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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孤独(1)

路三爷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走回沙塘乡坡仔树乡口的,路边的田地仍然沉寂在黑夜之中,没有一丝一缕的声响。他艰难地迈着步子,却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两只脚软绵绵轻乎乎地往前淌着,深一脚浅一脚的,心里闷得发慌。

他刚走进乡口,街巷立即明亮开来,直街两旁的屋子沉浸在清晨的雾光里,但他却看不清哪家屋子的形状,只看见隐隐约约的轮廓。这条他走过无数次的直街,忽然变得陌生,陌生得让他以为是走错了地方。

直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连一只鸡一条狗都见不到,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的身影。他从未感觉到孤独,他一生中甚至没有真正体会过什么是孤独所带来的惧怕,他不明白,为何眼前的一切如何陌生,陌生得让他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慌张。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他从直街拐进竹竿巷,眼前依然是一片朦胧,原先轻飘的脚步变得沉重,他一步步走向九间楼的大门口埕。忽然,大门被打开了,依然没有一个人。

他一步步地走近九间楼,看见门梁上的大理石板雕刻着的“九间楼”三个字瞬时间荡出飘飞的粉末,三个大字脱落了,墙壁上的雕刻也化作沙土跌落下来,整个门斗没一下就坍塌掉。

接着,他又看见整座九间楼里的一间间的房屋,正在由外到里一路坍塌下去。他急忙冲进纷纷倒落的房屋里,想叫喊三夫人的名字,也想喊他爹娘,却发现喊不出声音来。

很快,他看到整座九间楼坍塌成一片废墟,却还是见不到一个人影,也听不见一个声音。他抬眼找寻三夫人的睡房,眼前腾起一阵烟雾,一块块金子银子竟然飘飞起来,不断地上升,变成一片金沙银海。

突然,他看见在空中飘飞的所有金子银子瞬时间在眼前化作一阵云烟,全部消失殆尽。他突然间醒过来,昂起疼痛的头,看见春旺大老远地往前跑来,还边跑边叫喊着说:“三、三爷,三、三夫人生!生了!”

路三爷一觉惊醒,整个人像丢了魂似的,心里的余惊还萦绕在胸口。他从没做过这样的梦,更没有想过基业雄厚的九间楼会有坍塌的一天,心里极为震惊 。

他昨夜听了一宿的雨,却不知不觉地在清晨即将来临的时候睡着了。

陈水喜从里间跑出来,对他说:“三爷,春旺来了,怎么一大早就大喊大叫的。”

路三爷定下神,眼前的一切才变得敞亮。陈水喜一见他的样子,吃了一惊,说:“三爷,你才一夜没睡,整个人怎么就瘦掉了一圈。”

路三爷没有说话,直溜溜地站起来,迈开步子往外走去。陈水喜傻傻地站在后面,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夜之间变老变瘦了。

天色正亮,雨后的夏日清晨,透着一股清劲的凉爽。

春旺在前头跑得有前脚没后脚的,路上稀泥和雨水揉成一片,坑坑洼洼的,让他跑几步就蹦一下。

福六摩挲着睡眼站到陈水喜身旁,抬头就看见春旺,笑着说:“阿水,你看春旺跑得像只螃蟹一样。”说完,他又呆望着池塘的水面出神,水面上一升腾起小气泡,他就呼哧笑一声,整张脸笑得鼻子眼睛都错了位。在福六眼里,眼前的这些水泡泡跟春旺颤颠颠的跑路一样有趣。

路三爷转过脸,目光越过白花花的溪水,望向沙塘乡,立即狠吃一惊。他看见沙塘乡的天顶上挂着一条彩虹,那条彩虹似乎正好挂在九间楼的屋顶上。看着春旺跑来的模样,他心里头更加不安。

春旺快跑到他跟前时,两腿突然发软,脚底打了滑,一下就扑跪在路三爷跟前,把稀泥溅到路三爷的长褂上。他顾不上爬起来,两腿泡在泥水里,使劲地摇甩着双手,喉咙哽了好几下,却硬是没有吐出一个声音。

路三爷见春旺着急的憨厚模样,嘴角倒笑起来,说:“春旺啊,我怎么接得住你这一跪,快起来。”

春旺根本没听进去他说了什么,哽了两口气,干着喉咙说:“三、三爷,三夫、夫人生了,生了个少爷啊!”

“啊?”路三爷脸上刚放开来的一点笑容立即消失,双手一下子垂到膝盖旁,半张开着的嘴巴也忘了要合上。他说:“不是还要一个多月吗?怎么这么早就生了?”

春旺:“麻、麻婆说、说少爷等、等不及了,赶、赶着要出来见、见爹娘哩!”

“见他爹娘个屁!”路三爷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接着问:“什么时辰生的?”

春旺:“卯时生的,快交上辰时的时候,三爷。”

路三爷慌忙拾起右手,几个手指飞快地捏算起来。随着手指头越动越快,他的脸一截截地黑下来。捏算完,他把五个手指握成一把拳头,往左手掌心狠狠地捶下去,猛然仰头望天,直直地盯着天顶看,却见到头上顶着一块乌云。他又望回沙塘乡的天顶,那条彩虹已经不在,也只剩下一大块的乌云,低低地压在沙塘乡九间楼的屋顶上。

他看见这番状况,整个身子像漏了气一样,又蔫掉一圈。但他还是直挺着脖子,支撑着整颗脑袋往天上看,觉得两眼越来越糊,直到再看不见什么,才低下头来,伸手拉起春旺,说:“起来,起来,跪在泥水里做什么!去帮阿水和福六收拾茅屋里的东西,我们一起回乡里去。”

路三爷的脖子从小就是直挺挺的,身板也是。但从这个清早开始,他的脖子虽然还是那么直挺,显露着一股倔强的硬气,可身板却软塌了许多,五乡四里的乡亲,再也见不到曾经腾挪着硬朗身腰的九间楼路三爷。

他的两个眼珠子凹进眼窝里,一下子深陷了好多,眼眶四周也黑上一圈。

春旺像丈二和尚摸不着脑勺,他不明白路三爷生了个儿子,脸上却是一点欢喜都没有,路三爷等这一天,不是等了好多年了吗?以往乡里发生再让人揪心的事,他也没见过路三爷这一早的脸色。

春旺和陈水喜,还有福六看见路三爷那模样,心里头都生出几分暗怕,几个人一声不吭地收拾各样物什。

路三爷站在土坯屋外,想了想,对他们说:“能带回去的都尽量带上。”

陈水喜说:“三爷,不用留人看守鱼塘吗?”

路三爷斩钉截铁地说:“不用!”

春旺他们收拾妥当时,路三爷正在池坝上转悠。他似乎一点都不急着回去见三夫人和小崽。他没走几步,就长吁一口气,然后两个粗鼻孔又倒吸进满满的一鼻子气。他脸上一片灰暗,心头的沉闷全都渗入脸上的灰暗之中。他长吁的哀叹声空空荡荡的散在四周,那些哀叹声像是在风中着了凉。他望着自己的脚尖,摇起头低声叹气说:“天意!这是天意!”他突然感觉到一股冷风瞬时窜上心头,把他的五腑六肺吹得瑟瑟发抖。

春旺他们跟着路三爷走上泥坝,朝溪边的渡头走去。通往渡头的土路上,两个小崽各挥着一支竹条,赶着一群鸭子往溪边去。鸭子一前一后地抬着脚,把身子摇得左倾右斜,呱呱的叫声响成一片。

路三爷始终背着手,一声不吭地往前走,整个身影矮小了好多。他放眼望去篮子乡的一口口鱼塘,鱼塘被土坝隔成一格一格的,泛着白花花的水,被日光一照,波光闪闪的耀着他的眼睛。他感觉到刺眼,顿时间看见一整片的花白。他走到渡头,又站住脚,转回身去看那远远的鱼塘,一片片的水面连成一个水的天地。他觉得眼前的水和光也像是在看着自己,心里感到一阵隐隐的忧伤,忧伤中又带着不舍。

他停留一会,便转身往前走,没走几步,看见一个行乞的老道人下了渡船,正迎面走过来。老道人走到他身旁时,脚底打了滑,正要摔到地上去的时候,被他一把拉住。

老道人向路三爷连连道谢,说:“年纪大了,身子骨就不中用了,人如草木,一枯一荣啊。幸好有你拉我一把!”

路三爷心慌神乱,没有闲心思跟老道人说话,便说:“请师傅走好!”

路三爷正要转身之际,老道人却说:“老道可否留你多说几句?”

路三爷这才定睛看了看这位老道士,只见他衣衫褴褛,身形消瘦,满脸皱纹,但白眉浓密,白须垂拂,两眼炯炯有神,心里不禁暗吃了一惊,急忙作洗耳恭听状,说:“请老师傅明言!”

老道人撸了撸胡须,说:“天亮之前,老道看见一颗星坠入九间楼,今早九间楼有一新生儿,乃破家星投胎转世,九间楼必将遭破家之灾,路家的百年基业必毁在破家星之手。”

路三爷听罢,想起前一夜的心慌和一清早的噩梦,大惊失色。他正想请求老道人指点迷津,老道人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多问,便转身赶路。

老道人走了两步,又回过头说:“命数天定,妄为并非善道,随遇而安吧!”

老道人走远了,路三爷还站着一动不动,可他脑子里并没有想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发着呆。春旺他们见状,谁都不敢说话。

路三爷突然转身,一通疾走之后,便一脚踩上过溪的渡船。

三夫人还没从昏迷中醒过来,小崽躺在她身旁许久,一直没有再哭叫一声。李先生刚给她把过脉,说她只是身子虚,坐月子这段时间要好好补养。

麻婆觉得小崽有点不对劲,就把他翻了半个身子,伸手拍他的小屁股。她拍了几下,他还是没有一点声响。她又把裹着一层皱皮的手指伸到小崽的鼻孔前,试了试鼻息,然后在心里骂自己说:“刚出的小崽,哪里试得出鼻息。”

过了一会,三夫人醒了,两眼直瞪着床顶上雕刻着花草的红木顶架,那样子仿佛是去了一趟鬼门关再回到阳世来似的,目光里透着惊恐。

招香一见三夫人睁开了眼,欢喜得差点整个人都蹦到床上去,嚷着说:“三夫人醒了!三夫人醒啦!”

麻婆:“嚷得这么大声做什么?你要把三夫人和小少爷吓到吗?”

招香嘟起嘴,可她立马又笑颜四放,趴到三夫人身旁,轻声说:“三夫人,你生了个小少爷啦!是小少爷啊!”

三夫人两只一转不转的眼珠子突然朝招香这边滚过来,嘴巴张得老大,问:“儿?我的儿呢?”

麻婆在红木眠床的另一头把小崽抱起来,说:“在这呢!三夫人,小少爷就在这呢!”

三夫人登时坐了起来,看着麻婆手里抱着的小崽,惊恐的眼神露出无限惊喜,一朵笑容立即在她脸上绽放。她刚伸出双手,麻婆就把小崽放到她怀里。

三夫人抱着小崽,欢喜得眼泪直流,哄着他说:“我的儿,娘可把你等来了!我的儿啊!”

麻婆:“三夫人,你刚生下小少爷,得歇着,累不得啊!”

三夫人:“只要有我的儿,我多累都受得。”

麻婆“哎哟”一声,说:“可不敢!可不敢!三夫人要好好坐月子,母子平平安安。”

招香:“三夫人,你还是先歇下,你身子现在虚得很。要喝点水吗?”

麻婆瞪了招香一眼:“哪能喝水!快去把煮好的糯米酒端来给三夫人喝。”

三夫人抱着小崽,看得整个人都痴迷了,之前的疼痛全都已消失殆尽。她那幸福的样子,像是饿了好几日的老乞丐突然喝到一碗香喷喷的猪肉汤。

三夫人突然惊愕地问:“麻婆,我儿怎么不哭不叫呢?”

麻婆说:“哭啦!小少爷一出世就哭了一声,特别响亮的。”

三夫人:“就哭了一声?”

麻婆怯生生地答道:“就哭了一声。”

三夫人看着小崽一动不动的样子,心里突然着急了,说:“我儿怎么不动一下呢?”

麻婆凑上来,在小崽的屁股上拧了一把,小崽还是纹丝不动一声不吭地躺在三夫人的怀里。

三夫人:“麻婆,我儿是不是睡着了?”

麻婆被她这一问,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两眼惊慌失措地到处乱溜着。

三夫人又抬眼去看招香和几个丫头,她们一个个不是木着脸就是低着头。

三夫人惊慌了,问:“怎么啦?我儿到底是怎么啦?”

招香她们一个个都摇起头来,她们也不知道小少爷到底是怎么了。

三夫人两串眼泪一下就从眼眶里涌出来。她抬起剧烈颤抖着的手,想摸摸小崽的脸。她的手指刚触到小崽的嫩脸,一串嘹亮的哭声呼天抢地的从他小小的嘴洞里闯出来,像拦截洪水的泥坝裂开了口子,一股急流顺势而下。

听着小崽这一长串的嘹亮哭声,三夫人和屋里屋外的人都惊呆了。他们经受短短一个时辰的折腾,每个人的神经都变得脆弱而敏感。

小崽噢啊噢啊的哭声一浪刚涌过,又一浪窜起来,震得整个九间楼里里外外的人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李先生坐在迎福堂的堂屋里,正在收拾着写补品药方的笔墨,对李管家说:“小崽怎么哭得这么响?”

李管家突然松懈之后感到疲惫不堪,怏怏地说:“富贵人家的崽,命硬得很。”

麻婆站在床边,紧张的心还没全缓过来,忽然感觉到自己仿佛是第一次接生,比生小崽的三夫人还要辛苦得多。

招香看着活生生的小少爷,两串眼泪挂在脸上还没晾干,已经笑得整张脸像是开满了花。

小崽越哭越大声,一张小脸涨得像猪肝一样红。他每哭完一口气,就憋着全身的劲,把下一个哭声拉得更加嘹亮。

麻婆接生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听过哪个小崽一生下来就能哭得这么响亮。她慢慢缓过劲来,说:“三夫人,小少爷刚出世,就哭得这么响亮,将来长大了,力气实大。”

麻婆说话的声音开始变得有高有低,一股谄媚的味道立即盈满睡房。

小崽歇斯底里的哭叫,让三夫人刚放下的心又提吊起来。她轻轻地摇晃着小崽,哄着说:“儿啊,乖!儿不哭呵,不哭呵!你哭得娘的心都慌了!”她转过头看招香,招香却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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