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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奴市

收拾齐整之后,已经到午时了,丫鬟们太过仔细,倒是显得我有些不大好意思,几番打扮过后,丫鬟捂着嘴笑道:“小姐真好看。”

我看向铜镜里映出的绰约人影,衣着打扮很是清新自然,上着鹅黄打底,绣着白雏菊的上衣,下罩月牙色的垂苏软裙。月白色的腰带凸显曼妙的身姿,玲珑有致。一头青丝挑起几缕用别致的七色琉璃步摇绾之,紫玉簪上的兰花如真,淡雅如斯,流转星眸顾盼生辉。

这是我第一次认认真真瞧过自己的样子,也不由觉得意外,便笑道:“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

年纪小的丫鬟性子也活泼,便立刻对我说道:“小姐本就是生的极美的,哪用得着靠衣物啊?”

年长的丫鬟接过话茬:“便是这样的,二少爷的眼光真是好,这衣服穿在小姐身上,也不辜负了少爷前半个月就让锦绣坊的绣娘开始缝制。”

话刚说完,就听见朔回在门口冷哼一声:“别以为这样夸我,我就会不计较你们之前的过错。”

两个丫鬟相视一笑:“奴婢哪敢啊。”

我看向朔回,一件月白的直襟长袍,衣服的垂感极好,腰束同色祥云纹的宽腰带,其上只挂了一块玉质极佳的墨玉,形状看似粗糙却古朴沉郁。乌发用一根银丝带随意绑着,没有束冠也没有插簪,额前有几缕发丝被风吹散,和那银丝带交织在一起飞舞着,显得颇为轻盈。

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朔回,朔回的脸本就生的极为好看,这样一来,无端显出一股子风流的韵味,直教人移不开眼睛。

蓦地便绽放出一个笑:“怎的,看呆了?回来再看,今日还有正事要做呢。”

我撇开头装出一副傲娇的模样,率先向门外走去:“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朔回便跟在我后头,说道:“怎的一夜不见,你就改信佛了?”我不理会他,他又继续说道:“佛渡苦厄,却不渡我,信他作何?”我身子猛一震,未敢回头看他的眼睛,总觉得他的话语里藏了不止一倍的苦痛。

前世不便不信佛,母亲却是个信徒,日日去佛庙礼拜,佛却从不对她多看,以至于日子过的贫困潦倒,还在期望哪一天有佛睁眼,渡她于苦厄。

我曾记着佛教一句话总教人弃恶从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屠杀过千百人的恶人,只要是放下屠刀,便能立地成佛,而好人呢,需修十世的好人,做十世的好事,才能勉强为佛。

这个世界,从来都是对恶人礼善有加,对待好人,却是冷眼以对,以至于恶人总可以活的畅快无比,死后一句忏悔便可受到世人膜拜,做好人,有何作用?

一瞬间的醍醐灌顶,使我想明白了许多,要做,便不作好人中的恶人,只做恶人里的好人,善亦是恶,恶亦是善。

这样想着,感觉几日的包袱都轻了许多,却不想迎面撞了魏蓁蓁和永安王,见了我,魏蓁蓁意外地没有嚣张跋扈,反而是十分的谦恭,站在永安王跟前,显得十分小鸟依人,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拂风,真真是极好看的一番光景。

魏蓁蓁主动迎上来,说道:“妹妹今日打扮的真是别致,就是太过朴素了点,是要去拜访京都的哪位好友么?”

明知道昨日祖父要我去市场找丫鬟,今日却是如此话语,京都好友,我自是没有,想来也是要在永安王面前夸耀自己的人脉,果不其然,就听魏蓁蓁说道:“昨日将军府的小姐还相邀一同出游去,不然大好风光都给可惜了去?”

我并未说话,只是两眼直直得看着永安王,流露出一股淡淡的忧伤,欲语还休下仿佛藏了千万种情义,只化成一句:“永安王好福气。”说罢,略带忧伤地看了一眼魏蓁蓁。

魏蓁蓁拿永安王当宝,永安王可不必拿魏蓁蓁当做宝,本该成为弃子的人却靠着永安王的婚约在府里作威作福,永安王不知道,可魏蓁蓁还不知道,便是太过没有自知之明了。

永安王的嘴唇动了动,却被朔回上前一步挡住了视线,我没说话,只是深深看了一眼永安王,便从他们二人的缝隙中穿过,只远远地听见一声娇嗔:“王爷。”

剩下的的就被风吹散了去,听不大真确,也不想仔细听。

一路上,朔回再没有说话,一直到坐上轿子,朔回也没有一丝动静,就当我以为朔回转了性子时,朔回开口问我:“蒹葭,喜欢永安王?”朔回的语气小心翼翼带着一些试探,我知道刚才的事情让朔回多想了,便故意拐着弯逗他:“你猜。”

朔回低下头,鬓角的长发挡住了他的眼睛,我看不清他眼里的任何神情,没缘由的有些惊慌,连忙解释:“我不喜欢他,我只是,只是在气魏蓁蓁。”

虽然我的理由足够有说服力,却是显得十分苍白。在我感觉朔回要爆发的时候,他突然看着我笑了,眼里像盛满了揉碎的星光:“那就好。”

我才长舒了一口气,感觉过了几个世纪般漫长,气氛有些尴尬,我才发现做了亏心事连开口的话题都想不出来。

眼前付过两个丫鬟的容貌,便连忙问朔回:“今日是那两个丫鬟惹你了吗?怎的还要给人家甩脸子看。”

朔回愣了愣:“哪个丫鬟。”

我默默嫌弃过他的记性之后,提醒他:“今早给我梳洗的那两个。”

朔回才像是恍然大悟一般,说道:“我看那两个丫头还算伶俐,祖父身边的人也是信得过的,便想跟祖父要过来。”

“当填房丫头么?”我插嘴问道,朔回赏了我两个大脑崩,又说道:“想哪去了,是找来伺候你的,祖父分明是不想给,说是要问那两个丫头的一件,谁知道那两个丫头不同意便算了,还一副宁死不从的样子。”

朔回越说越气,我刚吃了一半的点心差点喷了出来,打趣他:“许是她们也以为是要做你的填房丫头呢?”

朔回轻哼一声:“哪有那样便宜的好事,我有好事,只便宜你这个丫头。”

我装作没听懂的样子,掀开轿帘,集市吵嚷的声音立刻传了进来,怪不得就有人说过:“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身在这闹市当中,的确是十分磨炼心性的。

一路上路过杂耍的最为热闹,嘴里喷火,生吞长剑,在现代都快绝迹的传统文化正在这个时代生生不息。

“这里真热闹。”我转头看向朔回,撞上了朔回带笑的眸子:“那是自然,这条街平日里没有达官显贵,只有平头百姓,最是自在。”

“原来你还知道这种地方啊。”

朔回神秘地笑笑,眸色的笑意对着透进来的亮光,无比惹眼:“那是自然,你朔回哥哥,知道的还多着呢。”

轿子穿过闹市,拐进了一条特别安静的街道,酒楼客栈皆闭门谢客,街道虽是宽敞,却只有稀稀落落几个马车在行进。

朔回主动为我解释道:“这条街,名为不夜,是去人市的必经之道。先帝在世时微服私访,在这条街上与你发生冲突,便使人查封了这条街,后来被韩姓富商所买卖,只在晚上开放,因着韩姓富商的财力雄厚,先帝也不想自己断了国库的金力,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朔回说到韩姓富商时,语气里面带着不一样的情绪,可容不得细细品茶,这股子情绪就捉摸不定起来。

我评说了一句:“那个皇帝可真糊涂,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鼾睡,那皇帝肯定憋着劲想要收拾韩姓富商吧。”

朔回赞许地点点头,继续说道:“可惜没等到那个时候,先帝就驾崩了,留下他的儿子找了个由头将韩姓富商满门抄斩。”

“那可真是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不过有这样一个儿子,也算是子承父业,后继有人了。”

像是听出了我的讽刺,朔回饶有兴趣的看着我,说:“世人都评判说皇帝英明,如此富贾为富不仁是为祸国殃民。”

看他如此有兴趣,我也不想打断他,就跟着他的话顺下去:“若是想杀一个人,容易,想灭一个族,却是难,若是不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何以赌注天下芸芸之口。官场之上人人明哲保身自是不敢多言,老百姓大多乌合之众随便散出去一点消息便如临大敌,他们将富贾看成了敌人,死后哪能不拍手称快?”

朔回的眼神晶亮晶亮:“那这么说,你认为韩姓富商无错?”

我轻轻看他一眼:“错,大错,普通百姓都知道财不外露的道理,韩姓富商不但露了,还让当权者俯首,被灭族,不过是他一人之错罢了。”

朔回不知道低头在想什么,我也没看下去的兴趣,直觉而言,朔回定与那韩姓富商有关,只不过他不说,我也没办法戳破。

轿子一下子停下来,出于惯性,我向前俯冲过去,差一点就要和车底亲密接触的时候,被韩苍手疾眼快捞了起来,满含无奈:“瞧你,总是这样不小心,我们到地方了。”

我太头瞅着他:“你怎么还不将我放开。”朔回一脸无辜:“怕你再摔下去。”我提醒他:“马车已经停了。”

朔回才不情愿把我放开,躬身出去后,小厮已经为我准备好马凳,朔回不阴不阳说了一句:“谁叫你们多事。”

一个书童打扮的少年嘻笑着说:“公子又没提前与我们说。”

朔回低骂了一句:“蠢货。”

少年并不怕他,还反驳了一句:“是少爷教出来的。”说罢笑嘻嘻凑到我跟前:“我叫韩风,打小就伺候少爷了,这几日少爷不让我近身伺候,可把我憋坏了,不过见了小姐我就都明白了。”

打小就伺候的朔回,我怎么没有印象,在原主的记忆里,朔回除了原主一直像牛皮糖似的粘着,身边便再也没有人了啊。

朔回低声说了句:“多嘴。”

看见朔回好像真的生气,韩风也意识到说错了话,便拉着马车起开:“我去喂马。”还摸着马的鬓毛一脸心疼:“走了一整天了,可累坏了吧,我的小乖乖哦,别急,这就带你去吃马料。”

我和朔回并排走在前头,才发现,朔回的个头很高,我才到他的腰上一点,朔回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韩风与韩苍是韩姓富商旁系的幸存。”我略过他说的这句不情不愿的话,而是问他:“这条道不是去人市么?怎的还是这般冷清。”

朔回拉起我的手,好像就能走的更快:“人市虽是世家都默认的,却也在例法上是不被允许的,自然隐密一点,到前面就热闹了。”

到前面我却后悔了,我好像看到了前世宠物店里被贩卖的宠物,在这里,男人女人都被分别关在铁笼里,为了防止逃脱还被拴上了粗重的铁链,衣不蔽体眼里却还流露着对生命的渴望。

见到我们,都从笼子里探出手,若不是朔回护着,几次都要抓上我的衣服。韩风小跑着跟上来,看着这情形,好像司空见惯的样子对我说:“这些人,有些是被贩卖来的,不过是少数,大都都是罪臣亲系,时代为奴。”

这也难怪为什么连地位最高的那个人都要放任不管了。

来买人口的不在少数,有一家就全部挑选的好看的女子,韩风急慌慌地催促:“小姐公子你们快挑啊,一会好看的姑娘都被人挑走了。”

我看他一眼,笑道:“谁说我要挑好看的姑娘了。”

韩风搔了搔脑袋,嘟囔一句:“公子让你挑男的么?”

朔回看他一眼,就堵住了他的嘴,便回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只好跟他解释:“越漂亮的姑娘越不好掌控,你瞧,前面不是来了一个?”

正说着,一个灰头土脸的姑娘冲过来与我刚好撞了个满怀,说是巧合,我是不信的,自打我进来的时候,那个姑娘便用地上的铁丝开自己的镣铐,而刚才那边人贩子挑选姑娘的时候,这个姑娘却翻白眼口吐白沫糊弄了过去,现在逃出来说是慌不择路我是不信的。

姑娘抱着我的大腿,很妖媚的一双眸子,本该满含风情却是盛满了祈求之意,我听见她微弱的求救:“姑娘救我。”说罢,便视死如归地抱紧我不撒手。

人贩子也追了过来,一群袒胸露乳的大汉倒是真应了市井小人的做派,韩风挡在我前面,已经做了防御姿态,朔回淡淡地扫来往人群一眼,视线便落在我我的腿部,莫名的威压,我能感觉抱着我腿的胳膊抖了抖,但还是不松开。

人贩子主动开口了:“阁下是那个大人府上的?”

我将脚下的人扶起来,拍了拍她身上的尘土,她很是识相的就站在我后面,比我整整高出了一个肩膀。

韩风此刻是耍尽了威风,得意洋洋的耀武扬威:“京城魏家,魏丞相。”

人贩显然没有料到出逃的奴还榜上了个大腿,几番商议之后,为首的出来协商:“我看你家小姐挺喜欢这个丫头,好赖也是个上等货色,也不能让我们这些吃亏不是?我们也是冒着杀头的风险做着亏本的买卖。”

韩风看他们这样识趣,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扔给了他们,看不清楚面值,但还见一个个面露喜色的样子就知道数目一定是不小。

其他人贩也是两眼放光的围了上来,韩风自发去保护美女,朔回又把我抱了起来,美名其曰:“防止踩踏。”

透过层层奴隶,我看见一个大铁笼里关着的男孩,肌肉发达野性,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坐着,长发遮盖了脸看不见长相,我指挥韩苍过去,还得央求着韩苍放我下来,铁笼比我还高,就关着他一个人,见我过来,一个瘦小的人贩从人群里挤进来给我推销:“小姐您眼光真是好,这人虽然凶悍,但是挑个粪水做个体力活您还真的不亏。”

我的目光在他的身上停留了一会,说:“太委屈他了,以后天下人,定是无人敢小瞧他的。”

人贩陪着笑却不搭话,显然只是以为小女孩天真的幻想。

铁笼里的人抬起头看我一眼,面上有条刀疤,横亘在眼与鼻之间,长相倒是不错,像是怕吓到我,连忙又低下头。

人贩生怕我因为这个刀疤不要他,在人贩的印象里,这个刀疤男极不好对付,满身的力气还有武功,已经杀死了好几个奴隶,连他兄弟的命根子都连根整断了,能倒腾出去,随便给个价都行。

他们倒是想放了他,可说出来他又不信,又不能进他的身,他们也很绝望啊。

我直直看着刀疤的男人:“这个人,我要了,不许拴着他”

人贩苦哈哈看着我,显然是很为难,刀疤男人自己撕碎了铁链走了出来,看的人贩子一愣一愣。

朔回若有所思地看了刀疤男人一眼,大汉冲他嘿嘿一笑:“这小娃娃是个好苗子。”也不知道他在说朔回,还是在说我。

随后又挑了几个看着老实本分的丫头,人贩说是从乡下被拐卖过来的,因姿色平平无人都瞧得上。

我感叹一句:“世人都爱美皮囊,别是好皮囊,蛇蝎心啊。”

身后跟着的姑娘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我才仔细端详了那个逃窜出来的,面容应该也是极美的,便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此刻也不惊慌缭乱,而是巧笑嫣然,真真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盈盈一福身,道:“奴家唤做云溪,日后全凭小姐做主。”

我点点头:“名字很好,便先这样叫着吧。”

云溪轻笑一声答应了,还不忘夸我一句:“小姐真是好性子。”

事办完了,正往外走的时候,裙角突然被拉住:“小姐,莫走,莫走。”我低头顺着一只干枯苍老的手看过去,一个干瘦的老者,身后藏着一个怯怯的小孩,不过与我同龄的模样。

老者见我看他,另一只闲着的手连忙把小孩推到跟前,老人的声音喑哑干涩:“小姐收下我这小孙儿吧。”

小男孩绞着衣襟子站在老人旁边,却是能看出来他的不情愿,我笑着问他:“这男孩不过十来岁的年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要他有什么用处?”

老人垂下头长叹一声:“我本医药大家,却遭变故,别看我这孙儿年幼,却能熟知药理,小老儿不求他锦衣玉食,只求保他一条性命。”

我饶有兴趣地看他一眼,男孩立即抱住老者的胳膊哭闹不止。

老者狠狠心推开孙子,直直朝我跪了下来:“求小姐成全,世家大户,有我孙儿为小姐防身,就只求小姐救他一命啊。”

“可你孙儿好像并不愿意,我要他,便不会把他当做仆从使唤,于我而言,都是伙伴,人不可独立于市。”

我不仅是在跟老者承诺,更是在对身后的几个人承诺,老者连忙拉着男孩跪下:“快,快谢谢小姐。”

看着爷爷的决意,男孩还是妥协,正准备跪下来的时候,我出生:“于你而言,我不过是个好出路,你如果一直是这样寻思,便买了你放你自由也无妨,若是想与我并肩创出个名堂,便收了你全部的小心思。”

男孩看了我一眼,说道:“姐姐。”

韩风给了人贩银钱,拉着男孩出来,老者老泪纵横,对着我又磕了一个头:“若不是我慕言孙儿,我也不用奴颜屈膝,愧对列祖列宗,今日,老朽终于有颜面给祖宗一个交代了。”

说罢,一头撞向面前的铁笼。慕言想要冲过去,被韩风拦住了。慕言泪眼模糊地大吼:“爷爷,爷爷!你不要言儿了么,爷爷。”

朔回冷哼一声:“男子汉哭哭啼啼的想什么样子。”

慕言怒视着他,红着眼睛像只受伤的兽儿,抽噎着不敢反驳。对于慕言而言,朔回虽大不了他几岁,散发出来的气场却是他向来惧怕的。

我叹口气说道:“罢了,买了他的尸体,厚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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