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来该留在李建成身边的,本来可以跟随那些白马将军一起建功立业,像大唐的昭阳公主一样,巾帼不让须眉,征战沙场的。
可是,她陪在我的身边,只是要替她的“公子”留在我的身边陪着我,陪着我一直等到他来接我。
我不知道,素锦出现在李世民面前的时候,他会对素锦说些什么,我亦不知,素锦那时是否流泪了。而李世民,如今的大唐天子,最后的胜者,是否也觉得心酸无奈了。
史书上的渭水是那样清澈无波,可是,我眼中的渭水却是那样的鲜血淋漓,仿若炼狱。
素锦以昔日李家暗人的身份渡渭水而谋,伺机行刺。唐主只偕六骑而来。素锦本是与他咫尺之遥,又因她口不能言,李世民便唤他近御驾之前。
素锦在那一天,仰面望向身着龙袍,端坐于骏马之上的大唐天子,天下至尊。帝王的威严并没有扰乱她前进的脚步。
那一天,素锦绽放了她的整个生命。
当李世民侧身下马,疾步走到她身前的时候,素锦那如古井般无波深邃的眼眸里,霎时,波涛汹涌。哪怕我与她相隔渭水,我竟也能看见素锦那眼睛里绽放出的璀璨的烟火。
那一刻的素锦竟是那样的美丽。
素锦离李世民是那么的近,而我却又觉得,那一步之遥的距离,竟比千军万马,千山万水,千沟万壑,千年万年还要难以跨越。素锦只能走到这里了,下一步却是拼尽生命,也无法迈过去了。
当素锦袖中的匕首只不过是寒光一闪,那白马将军的利箭便破风而来,应声而入。素锦的眼眸依旧幽深似海,可是,那里面明明有些情感在那一瞬间满溢出来,却又瞬间退却。汹涌澎湃的潮汐之间,只能听到一颗心,碎裂的声音。
素锦死了,一支羽箭穿心而过,竟是和李建成一样的结局。白羽在前,青锋在后,中间隔绝的却是一段再也迈不过去的爱恨情仇。
来时无声,去时亦无声,连张张嘴,对面前的君王哪怕说上一个字的机会都没有了。素锦的生命,只不过是一场静默的皮影剧,为他人笑,为他人哭,演绎的不过是他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19——未若柳絮因风起
颉利在我的面前,面如死灰。我只是向他嫣然一笑,他便如溃败之军,丢盔弃甲,万劫不复了。
他说,接回素锦,我们便要退兵了。
我说,我不在乎。
他说,那就无法为你爱的那个人报仇了。
我说,我亦不在乎。
他忽然哑然一笑:“萧美娘,你不想为他报仇,夺回属于他的大唐天下了吗?”
我回他一个萧瑟的背影:“这天下,可有一天属于过他。这天下,可曾属于过任何一人。”
颉利绝望的问我:“你不要这天下,那可否要我?”
我与颉利击掌为盟,他许我退兵而回,有生之年再不进犯中原土地。我许他三年之期,给他三年,只爱他一人。
第二日,便桥之上,我接回的却是素锦的骨灰。大唐皇帝竟命人连夜将素锦挫骨焚灰。
我紧紧的拥着那坛灰烬,连眼泪都无力流下。至此以后,天下之大,再无一人是我的牵挂。
颉利与李世民相约便桥,斩白马,歃血为盟,再无交兵。
秋日的渭水,清亮而碧绿,宛若玉带徐徐穿过那座璀璨而寂寞的城。
长安,这一次,我离这里是那么的近。落木萧萧,狼烟四起,号角连天,旌旗蔽空。
可是,长安,我只能遥遥的相望了。明日,我们就要回定襄城了
回到定襄,我便成了颉利的女人。
他说,他要我一生一世都留在他的身边。
我婉转承欢,笑容惨淡,“大汗许了妾身三年。”
他声音暗哑,眸色如火。
“三年后,本王定让你心甘情愿,不离不弃。”
颉利与我赌了三年,我赌他三年之后会放我离开,他赌我三年后会爱上他。
“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么?叫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本王定要你与我偕手与老,同生共死。”
颉利可汗,阿史那咄苾,这个刚强如突厥弯刀,勇猛如草原孤狼,耀眼如天边朗月,冰冷如寒夜风雪的突厥汗王,竟然对我说要与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八个字,从未有人对我讲过,连我的结发夫君,前隋的君王,都未对我许下过。
这短短的八个字,却是要用一生去实现的,我可与你相携变老,却无法与你执手同行。
心中悚然惊痛,李建成那淡然的浅笑划过心尖,像刀子般锋利,轻轻一抹,便是一道沁血的痕迹。
李建成,你可曾牵过另一双葇夷似雪,可曾想过,要执我之手,与我偕老。
忽然觉得倦怠,天都暗了。只留下茫茫草原上的风声,如鬼哭狼嚎,连夜呼啸,从未休止。
那三年,我像一具人偶,在定襄的风雪中,瑟瑟发抖,而颉利是唯一的温暖,却终是暖不进我的心中。
贞观四年的正月,定襄城下了好大的一场雪。
窗外的北风如吼,风雪相扑,纷纷扬扬的雪花越下越密,像是无数重的雪帘帷幕,将整个天地都融为白茫茫的一片。
我的房中笼着暖炉,四处皆放了炭盆,偶然一阵轻轻的“噼剥”之声,更添了几丝暖意。房里燃了香,是颉利从西域得来的。热气夹着那若有似无的幽香,往脸上一扑,却是暖洋洋的一室如春。
我半卧在铺了厚厚紫貂的榻上,就着一个侍女的手慢慢饮着一碗漆黑的汤药。
颉利猛然推门走进来,那玄狐大氅上皆落满了雪。他挥退了一屋子的侍女,连大氅都不及解下,便走到我的榻前,皱着眉头盯着我看。
这房中本就暖和,他衣上的雪渐渐化了,弄的他那紫貂的风领湿漉漉的贴在他的颈上。靴子早就湿透了,站得久了,脚下的地毯也湿了一片。
“你愿随我同去吗?”
我可愿随他同去?眉眼低垂,嘴角含笑。
“大汗不是许了妾身三年么?”
“如今已是三年,你仍不是心甘情愿,不愿与我不离不弃吗?”
我把头垂的更低,他的声音清冷凛冽,低低回旋在房间之中。
我的口中极苦,刚刚饮完一碗药,苦涩之中竟透着血腥之味。
“大汗不会食言吧?”
“哈哈——哈哈——”他忽然仰面大笑,震得我的耳膜生疼,心痛欲裂。
我抬眼看他,只见他神色凄怆,几近癫狂。
“萧美娘,你真是一个没有心肝的女人,一只永远都养不熟的狼!”
我的心“突突”的狂跳不止,却在他的眼神中,变得异常平静。
“萧美娘,本王明明知道你不会为任何一个男人守贞殉情,明明知道你肯留在这里不过是为了那个约定,明明知道你的心里最惦记的还是那个人,哪怕他已经死了。可是,萧美娘,你告诉我,我该拿你怎么办!”
20——熏透愁人千里梦
窗外北风呼啸,窗扇被风雪拍的咯吱有声,像是一只野兽在窗外无休止的怒吼。
雪越下越大,扯絮般下了一夜。
我醒来时,颉利早已不在。暖帐内,似乎还残留着他昨夜疯狂的气息,还有我的欲哭无泪,心死成殇。
红烛燃尽,生命亦已走到尽头。风雪掩城,一切记忆都被湮盖。
“祖母——祖母——”一个十岁的男孩奔跑着闯进来。他是我的小儿子阿孩的遗腹子,是大隋的最后一点血脉。
“隋王来了。”
政道扑到我的怀里,冻得发红的小脸笑嘻嘻的看着我。
“怎么这样高兴?”
“祖母,刚才大汗陪政道去堆雪人了。大汗还问孙儿,想不想回家去。可是,祖母,定襄不就是我们的家么?”
政道的眼睛很美。不像他的祖父,大隋朝的亡国之君那样狭长而阴鹜。也不像他的父亲,齐王杨暕那样悲伤而忧郁。政道是个很快乐的孩子,虽然他是突厥人封的隋王,是“有众万人,置百官,皆依隋制,居于定襄”的“大隋”君主,可是政道一直都很快乐的生活着。我不得不感激颉利,是他让我们生活得很好很好。
可是,我不由得一阵苦涩心酸,我一直以为宇文化及说的是对的,我是一个狼心狗肺,心如蛇蝎的女人,也像颉利所说的一般,是个没有心肝的女人。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再也不需要心,不需要体温,甚至不再需要眼泪。
可是,每当我午夜梦回,每当我在无休无止的噩梦中惊醒,每当我梦见李建成那白衣胜雪,浅笑悠然的脸庞上,沾染上刺目的猩红的时候,我总会心痛的死去活来。
我甚至想过的,要是就这样死了,是不是就可以与他在黄泉相会,真的可以做一对亡命鸳鸯了?
我有时也会想,这一世,他比我先走,那下一世,他会不会就生于我前。而我,再也不必担心自己韶光已逝,青春不再,再也不会因为这具残破的身躯而自惭形秽,觉得配他不起了。
李建成,你先走一步,但是只许你先走一步而已。你等着我,你要等着我啊,下一世,便是千里之遥,万人相隔,我也会找到你。
我相信,只要我看见你的眼睛,只要我听到你的声音,哪怕是见到你的一片翻飞的衣角,我也能在万千人海中寻到你。
那时,请记住,我的鬓边一定别了一朵盛放的秋海棠。
李建成,我再也不要在你之前遇见其他人了。那你,也不要在我之前,遇见其他的女子了,可好?
政道拉着我的手走到窗子边,向外望去,一片银装素裹,屋瓦地砖上皆是一片银白。
我幽幽的叹息,“道儿,你觉得这里好么?”
政道怔怔的看我,握在我手心里的小手温软而贴心。像握了一把蒲公英,蛛丝冠毛柔柔的拂在手心里,心间的伤口却又开始隐隐作痛。
回去么?回去又怎样呢?在那座美丽璀璨的城中,早已没有了最初的那个人,没有了那个在春风中对我轻言浅笑的少年,他对我说,他叫李建成。
“祖母,我们和大汗走吧。孙儿听说唐军要进攻定襄了呢。”
政道柔软的小手回握住我的,一双眼睛熠熠生辉。
果然,几日后的深夜,三千精骑在冷月寒风中,在将军李靖的带领下,攻占了定襄城。
我迎风站在城楼上,身上只穿了一件贴身的月白蝶纹束衣,并未挽髻,一头青丝如天边浮云。颉利站在我的身边,轻手将自己身上的玄狐大氅解了下来,细细的帮我披上。
低头望着颈中的如意双绦,他的双手慢慢帮我系紧。他的手大而宽厚,常年征战的手上布满了厚茧,虽然算不上温柔,却是小心翼翼,轻柔迟缓。
他的身后站了一排突厥武士,像一尊尊雕像,面无表情,一动不动的站在风中。
几盏昏黄的风灯在北风呼啸中摇曳,时亮时暗,将他的脸庞闪烁的并不真切。
“你可愿与我同去?”
那风愈起愈大,我孤身一人站在城墙上,身后的风吹得我身上的玄狐大氅飘飘欲飞,仿若仙子,即将羽化飞天。那氅衣之上尚有他的余温,隐约浮动着熟悉却又陌生的香气。那是颉利费尽心思从西域帮我找来的熏香。他说,这是西域奇香。
21——损花风雨寂寥情
那一夜,唐朝大将李靖仅仅率了三千精骑便攻破了定襄的西城门。唐兵入城,突厥兵溃败如潮,颉利可汗由亲信侍卫从北门护送出城。
然后,唐兵在北门的城楼上,找到了我。
“你可愿与我同去?” 颉利痴痴的望着我,而后狠狠转过身去。
我看着他有些颤抖的脊背,觉得这如山般高大坚强的男人,此时竟在我的面前坍塌了。
“美娘。如果……我只是说如果,如果李建成没死,如果他做了大唐天子,你猜他会不会真的以这半壁江山换你归唐?如果我不要这大好江山,我只要你,那你还会不会与我一起天涯海角,不离不弃?”
阿史那咄苾,突厥的颉利可汗,他就这样萧瑟的转身上马,略一迟疑,便一抖缰绳,策马而去。那高大的神骏,在茫茫白雪之中,愈去愈远,终是化为一个黑点,然后消逝不见。
像投入到湖中的一枚石子,顿起涟漪,却终是一汪平静。
颉利,你知道么?直到我遇到那个人,我才知,人的心,原来是那么的小。如果装下了一个人,便再也装不下另一个人了。我的心,满满的,都是那人的笑,那人的一曲箫音,一枝海棠。
纵使你待我如何真心,如何情深,我也只能辜负。即使,你离开的时候,我的心好像碎了一样的疼,好像天地都变得冰冷,星光都黯然失色,好像所有的温度都随之冷却,所有的心血都凝固成冰。可是,颉利你知道吗?那人的身影就那样的一直在我眼前晃动,晃动到连我的整个灵魂都松动了,崩塌了。我是那样的爱他,爱到连自己都认不得自己,连我自己都觉得走到了穷途末路,求生无望了。
车轴滚滚,浓烟漫天。我躺在宽敞温暖的马车里,门窗顶棚全都用毛皮围了个严实。虽是已经入了春,但我体弱多病,一向畏寒。李靖不知从哪里弄来这一辆马车,快马加鞭的将我护送回长安。
春暖花开,草长莺飞。
长安。
玄武门。
然后我见到了大唐天子。
当他对我说,“朕接你回来,是因为他要你回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人生瞬间变得圆满了。
那个人,原来一直都记得。
哪怕到死,他都记得要去接我的话。
后来,在一座宫殿里,我又见到了素锦。
此时的素锦已经成了这座花团锦簇的后宫中的其中之一。一个没有名分,连宫女都不是的女子。
她依然是那样的娴静而安然,依然对我缥缈的笑,哀怨的注视。
她轻启樱唇,缓缓道来。
“娘娘别来无恙?”
素锦的声音竟是这样的好听,我认识素锦三十二年了,可是,却是第一次听见她对我讲话。
我疏远而恭敬的笑,微微行礼,却点到即止。
“娘娘没有问题要问素锦么?”
我摇摇头,一脸的漠不关心。
我和素锦的角色一下子颠倒了。现在我成了一言不发,默默无语的人,而她,却开始高高在上,却又无限凄凉。
“素锦诈死,不过是为了逼颉利可汗退兵。其实,大汗早已洞悉一切。他为了你进犯唐境,为了你想要一举灭唐,也是为了你,他宁愿放弃突厥汗王之位。颉利可汗说的没错,也许李建成不会为了换你而许突厥半壁江山,但是他会为了你放弃整个突厥。”
素锦的脸色那样苍白,白的像幽冥之中的厉鬼,满心幽怨,满腹愁肠,满身的冤屈。可是,素锦,你是否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我知道你爱的人是谁了。我知道在你的一生中,那个魂牵梦绕,犹爱且恨的身影是谁了。可是,素锦,今时今日,当你华服锦衣,珠钗鬓发,奴婢成群,高床暖枕的时候。当你倒在那人的怀中,享受着你牺牲半世红妆而换来的春宵一刻的时候。在你的美梦成真中,是否还有我的影子?是否还有那三十二年来的相依相守,共同进退。是否还有江都之变时,你握着我的手,在我掌心写下的那五个字:素锦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