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着酒杯，竟是一口也未及饮下。
后来，他向父亲提亲。终不顾祸水之名迎娶了我进城。
嫁进凤城的第二年，我生了未央。又有人出来预言，她亦是祸国的妖孽。
我嫁灭三年，凤城便大旱三年。天不降雨，颗粒无收。饿殍千里，尸横遍野。
第四年的春天，翼王带着将军凌风送来了救援的粮草。
凤城获救。
灭宴请翼王。我又被唤出献舞助兴。
灭在殿上安稳的笑。翼王和凌风俱是举酒未饮。
未央，在我舞罢的最后一刻，失声啼哭。竟是怎样也劝止不住。
两年后，凤城向翼王称臣。
又过了两年，翼王的大将军凌风东征西讨，灭了邻近几城。
再三年，战火终燃到了凤城。
翼王派人送来了劝降书。
只含二字：“羽衣”。
灭回首看我，却无丝毫埋怨。
他早知我是祸水，早知我会害了凤城，却仍是这般不顾一切。
他问我，“羽衣，你愿去么？”
我问他，“灭，你要我去么？”
他上前温柔的抱我，高大的身躯不住的颤抖。
我知，他终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我说，“灭，因我一人，毁了凤城，你甘愿么？”
我只感到他将我抱的更加紧了。
翼王是天下的王。他的野心，他的魄力，他的贪婪，他要一切都臣服于他的脚下。
灭知道，即使没有羽衣，凤城也将战火涂炭。
凤族人是全天下最坚强最无畏的。他们可以死，却从不认输。死，他们是英灵。而活，却是行尸走肉。
羽衣一介女流，从不知什么是大义，什么是忠诚。可羽衣知道，如何是从一而终。
我爱抚我的未央。她要活着。即使是恶梦，未央也要活着。
我去拥抱我的丈夫，他依旧像初见那年一般倜傥英俊。
我对他耳语：“灭，你可以做王的……”
我用灭的剑完结了自己。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为何父亲当年要亲手射杀于我。
一个人死去，是安然，是瞑目。而所有人因你而亡，便是罪孽深重了。
这罪，恐怕我轮回千世，也未能洗净。
——刺杀
凌风厌羽终是没能离开我的水榭。
他倒在一片零败的梨花之中，雾气霭氖，天水一色。
那一片迷目的白色之中，渐渐晕开刺眼的红色。像暗夜里的幽灵，闪着诡异的瞳，如何驱赶也无济于事。
刺伤凌风厌羽的人是小雨。
这个温顺娇小的女子，第一次露出了奸险的微笑。
“姑娘太过手软，好不容易逮到的机会，岂能错过？”
我错愕异常。
她依旧笑，微扬的唇角勾勒出坚毅隐忍的性情。
我早该看出，小雨，并非池中之物。
“他死了？”我竟然会怕小雨把他杀死了。
“姑娘在此苦守十年，不就是等待这一天么？我怎忍心抢了姑娘的心愿呢？这一剑，姑娘来吧！”她从腰间解下一柄宝剑。
凌厉耀眼，杀气森然。
我认出剑身上的那块红石。是父亲的剑。
“惊讶么？原来这个世界上不是只剩你一个凤族人。”她微敛笑容，屏息凝神。
忽然大喝一声“谁！”
顿时剑光四溢，气势如虹。
那是凌风厌羽的誓死护卫。他永远守在凌风看不见的地方，也永远在第一时间出现舍身护主。
小雨有最阴狠的剑法，在一片惨白与残红之中，那名死士身首异处。
原来，小雨才是真正的高手。
“你是凤族人？”
“是的。一个被凤族人所不齿的凤族人。”
她轻轻掀开青衫，背上妖娆的凤凰刺青栩栩绽放。
原来，那场战争中，不只我一个人活了下来。
她递上父亲的宝剑，剑身幽幽荡着葬歌。
我伸到一半的手骤然停住。仿佛有一堵看不见的墙阻止了我的复仇之路。
我心痛异常的望向倒在地上的他。
多么简单阿！只要我接过小雨手中的剑，我就可以杀死他了。
我为母亲，为父亲，为凤城复仇了！
可是我因何如此摧肝断肠，痛不欲生呢？
凌风厌羽，未央要怎样复仇呢？
是杀了你，还是杀了我自己。
“未央！”小雨怒不可遏，“你果然不忍杀他了？你忘了凤城，忘了你的族人了么？”
“小雨，杀了他，凤城可以不亡么？”
“因情忘仇，凤族不会恕你的！”小雨目露凶光，形似猛兽。“要么他死，要么你死！”
我看着小雨，昔日的柔情似水关怀备至早已付之东流。
那样不顾一切，仇深似海的眼神，也曾在我的眼睛里出现么？
她递近宝剑，威逼我痛下决心。
我听到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回荡。
然后我说，小雨，杀了我吧！
小雨倒在血泊里的时候依旧瞪着她那美丽深邃充满仇恨的眼眸。仿佛历经千世万世也不可阻移她复仇的决心。即使化作厉鬼，也终将诅咒全世。
凌风厌羽，衣发翩飞，貌若神明。
他只用了一片梨落花瓣，便断了小雨横在我颈上的嗜血宝剑。
墨衫上点滴的残红，凝沾了数不尽的梨白花蕊。
我就那样看着我，十年前蹙眉凝视我的眼神穿越时空呼啸而来。
我在那样的眼神中，醉了又醒，醒了又醉……
凌风厌羽，我活着是为了什么？为了杀你，还是爱你？
——小雨（一）
我叫小雨。是凤族人不愿提起的耻辱伤疤。
灭是我们的城主。是凤族的英雄。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已经习惯仰视于他
我知道，我是灭的孩子，我是城主的女儿。
可我也知道，我只是一个被他抛弃的生命。
我的母亲是最低贱的妓女。她本该安分守己，屈于命运的。可是她爱上了灭，那个战无不胜的英雄。
那一晚，她化装成庆功的士兵，醉倒了他的侍卫，在一片灯火迷离中，让他进了她的身体。
他醒来的时候面对****的她，暴跳如雷。可他还是答应她，等到出征归来之时，便迎娶她入城。
于是那女人便守在凤凰山上日夜等待。
等待是最美的故事。也许他战死沙场，不再归来会是更好的结局。
可是英雄凯旋而归了，身边拥着的却是他的新妻。
她终是没有去闹，去嚷，去讨回公道。而是默默留在山中，默默诞下他的孩子。
于是凤城族人不再让她下山，也不肯让那个孩子下山。
那个叫小雨的女孩只有每天听着母亲的歌，在山野里舞蹈。她出神的望着山下金灿灿的宫殿。听说，那里面住着一个和她一样美丽的女孩。
凤城历史上最残酷的一幕不是凌风厌羽的铁骑蹂躏。而是那活生生饥饿的灾荒。
我和母亲几乎吃光了山上所有的植物，我病的奄奄一息。
没人肯上山来救我们。
我以为我会死。可是母亲奇迹的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我狼吞虎咽的起死回生。
我那时不知，那碗救命的肉汤是母亲切下的骨肉。
她用自己的骨肉再一次给了我新的重生。
鲜血淋漓的母亲那时美的像一盏浴火凤凰。
不久，翼王来援。
可是母亲终究没有等来那一天……
等来灭，上山的那一天……
——未央，夫人？
当秋雨如针，穿过云幕，纷纷扰扰散漫梨林花海的时候。
凌风厌羽再次倒下，嘴角零落的浮着些许动人的微笑。
我抱着他，眼角像是沾湿了雨水，冰冰凉凉，几欲沸腾。淌进口中，竟是咸咸涩涩。
原来，我为他流泪了。
凌风厌羽在我的丝绒床榻上醒来。
胸口的剑伤空空落落。
那红色是这样的明媚，这样的追魂夺魄。
我问他疼么？
他深深摇头。
我问他要不要喝水？
他深深摇头。
我看着他，那样英俊威风的将军，现在，病态龙钟。
我似有若无的笑。
凌风在我的夜凉水榭住了三日。
第四日，他终于能够起身下床。
他推开窗。凉风侵来，灌满了他的墨黑长袍。
他说：“未央，你看，这梨花谢尽了。”
我看这光秃秃的老树枝丫，还有那霖光的一水湖，觉得往事如何都已不再重要。
我们活在今朝，不是夕朝的恩怨之墟。
他回首看我，满目的温情。
“未央，他日，我定迎娶你。”
“将军，未央不愿。”
“为何？”
“未央只是囚。只是亡城的罪臣之女。”
他怜目而视。眼睛里有不可名状的光亮在闪烁。
“未央。你可知，我并非因你母亲才不忍杀你。我只是因你这个人，只为你。羽衣之美，此生难忘。可我并非冷面兽心。我知无份之缘定是孽缘，也知不可强求之情。可惜，凌风只是臣，只是忠于王的臣子。他命我攻城我便攻城，他命我掠地我便掠地。可是羽衣，那样的贞烈女子啊，她宁可自尽也不肯出城侍王。我那时见你年幼却是这般刚强，未央，你确是不寻常的女子啊！”
他伸手揽我的纤腰。我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这样的情景，美轮美奂恍若诗赋。
他在悠悠的叹气，我感觉到了。
光影流连，风清云阔。
看着这样的天空，我忽然觉得，自己将会永世不得轮回。
——肩伤
这是我和母亲的宿命。
一个祸国殃民的女人，行至哪里，哪里就是生灵涂炭。
王的一道圣旨，凌风惨遭获罪。
昔日的征战英雄，今日却沦落死牢。一切的缘由始出于我。
王的圣旨之上只书两字：“未央”。
凌风捧着这两字，仿佛捧着千斤之重。他终是没有回头看我。
退下左右侍者。我问凌风。
“要我走么？”
他只留背影给我。肩膀在隐隐发抖。
剑光闪过，他手上的那柄剑横在我的颈上。
“妖物之名我只当愚昧之言。可今日，我决不可送你进宫侍王。翼王天下得之不易，倘若他日因你毁了王的江山，成了祸国的祸水，受尽千夫所指，倒不如，今日由我取了你的性命。”
我听着这话，如五雷轰顶。
凌风的剑，从不曾犹豫分毫，而今日，却抖动无常。
我说：“容我为将军舞最后一曲吧。”
说罢，凝腰趋步，舞裳成凰。
他举着剑，一刹那，泪流满面。
我走过去，轻声耳语。
“满脸忧伤，满目惆怅，将军果然还是老了。”
抬脚吻****脸上的泪水。这泪如我一样，这般咸涩辛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