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爷赶到沙塘乡九间楼时，天色已是蒙蒙亮。他直接奔进迎福堂上楼找三夫人，肥胖的身子把木梯蹬得咚咚响。他一进三夫人的睡房，整个人就冒呆了。他看见他的女儿静静地躺在路三爷的怀里，路三爷脸上糊满了泪水。
陈老爷上楼时，吵醒了招香，招香立即翻起身跟了进来，然后整个人就瘫坐在地上，心痛得一时哭不出声，直到陈老爷一下扑倒在床沿上，失声痛哭，她才跟着撕心裂肺地放声大哭。
陈老爷哭叫着说：“贵珍，贵珍，我的女儿，爹来迟一步了，我的女儿，爹来迟了……”
路三爷见他岳父的一丛乱发下满脸乌青红肿，眼泪滚得更加凶猛。
陈老爷哭得伤心欲绝，一把拳头在床沿上使命地捶打。
路三爷就把三夫人挪好躺在床上，就下了床把他岳父扶坐到椅子里。
路三爷：“岳父，你来看贵珍了就好！你别太伤心，贵珍走的时候很好，她知道你一定会来看她。”
陈老爷摇着头，哭得鼻子嘴巴全是泪，泪水顺着他的下巴一直淌到身上，说：“贵珍，女儿，爹来迟了，爹对不住你！”
路三爷不再作声，坐在椅子上陪着陈老爷，脸上的泪水依然在倾泻。
陈老爷抖着身子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床沿边，俯下身子看着三夫人依然挂着浅浅微笑着的脸，哭得整个人一抽一抖，泪水口水一啜一啜地往外喷。他伸出肥胖的手，在三夫人脸上抚摸，心痛得一把扑倒在她身上。
陈老爷和招香的哭声响彻九间楼，把路老爷老夫人他们全都惊醒了。
李管家第一个赶到睡房里，也一屁股坐到地上呜呜地哭。
春旺也赶进来了，他两眼汪汪看着睡房里的人，呆愣着半天不动一下。
老夫人被梅花和路老爷扶着赶过来，一路上已经哭得死去活来，两脚无法走路，全身软塌塌的。她一进睡房，就挤到陈老爷身边，对着三夫人又是摸脸又是拉手，一鼻子哭得像个三岁的小崽，嘴里还呜呜哇哇地说着什么。
三夫人走了，整个九间楼上上下下哭成一片，他们都说天底下最好的三夫人走了。
陈老爷哭到天色明亮时才停下来，问路三爷说：“贵珍给我留话了没有？”
路三爷：“她说等你来了，让我叫醒她，她说她要和你说说话。她说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要你好好地活好日子。”
陈老爷两手抱头，痛苦地挣扎了好一会才安静下来。他把躺在床上熟睡着的路才秀抱在怀里，看了看又摸了摸，肥厚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就把路才秀放回床上，扭身走出睡房。
路老爷连忙拉上春旺，两人一起跟出去拦下陈老爷。
路老爷：“亲家，昨夜你在路上摔倒了吗？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陈老爷没有心思搭理路老爷，就直溜溜地下楼去。
路老爷在迎福堂再次拉住陈老爷，说：“亲家，你这是做什么？”
陈老爷这会才说：“我要去给贵珍她娘说，让她在下面赶紧去接贵珍。”
路老爷拽住他的胳膊，说：“你匆匆来这一会就要走，先歇会再说。”
陈老爷却一把甩开路老爷，差点害他在地上跌个四脚朝天。
陈老爷跑出九间楼大门口埕时，路三爷匆匆跑出来，一把扯住陈老爷的马缰，说：“你要回去的话，让春旺拉马车送你一趟。不然你就留在这里再陪陪贵珍。”
陈老爷又撇开路三爷的手，夺过了马缰，脚一蹬，整个身子又跃到马背上，拉大嗓门说：“我要去给贵珍她娘说。”说完，他一鞭甩在马屁上，连马带人就飞冲了出去。
路三爷对春旺说：“你赶紧去拉匹马，一路跟着去。”
陈老爷从九间楼大门埕驰马飞奔而去，在沙塘乡的直街和官路上滚起一层厚厚的飞尘。沙塘乡的人都惊叹，说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老人骑马能骑得这么快。
陈老爷在奔回陆阳的路上，心里满满塞着痛失爱女的悲苦。他心头越痛，马鞭就甩得越狠。土路坑洼，灵动的黑色悍马御风而行，跨在马背上的陈老爷不停地迎合着起伏。
有一下，陈老爷想起三夫人年幼时那张可爱的脸庞，心里猛然纠痛得钻骨，使出狠劲甩了一下马屁股，自己却歪倒了，在白岭山脚下从马背上摔下来。
他的脊背重重地摔在路面上时，他在心里头听见脊骨断裂的声音，整个人滚了几把，才斜仰着身子吐出一口恶血。他想爬起身，却全身使不上劲。他心想完了，身子是废了，他堂堂陈陆彬真就成了一块废材，他的心里更加惨痛无比。
女儿死了，还要遭受小泼妇的气，这下自己又摔成残废，陈老爷的心头极苦极恨，躺在路上放声嚎哭。
黑色悍马没跑出多远，知道陈老爷摔倒了，连忙刹蹄，掉头回身。
陈老爷咬紧牙，艰难地翻起身子，顺着马腿扶起自己的整个身子，倚在马肚子上又吐了一口血。他蹬了几下都没能跃上马背去，那匹黑色悍马像是知道他的难处，就卧下身，让他翻身骑上去。
黑色悍马一挺起身，陈老爷就使劲甩起马鞭，黑色悍马再次在滚滚尘土的山脚下飞驰起来。
春旺骑在马背上奔腾，在远远的后头听见外公骑着黑色悍马的蹄声一路绝尘。
陈老爷忍着浑身的剧烈疼痛，泪如泉涌。他那颗浸泡在泪水中的心，不停地想起林氏和三夫人。他觉得这世人最错的事就是取了张氏，让他在人将老去的这些年，没能活成个人样，晚节不保，太对不住林氏和三夫人。
陈老爷本想着，无论如何还有三夫人给他送终，可如今三夫人却走在他的前头。他坐在那匹迎风奔跑的黑色悍马上，突然对自己的一世人感到彻底的绝望，他觉得自己的前半生过成一头牛，后半生却活成一只乌龟，由头到尾就是没活成个人。
空旷无边的寂寞和凄苦让他明白自己空有一间盐米行，其实他是一无所有。他痛失爱女的凄苦盖过他对张氏一家的愤恨，无奈地在奔驰着的马背上一次次仰天痛哭。他年轻时候的雄风霸气已在身上消逝多年，以至于还要被一个连****都没有长齐的张氏欺压。从来没有如此沉重地绝望过的陈老爷，越想越觉得日子已经走到尽头。
陈老爷驰马奔到陆阳城外，没有往家里赶回去，扬了马鞭往陆阳城西北头的青峰山赶去。
林氏的坟地就在青峰山脚下。急速飞驰的黑色悍马离林氏的坟头越来越近，就在黑色悍马即将奔入坟场前面的土埕时，陈老爷使尽余生的力气猛然勒住缰绳，而且迅速地就势松开勒住缰绳的双手，黑色悍猛然扬起前蹄，伴随一声脆烈的马鸣，他的整个肥胖圆滚身子像一颗陨石般划空飞去，一头撞在林氏的墓碑上，血溅碑文。
陈老爷在最后的弥留之际，感到全身的筋骨都已断碎，他想抬手抚摸林氏的墓碑，可手臂只是不停地颤抖，再提不起来。
黑色悍马一声长鸣未毕，便听见一声巨响。它转过马头，一只水灵的大黑眼珠子盯着扑倒在林氏墓碑上的陈老爷。
陈老爷把它从一只小马驹养成一匹风驰电掣的黑色悍马，多年来它跟陈老爷感情深密。只要陈老爷一举一动，它就能明白自己要做什么。
黑色悍马迈开沉重的蹄子，在林氏的坟场上来回走动，几次把鼻子凑到陈老爷的脸前。
陈老爷在临死之际，盯着它的水灵大黑眼落下了两串长泪，黑色悍马的两只大黑眼也流下混沌的泪水，忽然昂起脖子仰天长鸣，鸣声回荡山谷。
春旺驰马追到陈老爷的盐米行时，才知道他并没有回家来，只见几个衙门巡捕守在盐米行的门口。
春旺驰马返回的途中，在陆阳城外东南角看见黑色悍马朝沙塘乡迎风驰奔，马背上并没有陈老爷，便甩起马鞭追赶黑色悍马。
春旺快马加鞭赶回到九间楼门口埕，看到黑色悍马踢踏着四蹄，在大门楼前鸣叫不停，路三爷正勒住缰绳，想让它安静下来。
路三爷一听见黑色悍马的鸣叫声凄厉悲苦，心里顿时像漏了个洞，心房又沉下去半撅。
李管家和几个下人围着黑色悍马和路三爷转来转去，想帮上忙却怎么也插不上手。
春旺急忙从马背上滑上来，喘着气说：“三爷，陈老爷家出事了！”
春旺的话音刚落，黑色悍马的四蹄才不再踢踏，它把头伸到路三爷跟前，然后又昂起来长鸣一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