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额娘……”玄烨有些担忧地看了看我,终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淡淡地对我说道,“朕听闻这几日你一直没有好好用膳,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才是。”
“臣妾只是担心……”我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皇上似乎面带怒色,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瓜尔佳·鳌拜,”玄烨愤怒地说出这个名字,“他倒是开始来上朝了,可谁知鳌拜竟擅自矫旨,将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处以绞刑,家产抄没。”
我看了看玄烨满面的怒色,只是摇了摇头:“皇上您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若是换做从前,我可能还会安抚一下这位君王的情绪,可此时的我早已没有了那样的心境,像其他后宫女子般,只是一味地设法赢得圣宠,甚至可以完全不顾自己的心情,这样的事恐怕我永远也做不到。
玄烨看了看我,“先不说这些了,鳌拜的事朕自会妥善处理,总有一日朕会除去鳌拜及其党羽。”玄烨坚定地说着,随后看着我又笑了笑,“朕知道你不想听这些,刚刚来的路上朕已经命御膳房准备了一些你喜欢的食物,与朕一起用膳吧。”
我看了看宫人端上来的食物,倒都是一些清淡的小菜,我也只是象征性地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
“芳儿,”玄烨看了看我,有些无奈地说道,“再这么下去恐怕你自己也会吃不消的。索相为了你的额娘已经是担忧不已,你难道还想让他再为了你这个孙女儿忧心吗?”
“皇上,臣妾只是……”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的心事朕自然知道,可你也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才是。”玄烨握了握我的手,“你是个明事理的人,你应该知道,朕若让你回到家中看望你的额娘,鳌拜等人必然会借此大作文章,那么对于你来说会更加危险的……”
“臣妾自是知道。”我打断了玄烨的话,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既已入了宫,我又怎敢妄想可以离开。恐怕直至自己芳魂陨落的那一天,我都无法再离开这深深宫闱了。
“不过朕一定会命御医全力医治的。”
我看了看玄烨的神态,复又叹了口气,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顺从地接过了玄烨递过来的一碗莲子粥。
纵使有一众太医全力医治,可额娘还是离开了。
“额娘……”得知额娘离世后,我无助地站在坤宁宫中,透过坤宁宫的窗棱远望蓝天……皇后也只不过是皇宫这座华丽牢笼里的一只鸟儿罢了,别说飞出去,连在宫内的活动范围都受到限制。即使我这刻如此心焦,除了无助地待在坤宁宫中,我却什么也无法做。
赫舍里·芳儿,你究竟拥有些什么?我不由在心中问着自己,为人子女,却连自己额娘的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到,只怕,此生我都无法再回到家中,与自己的家人共享天伦了吧。
“娘娘……”丝雨和金蝉看了看我的神态,终究没有再说什么,静静地离开了。
一直以来,我一旦尝试过失去的痛苦,便不愿意再拥有些什么,因为未曾拥有便不会有痛苦。可这一段时间里,我却一直在失去,自己的自由、家人……
可在这件事情中,最痛苦的其实是阿玛。在我的记忆中,阿玛和额娘的感情十分好,他们早已成为了彼此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额娘走得匆忙,留下了原本以为两人能相伴一生的阿玛。她的死带不走任何一丝的回忆与感情,却留下了无尽的憾恨和思念……这种再也无法抚平的痛,足以占据阿玛剩余的人生。
那些史书上,人人都说噶布喇无政才、没野心。大家都忘了,我的阿玛自幼文武双全,是几个兄弟里最像玛法的一个。但是,阿玛这“领侍卫内大臣”的差一当就是十来年,再也没有迁升过……也许阿玛的才干与野心,在额娘去世的那一刻之后,不再具有任何意义,全都收起了,不是不想去争,而是已经没有了继续争下去的意义。
这般把一个人放在心头上,等于交出自己所有喜怒哀乐的主宰权,我不想变成这样。自古以来,无情最是帝王家。
“娘娘,”我失神地看着天际,耳边响起了丝雨的声音,“文贵嫔在外求见。”
我回过头看了看丝雨,不知这钮钴禄氏为何会忽然前来。只是如今的我实在是不想见到任何人。“就和她说,本宫近日身体不适,请她回去吧。”
丝雨听到我的话便退了下去,我看了看丝雨离开的身影,只是摇了摇头,这一段时间,我实在是不想再考虑这些朝政、后宫之中的纷争。
“娘娘,”金蝉对我严肃地说道,“奴婢知道娘娘您的心情一直不是太好,可是您要知道,即使这样,有些事情还是要做的。”
“这几日,后宫之中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我看了看金蝉。作为皇后,我这几日一直不理后宫之事,恐怕有些人是颇有微词了。
“文贵嫔来找过娘娘几次,娘娘一直都没有见她。现在文贵嫔对娘娘恐怕……”金蝉看了看我,有些担忧地说道。
“又是她。”我呢喃着。钮钴禄氏,从入宫开始,她便一直一副与我势不两立的样子。即使我想要与她交好,她却不肯给我这个机会。
“金蝉,”我看了看站在我身边的金蝉,“既然妹妹对我这个皇后有些误会,我们是不是应该去看看这位妹妹了。”
“娘娘,”金蝉看了看我,“奴婢倒是觉得娘娘不必为了文贵嫔亲自走一趟,以她的个性,一定会再来坤宁宫的。”
“你说的不无道理。”我看了看金蝉,转身回到了内阁。
不知是金蝉在宫中服侍的时间长了,为人太过圆滑,还是那钮钴禄氏为人实在是沉不住气,刚刚听说我心情转好,便立即再次来到了坤宁宫。
“我这做妹妹的之前几次前来看望,姐姐一直说身体不舒服没有见妹妹。”钮钴禄氏看了看我,“这回听说姐姐身体好多了,这才敢再来看看姐姐。”
我看了看钮钴禄氏 :“听贵嫔妹妹这话,不会是对本宫有意见了吧?”我笑了笑,“本宫自幼畏寒。这入冬夜凉,本宫身体有些不适,这才没有见妹妹,只是担心将风寒传染给妹妹你,这也是为了妹妹你着想,还希望妹妹不要见怪才是。”
“姐姐说笑了。”钮钴禄氏淡淡地回答着,“妹妹岂敢,只是姐姐手握凤印,掌管后宫,还是要注意身体,不要为了其他的事情而一再分神才是,否则……”钮钴禄氏顿了顿,“这后宫之中总会有些人有这样那样的意见,说什么姐姐为了那些无谓的事情一再分神,不理后宫。姐姐也不希望自己被人如此议论吧?”钮钴禄氏看着我说道。
“文贵嫔最好不要与皇后娘娘这么说话。”也许是看到了钮钴禄氏略带跋扈的神态,丝雨出言说道。
“不碍事的。”我转过头对丝雨笑了笑,“本宫倒还未听到过什么流言蜚语,何况,嘴是长在别人的脸上,他们若是想说,本宫也管不了。只是……有些事情可能其他人不知道,但是妹妹应该有些耳闻才是。本宫的娘家之事,又有谁能说是‘无谓之事’。若真的有这等流言,恐怕也只是出自一些铁石心肠之人吧?”我看了看钮钴禄氏,“本宫知道,妹妹是一个心善之人。妹妹觉得本宫说得是否正确?”
“姐姐言之有理。”钮钴禄氏说道,“何况,谁又敢说自己娘家的事情是无关紧要?这后宫也不是一个没有人情味的地方。”
“本宫也累了,妹妹还是先回去吧。”我对钮钴禄氏说道。
“娘娘,”待钮钴禄氏离开之后,金蝉对我说道,“奴婢倒是觉得娘娘应该在后宫之中立威才是。”
“钮钴禄氏?”我淡淡地一笑,“对于她,问题不在于本宫是否在后宫之中立威,她是不服我赫舍里氏做了皇后。”我看了看金蝉的神态,又淡淡地说道,“你相不相信,今天的事情,钮钴禄氏一定会告诉太皇太后和皇上的。”
“娘娘,那……”金蝉有些担忧地看着我,“娘娘就不担心文贵嫔会诬陷娘娘吗?”
我淡淡地一笑:“她还没有这个勇气,你要知道,这一段时间后宫中发生了什么大家都知道,那钮钴禄氏也不会太过张扬。本宫倒是不担心此事,不过后宫是不会有安静的日子了。”
“不过,娘娘。”金蝉看了看我,复又说道,“奴婢之前可是听说皇上接连几日翻了文贵嫔的绿头牌。她一直甚是得宠,已经有些目中无人的感觉了,而且……她还一再在钟粹宫中扬言说自己若是可以诞下龙子,届时母凭子贵……”
我无所谓般地一笑:“这也没什么。为皇上开枝散叶本来便是后宫之人该做的事情。”
“不过,娘娘,员外郎盖山之女马佳氏此前得到皇上临幸,皇上已经下旨将其册封为贵人,倒也有些恃宠而骄的感觉。而且据奴婢所知,此人也绝不是一个省油之人。”
“马佳氏?据本宫的了解,她不过是个刁钻的人,倒是颇为单纯,不打紧的。”我暗自想着此人,生有五子一女,其中只有允祉成人,一女下嫁乌尔衮。可自己的儿子最终还是走上了夺嫡之路,也是一个可悲之人。“金蝉,你先下去吧?”
看到金蝉离开,我才暗自叹了口气,这深宫之中,我还有些什么?后宫佳丽三千,我究竟能不能做到不去在意?
“想什么呢?”正在我出神之时,耳畔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臣妾参见皇上。”我看了看玄烨,又低低地问道,“皇上为何不让坤宁宫的这些婢仆通报?”
“只是见你有些出神,便没有打扰你。”玄烨轻笑着,对我说道,“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之事吗?”
我摇了摇头,只是问道:“皇上今日怎么到坤宁宫来了?”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玄烨笑了笑,“朕刚刚从老祖宗那儿过来,文贵嫔对你这个皇后可是颇有微词……”
“说臣妾不理后宫。”我打断玄烨的话,淡淡地一笑,随后问道,“臣妾只是想知道,对于此事皇上是怎么看的?”
玄烨笑了笑,“你是什么样的人朕自是知道,而且这一段时间又发生了一些事情,你有些分神也是理所当然的。”玄烨看了看我,又问道,“年关快到了,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臣妾没有什么需要的。”我抬起头,看了看玄烨似笑非笑的脸,不免有了些疑惑。
“哦?朕本还想借着过年的机会,让索相进宫。不过皇后既然没有什么需要,朕也省的费神了。”
我有些奇怪地看了看玄烨,只见玄烨又笑了笑:“朕想要在新年之际宴请朝臣,你也可以借着这个机会见见索相。你娘家处理事情,朕知道你一定有些事情要和你的家人聊聊。”
“那……”我对着玄烨笑了笑,“臣妾就先谢过皇上了。”
在二十九那日,玄烨在宫中宴请朝臣。
蟠龙巨柱、金砖铺地,广阔的太和殿内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尽显皇家气象威严。在楠木金漆雕龙宝座下,文东武西,朝臣们依照官阶品级跪了一地,齐声恭贺玄烨新春快乐。在众臣中,我看见了玛法、阿玛、二叔索额图、四叔柯尔坤、五叔心裕、六叔法保,还有几位表兄。他们全都恭敬地低着头,谁也看不见此刻正躲在一旁的帷帐之后的我。
“玛法,这便是你想要的吗?”我看着玛法的身影,不由在心中问道。
我们赫舍里家是世居都英额塔散堡(今辽宁清原英额门)的古老家族,从来就没有特别兴盛过。直到曾祖硕色兄弟追随太祖努尔哈赤,因通晓国书(满文)与汉、蒙文字而受重用后,才开始兴盛。凭着玛法四处征战的显赫战功,经过累次党争的磨砺,赫舍里家成了八旗中最显赫的家族。
而现在,赫舍里家更不再只是一般的朝臣,是皇亲,是国戚,成为了皇室的眷族,世世代代,享有皇族的荣宠。
视线转向玛法的身后,我的阿玛,不过是一年未见,却像是足足十年未见般,苍老憔悴许多。而额娘的离世,对于阿玛来说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如今,我成了皇家的媳妇儿,嫁进一个礼法最严谨的家庭,我的丈夫是全天下最尊贵、最了不起的那个人。出嫁前阿玛老是担心我触怒天颜,担心我卷入宫廷斗争的是非中,担心我……
我心底一酸,仍旧不愿把目光从玛法和阿玛身上移开。谁知道下次再见,会是在什么时候?如今已经是康熙五年年末,或许,我和玛法再也没有机会再见了吧。
我低低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这富丽堂皇的金銮大殿。
宴会结束之后,玄烨终究还是让我见到了玛法和阿玛二人。
“阿玛,”我看了看有些憔悴的阿玛,不由问道,“您……还好吗?”
阿玛只是点了点头。我转身看了看玛法,“玛法,以芳儿看,您是时候奏请皇上亲政了,否则……”
“这件事情玛法自有打算。”玛法看了看我,严肃地说道,“你现在的身份与从前不同,因此言行更要谨慎,你应该知道‘后宫不得干政’的道理。”
“芳儿知道。”我看了看一脸严肃的玛法,只得淡淡地说道。
“皇后娘娘如果没有什么事,臣等告退了。”
我看了看玛法,不由无奈地一笑,随后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可以下去了。我看着玛法和阿玛离开的身影,不由心中一酸。本是自己的家人,如今却似乎隔了厚厚的屏障。我知道,如今,我不仅仅是赫舍里·芳儿,更是大清的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