是长篇小说《女同志》最重要的艺术成就。
在着力塑造万丽这个女干部形象的同时，范小青也以不同的笔墨写活了万丽周围的各种“女同志”的形象。万丽的好朋友、小姐妹伊豆豆是个着墨较多的人物形象，她心直口快，善于交际，泼辣中又有点俗气。作者处处把她作为万丽的陪衬，从衣着到性格，从处理人际关系到从政经历，她处处映衬着万丽。聂小妹、陈佳、余建芳、李秋等女干部形象虽然着墨不多，却性格各异，形象鲜明。写聂小妹，只让她在向问带着万丽到长州县江洋乡现场了解修路拆民房的现场和省委党校“青年干部班”毕业典礼上两次出场，就把一个从基层摸爬滚打出来，具有很强的上进心，不怕挫折，很是倔强，但又有点傻劲的女干部形象写活了。而余建芳在工作中的循规蹈矩甚至于有点迂，然而内心又躁动不安，最后终于在感情上守不住而摔了跤；陈佳这个哲学系女研究生分配进市委机关，一直是万丽从政的竞争对手，她的内向与沉稳，还有她情感上的遭遇，也把她的形象立起来了；市财政局机关科副科长李秋是个严格得有点刁蛮的女性，外号“蜘蛛精”，在她身上用墨不多，形象也相当鲜明突出。众多“女同志”形象的成功创造，多种女性性格的展示，也是对人性丰富的审美关照，是这部长篇小说艺术成就另一体现。
小说中也刻画了诸多作为“女同志”陪衬的男性形象，大都也都鲜活吸引人。诸如万丽周围的几个男人、她的丈夫孙国海，好吹牛、善交际，但安于现状、不求上进，这个男人的形象也具有“这一个”的典型意义；万丽的同学、情人康季平以及同事、朋友叶楚洲的形象也是鲜活、吸引人的，而在小说后半部才出场的房地产集团副总耿志军这样的愣头青，其形象也是独具审美意义的。
《女同志》的艺术成就不仅表现在深入开掘各种“女同志”和与之相关联的男性人物丰富而复杂的人性，成功塑造各种人物形象上，而且也表现在结构艺术、心理描写以及叙事技巧等作为小说艺术要素的诸方面。
《女同志》并不采用长篇小说通常所用的用某一事件为小说情节主线的结构形式，而是采用以人物关系进行结构的形式。它不像范小青前一部长篇小说《城市表情》那样，让旧城改造中的诸多矛盾贯穿全书始终，成为结构的依据，而是以主人公万丽为中心，把同她有关的各种人物放进来，其中既有她的同事、朋友，又有她的上司、亲人，以她为核心，把他们纠结在一起，展开它的情节。简言之，前者如《城市表情》可称为“事件结构”，那么，后者《女同志》就可以称为“人物结构”了。这种人物结构，可以把笔墨更加集中在人物性格的刻画上，使人物形象更鲜明、更突出；也可以对各种人物的人性作更加深人的开掘。这方面上文已有所评述，此处不再赘述了。但是，这种人物结构带来的也有不足之处，那就是小说情节不够跌岩，不够吸引人，可读性也就差一些。
《女同志》吸引人之处在于作者用细腻的笔触对各类人物进行生动的独特的心理描写。诸如写万丽同与她的升迁荣辱有着密切关系的向问之间的关系，大多是通过细致的心理描写来表现的。向问之关照万丽，本来是受康季平之托的，但这一点是到了小说结尾处、康季平病逝之后才点明的，因此在小说的叙述过程中，万丽一直不知就里，以为向问只是欣赏她的文笔，因而同向问的关系就表面看来很冷落。其中有两处描写是很有意思的。一处见诸第二十五节开头处，闻舒接任南州市委书记，向问调回市委任组织部长，“有一天在机关大院里，万丽碰见了向问，向问正和其他几个同志边走边说着话，看到了路对面的万丽，向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说，小万，上班啊。万丽说，向部长。只是觉得喉头发哽，心也有些发慌，她希望向问能够停下来，让她边上的人先走开，就像她刚到妇联那一次，在会上也是大家围着秘书长说话，但向秘书长支走了别人，和她单独说话，此时此刻，她多么希望向问能够停下来跟她说几句话，问她些什么，或者，至少也让她能够给向问问个好。但是向问并没有停下，他巳经走过去了，仍然和另外几个同志交谈着，好像他与万丽之间，从来就是这样一种平平淡淡的上级与下级的关系，只是点个头、笑一笑的交情。”这一段文字，把万丽在机关大院里偶遇向问打招呼时的心理活动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描写得惟妙惟肖，细致动人。这一节的稍后处、写到万丽同康季平说起向问：“康季平笑起来，说，你以为向问不了解你的情况？万丽说，向问回来快半年了，见了我的面，只是点个头，话也不多说一句，一副冷脸，跟陌生人也差不多。康季平说，这就是领导水平嘛，越是心里惦记着你，平时越是不能多给笑脸，甚至要给一点冷脸。他的冷脸可不是给你看的，是给别人看的，结果呢，别人倒是透过冷看出他的热，你呢，反而觉得他对你冷。”在这里，通过康季平的一席分析向问心理活动的话，把向问城府之深，领导艺术之髙表现得更清楚。此外，在小说的第十七节里，对性格内向沉稳的陈佳也有一段分析性的心理描写，也极为精彩：“伊豆豆说，你别小看她这一笑，表面温和，没有欲望，但其实里边藏着无尽的骄傲，但因为藏得深，这一笑，就使她又得分不少。但凡年轻的长得有几分姿色的女性，常常会碰到一些善意却廉价的吹捧，对于这样的吹捧你要是当回事了，真的让自己跟着飙起来，你就露馅了，别人便会瞧不起你，但是如果你板着脸不搭理人家，对别人的吹捧没有反应，别人又会说你清高，眼睛长在额头上，瞧不起人等等。陈佳以温和的微笑处理这样的难题，说明这个人是个人物，虽然年轻却沉得住气，要知道这并不是很容易就能做到的，这是一种境界。”翻遍《女同志》，吸引人的就是这种细致入微的心理描写和行为描写，而不是跌岩起伏，引人入胜的情节。
范小青从苏州评弹里吸取艺术养料从而形成的从容不迫、有点“糯”味的叙述风格在《女同志》中似显得更突出，更成熟。这也是《女同志》艺术风格表现之一。评弹是流行江南一带的一种说唱艺术，苏州是评弹的发祥地，它善于边说边唱叙说生活中发生的各种故事，从而形成一种从容道来、善于描摹的叙事风格。在苏州生活了近六十年的已故老作家陆文夫的小说叙述艺术是吸收了评弹说唱艺术的叙事风格的，款款道来，不愠不火，他曾戏称他一些写苏州民俗生活又具有评弹叙事风格的小说如《美食家》、《小贩世家》、《唐巧娣翻身》、《围墙》等为“糖醋现实主义”。范小青的小说创作无疑受到了陆文夫小说的深刻影响，尤其在写苏州小巷风情与吸取评弹艺术养料两个方面受到陆文夫的影响更大。长篇小说《女同志》尤其表现出苏州评弹影响的叙事风格。且以小说的第六节为例。这一节写万丽初到妇联时，中秋节市妇联组织了一次大型的联欢团圆会，万丽作为妇联的干部，当然是参加的了。这一节在小说情节发展中并不重要，所以写得较短；但正是在这个中秋联欢会上，万丽见到向问，并且有了较多的交流，于是显得重要。联欢会的场面是不好叙述描写的，但范小青却用她从苏州评弹学来的叙述手法，把一个普通的联欢会描述得引人入胜。先是写万丽由第六桌被李主任调整到第十二桌，因为这里离主桌第一桌最近，于是妇联主任许大姐乘机把妇联才女万丽隆重推出，先是把万丽请到第一桌介绍给市人大方副主任，作为铺垫，然后就同向问搭上了话，表面上是谈写文章，其实是感情上较深入的交流。最后写伊豆豆跑到第十二桌上带着万丽在会场上应酬的情景。这一节的叙述，层次分明，善于在看似平常的生活细节描写中揭示主要人物之间的关系，并且把很一般的联欢会描述得津津有味，引人入胜。由此大略可以看出范小青小说叙述艺术之特色与长处。
2007年7月末草于北京亚运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