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人问梓穆先知‘何为预言师’。梓穆先生笑言:‘世上无预言师’。”
——摘自《预言师手札》
凌晨,天空中还闪耀着星光,夜色朦胧,璠源岛上绝大多数的人还在睡梦中。
梓穆独自站在先知府的院中,望着醉婆婆最喜欢的那张藤椅,神色茫然。
昨天醉婆婆大概是发现了他的秘密,在回到港口的路上,几乎是逼着他许下誓言,要他保护那个叫隐熠的男孩,其实她当时的态度并不强硬——若是强硬些反而更好,也许他还能坚持住原本的想法。
梓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子的醉婆婆,即使是在她过去喝醉时都不曾。那个一向是天塌下来都不变色的老婆婆竟然用最温柔的态度求他,要他保证守护那个孩子,神情那么悲伤,很幸福地悲伤着,矛盾得会让人看不懂她。
本该是天下最骄傲跋扈,任性顽劣的女人竟然会恳求他,梓穆只觉得有只手紧紧握着他的心脏,几乎喘不过气。他一直以为醉婆婆该是最潇洒的人物,她可以坐在树下闲闲地喝茶,也可以在下一刻握着长枪横刀立马,无论何时何地,她就该那么骄傲着肆意张扬,与年龄外表都没有关系,她就是她,到哪里都是最耀眼的一个,让所有女人都黯然失色。
可是那一刻的醉婆婆让梓穆没办法拒绝,她看起来太脆弱了,仿佛只要他摇一下头都会破碎掉,那个眼神也太温柔,让人沉溺其中,不忍心惹她伤心。
梓穆害怕,若是他将隐熠的事宣扬出去,醉婆婆未必还愿意活到明天。
现在已是凌晨,醉婆婆的死亡正在一步步地逼近,可梓穆不愿意、更不能就这样放弃,哪怕希望再渺茫也要试一试,即使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梓穆定了定神,拿起身边的食盒敲开醉婆婆的房门:“婆婆,您起来了吗?我把早饭给您带来了,等一会儿我去神殿,您记得吃。”
房间昏暗,凌晨时刻并没有掌灯,一室的酒香让梓穆忍不住皱眉,迈步向房内走去,却不小心将一只已经空了的酒壶踢出很远,滴溜溜地在地上打转。
“这么晚不该喝酒的,明早起来又要喊头痛了。”梓穆将食盒放在桌上,又顺手扶起了一下桌面上几个被碰倒的空酒瓶。心中却有些不安,醉婆婆近些年已经很少这样喝酒了,在隐熠来了岛上后更是滴酒不沾,那么在今天晚上她想要做什么?自己真的能够阻止她吗?
“这时候你跑来做什么?净身熏香,祝祷请神,你够快的呀!”内室中传来醉婆婆含糊不清的声音:“不怕沾了酒香,再从来一遍这些该死的程序?啧,预言师就是这些规矩最麻烦了!”
“不碍事,我留了些驱酒气的香草,婆婆长期教导的好,凡事都该早作准备。”
醉婆婆坐在内室里,看着梓穆在外边忙碌,忽然意味不明地说:“确实是早,你昨天从回游节回来就开始准备了吧?现在还有体力能撑下来一场神启么?”
梓穆手中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可以的,我发过誓不会让隐熠受伤。您不相信我吗?”
“相信,我什么时候不相信你啊!”醉婆婆的笑声慵懒,远远地从内室中传来,可笑声还未停,人却已经出现在梓穆身后,一掌切在他颈上,看着梓穆软软地倒下去,才将他扶回了床上。
“我当然相信你能护他周全,可是你自己呢?照顾了我这么多年,总不能再让你把命赔上。”
醉婆婆喃喃着,将一封信放在梓穆枕旁,轻轻捋顺了他额前的碎发,为他盖好了被子才走出了内室:“好好睡一会儿吧,醒来又会是新的一天。”
夜幕依旧,醉婆婆摇摇晃晃地继续灌着酒,看着桌上梓穆带来的食盒发呆,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的盒盖:两碟清淡的小菜,在月光下好像透明的糯米团子,一壶滚热的穆芯茶——都是些自己最喜欢的食物,却透着一点和平时不同的味道。
这孩子啊,竟然在食物里下药,他到底看到了什么样的未来呢?果然不愧是我选中的徒弟,在预言上的天赋是绝无仅有的。
只是这样等级的迷药未免太瞧不起我了,醉婆婆看着这些平时最爱的东西心中忽然觉得烦乱,忍不住用力将食盒推到一边,桌子上的刚刚被梓穆扶正的酒瓶歪歪斜斜地掉下来,破裂成碎片。
指尖忽然有一点发麻,几乎瞬间麻痹感就流遍了全身,醉婆婆用力撑着桌子,不让自己倒下。竟然如此大意了,梓穆将真正的迷药下在了食盒上,趁自己此刻心烦意乱不会怀疑。这孩子已经如此了解自己了吗?是了,现在世界上也许没有比他更了解自己的人了。
只有梓穆,自己不会有半点怀疑。
可是为什么非要这么做?自己这个老太婆的性命有什么重要?不是早告诉过他试图违背天命的预言师绝没有好结果吗?
醉婆婆恨恨地想着,扬手又灌下了一大口酒,将手中的空酒壶摔了出去,又是罐子破裂清脆的响声,却如同奇迹的预兆一般,苍老的身体中一股强大的生命力涌动着,让原本麻木瘫软的身体重新掌握了力量。
十年前她受到的诅咒,唯酒可解。
醉婆婆一步窜到了立在一边的柜中,轻车熟路地打开暗格,在大大小小的瓶子中摸出了一个,将里面的药丸尽数倒进了嘴里,瘫坐在地上许久才平静下来。
即使是梓穆也还是有不知道的事情,这间房曾是林曦云的,各种药材多的很,就算年头太久,药力流失,但终究是曾经第一医师亲手做的,总该有些药效,再加上醉婆婆此刻的法力,抵住迷药还是做得到的,只是幸亏最后那口酒恰到好处……
醉婆婆疲倦地靠在柜上,手扶着额头,看不清表情,那只手光洁素白,与平时判若两人,甚至在月光下带着淡淡的光晕,仿佛最好的玉石雕刻。
“傻徒弟,天不帮你呢……只是有这样的心机,我倒是可以少为你操心了。”轻灵的叹息缓缓吐出,声音柔婉动人,带着她一如既往的戏谑与骄傲。
醉婆婆站起身,依然走不太稳,只是时间好像倒转了许多年,即便衣服一贯邋遢,也看得出身形窈窕动人,仿佛还是个风华正茂的美丽女人。
女人慢慢坐回桌前,抬起莹润素白的手轻轻擦拭着铜镜,镜中的人弯弯的眉,灿若星辰的眸子,淡樱色的嘴唇,就连海蓝色的长发仿佛都恢复了生命力,柔顺地贴在白净的脸颊上。
这模样陌生又熟悉,醉婆婆抬起水葱似的手指梳理着头发,缓缓打开了一个古色古香的木盒,里面都是些女人梳妆的小玩意,即使已经快十年没有使用,但醉婆婆却每年都放些新鲜的进去,她一直在等着现在这一刻,却没有想过会一等十年。
若是没有梓穆在,早就会结束掉这样的生命了吧?若是没有梓穆……
醉婆婆甩甩头,将这个名字抛在脑后,细细描画着眉眼,抿出红唇,在额上画了美丽的梓芙花,镜子里的面容越发精致起来,但醉婆婆依然勾勒着,如同在画一幅精心雕琢的画卷。
托梓穆的福,大概这次的神启是要迟到了,醉婆婆望着微微泛白的东方,眉眼带笑。反正她已经让人等了十年,如今也不急于一刻半刻。
镜中美人依旧,这人生的最后一场预言,她要让世界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