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们恨我,我一点也不冤枉。即使我不是直接的加害者,但漠视他们苦难的我,和加害者又有何差别呢?
“虽然大规模的圈地在先帝的时候已经下令禁止,可是私下的小型圈地依然猖獗。加上咱们满人不善农耕,良田没多久就一一变得贫瘠。于是有些贵族又以劣田强换汉民的良地……事让我遇上了,就绝对不能不阻止他们!我痛心又无奈。刚开始的时候我还能够起些吓阻的作用,因为那些贵族们忌惮玛法。但是玛法说圈地这事牵涉到太多贵族的利益,还纠葛着八旗之间台面下的地盘争斗。为了不破坏八旗之间的平和,他不愿意涉入,也不准我再介入。后来玛法拗不过我,答应我可以私下救济农民,资助他们投靠亲友的旅费,或是重新开垦田地的花销……不许我出府时暴露身份的规矩就是在那时定下的,也是从那时起,我开始摸索改妆的方法。”
我也知道,这姑姑不是普通的宫人,是太皇太后的陪嫁婢女,从科尔沁草原到盛京,再到北京城,一路相随,早没有人当她只是一介女婢。先帝爷同她平辈论交,也称她一声姑姑。今日,我借机将圈地的危害让她知道,就是希望这位姑姑能够日后找个机会在太皇太后面前提起。我想她不会天真地以为,圈地的危害能够在短时间内完全解决,她明白其中盘根错节的利益与权力牵扯。
而另外,我也要让人知道,我赫舍里·芳儿绝不会成为任何人手上的一颗棋子。
放蹄急驰后,终于,我回家了……我转头吩咐左右侍从,道:“你们都散开吧,我需要去一趟坝上草原。”
“少爷,小人奉命保护您的安危,不得轻离。”身后数骑众声答道。
“这儿毕竟是天子脚下,何况现在我只是一普通男子,有谁会加害于我?倒是你们几个,个个威武英勇、纪律严明,一看就知道是军籍出身。有你们时刻随侍在身边,反倒招人注目、容易泄漏身份,这不是陷我于难吗?”我笑了笑,“都下去吧。”
我不再多说,双腿一夹,持着缰绳绝尘而去。视线中再也没有边际,天蓝欲滴、碧草如翠,世界的尽头仿佛就藏在草原的深处,正等待着我去探索,深吸一口气,清新湿润的草香扑鼻而来,让我全身从里到外焕然一新。这就是我心灵的故乡——坝上草原。
急奔一阵后我转进一片白桦林,在林与林的中间勒马暂歇。我解下背上背着的弓矢,将自己在路上削好的一截短笛牢牢缚在箭矢上。擎弓、搭箭,我让一弯新月在我手上开展成一轮满月。对准高远的天空,让白羽箭矢飞驰而去,乘着破空之势,响起一阵嘹亮的笛鸣,这是我和闪电之间彼此呼唤的讯号,因为那截短笛,正是我模仿闪电的声音削成的。
我好像等了很久,但其实那是我的错觉,闪电从来不会让我久等。继一线白影呼啸着从地面划破天空后,这次又是一线白影,夹着同样的啸声从云霄中破空而来,划下地面。一年过去了,它没有北向飞回故土,它还在这儿。闪电是我驯服的第一只海东青,当然,也是最后一只。
闪电落在我的肩头。“闪电,我不喜欢皇宫。”我看向那对炯炯有神的红眼睛,轻声道,“我不喜欢皇宫,但我必须努力地忍耐、去适应。”我看了看自己肩上的闪电,又说道,“闪电啊,那你呢?你想待在我身边吗?你愿意为了我而忍耐、适应吗?”我拿出准备好的鹰食,递到站在我肩头上的闪电面前,柔声道,“再选择一次吧!如果愿意跟我一起回宫里,就吃了我手上的食物。如果你在这一年里又爱上自由了,就北飞回你的故乡去。”
我将食物凑近鹰嘴,那尖锐的鹰喙一伸,毫不犹豫地吞咽下肚。
“贪吃鬼!你知道你要为那块肉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吗?”我笑骂道。
闪电微展左羽,在我发鬓间磨蹭,低声啼叫着。有多久,没有被这般温暖地抚慰过了呢。
我睁大眼仰头望天,试图让眼中滚动的泪水不要决堤。
“这是你的箭矢吗?”背后突然响起的话声让我心里一窒。在我的记忆中,当他眉间不再聚积着疏冷的淡漠时,他的声音就是这般的温润如玉。“那是你的松阔罗吗?”见我不答话,他以为我不懂汉语,又用满语再问了一句。
“容若,”我回过头,看着这个男子,淡淡地笑着,“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
“你是……”纳兰成德拧着眉,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复又惊讶地说道,“芳儿,你怎么会在这儿?”他看着我,又忽然行礼道,“见过……”
“容若!”我急急忙忙地打断了他的话,“我难得求得太皇太后让我出宫,我不想要这些拘束,还像小时候一样,可以吗?”
他看了看我,径自道:“我方才在林子的另一头,看这只海东青与一只大雁在空中搏斗……正要给予那雁致命一击的时候,自南方天空传来一阵笛声,让它毫不犹豫地放下垂死的猎物,向笛声响起的方向飞去。只是我没想到,这鹰的主儿,竟是你。”我闻言欣慰地展眉灿笑,偏头拨弄着闪电高傲美丽的鹰首。尽管我曾经背弃过闪电,坚持要与它在此分离、还它自由,闪电却不曾淡忘过我……因为它是被制约的海东青,不会忘记那个收服自己的人……
“公子,”纳兰身后的随从看了看他,“舒穆禄小姐还在等着您,您看是不是……”
“我心里有数,你先下去候着吧。”他侧首,淡声道,“海东青的故乡,应该在更北方的天空里,而且绝不会无缘无故离开草原。官道上没有食物,只有人。所以它要找的,是人。海东青倔强高傲不易驯服,但一旦认了主人就再也不会离开。”纳兰策马来到我身边,低语道,“既已无选择,请你,千万不要放弃了等待。”
我看着纳兰离开的身影,又对他朗声说道:“无论以后发生什么,珍惜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待纳兰走后,我静静地在这片草原中等待着,等待着我的家人。
“皇后。”一阵马蹄声过后,玛法和叔父一同来到了这片草原。
“大家都是一家人,”我淡淡地看了看身后的来人,“也不必拘礼了。玛法、叔父,我是有正事找你们的,时间有限,还是不要在乎这些礼节了。”我平淡地说着,语气中不起任何波澜,但心中却涌起一阵阵波涛。自己的家人、儿时的友人,因为这个皇后的身份,我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远。那道宫墙,成为了我们之间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玛法、叔父。”我看了看原本应该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圈地的事情,皇上自然会有打算。不过……芳儿听说玛法与朝中大臣联名上书奏请皇上亲政,不知此事之后鳌拜有没有什么异样?”
玛法有些诧异地看了看我,我只是回以淡淡一笑。“看来皇上的确很在意你,连朝堂上的事情你都清楚。”玛法笑了笑,又说道,“鳌拜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而且听说此事已经奏请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会择吉日让皇上亲政。如今大势所趋,鳌拜纵使心有不甘,可他也不敢做什么。鳌拜想要的只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可是他没有夺位的能力和勇气。现在,皇上是安全的。”
“安全?”我淡淡地呢喃着,却瞥见叔父欲语还休的神态,又淡淡一笑,“叔父,有什么话您直说好了。”我知道,赫舍里一族中,索额图是最具野心,也是最有才干的。至于如今的阿玛,正如他所言,随着额娘的离开,一切的争权夺势都失去了意义。
“荣嫔马佳氏已经怀有身孕,这孩子……”叔父看了看我,没有继续说下去。
“马佳氏不过是员外郎盖山之女。”我毫不在意地说着,“她对于我,起不到任何威胁。”马佳氏怀上孩子,可是除了物质上的赏赐外,玄烨也只是在我和太皇太后的面前提一下给马佳氏晋了主位,日后也没有去咸福宫看望过她,再加之单纯的马佳氏一再在宫中招摇,她日后的日子自然不会轻松。
“芳儿,你是如何出宫的?”玛法看着一身男装的我,又看了看始终在我肩上的闪电,有些疑惑地问道。
“芳儿去求了太皇太后,这才有机会出宫。”我看看身边的家人。额娘离开,我只能在坤宁宫中暗自垂泪,这才知道,于我最重要的是什么。我知道玛法离开的年份,却不知道具体时间,我知道我不能在玛法的榻前送他最后一程,可是我一定要设法再见到他们,哪怕是只有一面。
“叔父,”我淡淡地说着,如今的形势下,我最担心的便是这个野心勃勃的叔父,“无论日后会发生什么,芳儿希望您不要过问后宫之事。”
我淡淡地说着,只要我还在这个时代一天,我便要保护自己家人的周全。
“公子,”我身后的护卫看了看天色,开口说道,“天色渐晚,我们该回去了。”
我点了点头,又看了看自己的家人,调转马头与护卫一同离开这片让我无限眷恋的草原。泪水也在脸上滑过。玛法,今日一见,便是永别……
夕阳在草原上留下片片余晖,而此时我的心已沉寂到了极点,这片草原的自由、与家人的天伦之乐,还有……儿时那份单纯的友谊,从这一刻开始,都已不再属于我。那紫禁城,成为了我此生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