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风
乡村的风,只吹乡村,只吹乡村春天的禾苗、夏天的麦穗、秋天的菊香和冬天的雪花,只吹乡村的牛哞和乡下人的脸庞,当然也吹乡下人的前胸后背和他们的心事。
乡村的风,只吹乡村的土、乡村的雨、乡村的阳光和日子,当然也吹山坡上的羊粪蛋蛋,吹在山路上正急急赶路的那人的脸上,或者正弯腰在地里劳作的那人的脖子里。
乡村的风,吹着场院里的草垛,就像吹着乡村的陈年旧事;吹着屋顶上的荒草,就像吹着一个人隐隐的渴望。
乡村的风,有时温柔得让人心里发痒,像安慰,像关切,像问候,像爱;但粗暴时却粗暴得让人害怕,像巴掌,像牛鞭,像扁担,像恨;当然更多的时候,风只是风,像乡村的日子,只吹些鸡毛蒜皮和土渣渣。走在风中的乡下人,常常被风吹着或黑或白的头发,吹着或厚或薄的衣襟,吹着或轻或重的心情。风在乡村有时候和土一样普通。
乡村的风,有时候像娶来的媳妇,有时候像嫁出去的闺女;有时候像远道而来的朋友或亲戚,有时候像赶到城里卖掉的一群羊;有时候像自家的狗,有时候像屋顶上跑过的别人家的猫。
乡村的人最喜欢的是风调雨顺的风,是和风细雨的风;他们最看不起的是风言风语的风,是吹阴风点鬼火的风;他们最恨的是沙尘暴中的风和飞沙走石的风,还有狂风暴雨夹着冰雹的风。乡村的人是能在风风雨雨中把平常的日子过到底的人,是能为守护一株庄稼而风雨无阻的人,是敢在风高月黑中翻过一座座山梁的人。
冷的时候,人们怕再吹来一股寒风,乡下人的经验是一根毛线也能挡一股风哩;热的时候,人们渴望一缕清风,乡下人说一棵小草动一动都会感到凉意;冬天太长了,期盼春风的吹拂;阳光太烈了,等待着有风吹来一朵带雨的云;阴雨连绵了,很想一场大风吹走头顶的黑云……
乡下的风依然吹着,乡下的风将永远吹着。一个有经验的乡下人,大热天总是解开了衣襟,敞开了胸怀,让风一个劲地往自己的身上吹,或许他就用这种办法让风一直吹进他的内心;而在大冷天,尤其是大风搅着大雪的日子,就一定要把衣服系好,而且最好是腰里再扎上根草绳,这时如果正好在路上,那就别正面迎着风走,不管是以微笑,还是以冷面相对,风都不会退却,最好的办法是把自己的后背给风,那背过石头也背过粮食,能背起一个乡下人一生的宽厚的脊背,一定能背起一场风雪。
一个被乡下的风吹着长大的人,如今已远远离开了乡村,而被城里的热风吹麻木了神经时,面对扑面而来的一场秋风,就是面对一段乡情、一缕乡愁、一份感念。
乡村的风,吹过了村子里的一切,20:33 2014,3,26就把自己吹成乡村的一部分了。我们有时候把从乡下听来的消息叫山风,我们把乡村听来的歌干脆叫风,几千年前的中国有本叫《诗经》的书,其中的一部分就是“风”,那“风”便是来自民间乡野的真情。我们甚至把一种与乡下人的品质有关的东西叫民风。民风,是不是与常年吹着乡下的那种风有关呢?我不曾考证过这个词的来历,但我一直觉得一个乡村人的血管里总流淌着一股风,一个农民的内心深处一定常常刮着或大或小的风,那风有时是思想,有时是渴念,有时是感动,有时是愤怒,有时是热爱,有时是感恩。
乡村的土
乡村是土的天下,土山、土地、土屋、土的情感,甚至连人都是土人。还有土窑、土炕,甚至连梦都是土梦。特别是黄土高原上的乡村,更是土天土地,天高地厚。
黄土地上土生土长的孩子,最初就生在土里,记得多年前,乡下母亲分娩,就是从土崖下提一筐干净的黄土倒在炕上,把孩子生在那堆土上,于是孩子第一次接触的便是那温热的黄土,然后在土炕上学习滚爬,在土炕下蹒跚学步,在土地上学会种庄稼。有位大半生离开故土,老年回家探亲的海外游子,曾泪光闪闪地说:回到生养自己的那个小村子,虽然好多人已不在了,现在的人大多数人都已不认识,但那里的土还是那么亲,真想扑上去狠狠地啃上一口那地埂上的土。这位游子的话肯定是发自肺腑的。
乡下人如果走路一不小心,被树枝划破了胳膊,或者锄地锄破了脚址,就抓一把黄土把伤口捂住,
血也止了,疼也轻了,过些日子伤口就会结痂。有时孩子流鼻血了,就找一块小土块塞上,也止血。这样的消炎方法,如果让医生看见了,肯定会大吃一惊,但黄土的确有神奇的消炎止疼作用。或许黄土地有自己的灵性,它疼自己土地上的人们,所以时时呵护着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子民,每一个生命。
到了夏秋时节,是雨水最多的时候,也是乡下的水窖蓄水的黄金季节,但山坡沟岔里流出的山水中总是浑浊中带着草屑,甚至羊粪蛋蛋,为了让放进窖里的水变清,乡下人常常会端两铁锨干净的黄土倒进窖里,第二天窖里的水就会由浑浊变成灰白,再过几日水就会完全清了,洗衣、洗锅、饮牲口都靠这窖水了。当然人饮用的水,是另一个窖里的,那窖一般挖在家门口的麦场边上,天要下雨时,人们早已放弃所有的农活,赶紧把院子和麦场收拾得干干净净,有细心的还会在窖的入口处放上网兜之类的东西过滤柴草,因此,这眼窖里的水一般比较干净。
春天的黄土地是温和、潮湿的,黄中透出白色,像有淡淡的轻烟不断从土地深处飘荡出来,和头顶春天的天空融化在一起,这时的土地朝气蓬勃;夏天,黄土地才真正称得上是黄色的,黄得干净,黄得健壮,黄得让人心里充满了渴望。鲜花开着,庄稼长着,杂草也长着,黄土地走在风雨兼程的路上,就像人到中年,一切都在努力中;而到了秋天,黄土地则像一个刚刚分娩的:;,宁静、慈祥、疲惫,黄中透出白,但那是苍白的白,如果这时一个人从天高云淡中走过满是麦茬的土地,心里一定会涌起莫名的感动;冬天的黄土地,其实是青色的,山坡上一坨一坨的冰草胡子,就像老年斑一样,贴在大地的脸上,这时土地真正显出了饱经沧桑的一面,而这时的乡下人大多在暖暖的土炕上看着电视,熬着罐罐茶,谈论着今年的雨水和明年的收成,淡淡的炊烟,像老人的白发轻轻飘荡出一种温馨和安详。
土地在人类的脚下,默默地生长着该生长的事物,蕴藏着该蕴藏着东西。但它一旦站起来,就是无数的大山。常常看到宁静的黄土,干透膛之后的涌动,它借着风把不下雨的天空给遮住了。那是土在替乡下人说话,土就是土,这时候能让土听话的只有雨水。直到雨下透了土地和农民的心坎,土才会安静下来。
我注意到人们叩头的动作,不管是给谁叩头,都总是把头深深地低向土地,甚至额头触地,土地感觉到了那颗头颅的温度和高贵,还有思想和情感。
乡村的水
有了水,才会有乡村。有水的乡村,才称得上欣欣向荣。而缺水的乡村,便是干渴的乡村。乡村对水的珍贵,因此演绎出许多令人感慨的故事来。
有一个故事说:前些年,一个小伙子翻一座大山,挑一担水回家,路上遇见一个放羊的老汉。老汉说,他渴极了,想喝一口水伙子桶里的水。小伙子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答应了老汉,但条件是只能喝一口。可谁知老汉竟抱着桶沿,好一气牛饮,拦都拦不住,一桶水就被喝去了一半。小伙子一想翻山越岭找水的艰难,再加上家里正眼巴巴地等水,眼泪就哗地下来了……
在乡下缺水的日子里,你可以看到这样的情形:一个农民蹲在门檻上,噙了一口水,嘬着嘴一点点吐到手掌心,然后再猛地捧到脸上。他是在洗脸。就这么一口水,显然只能洗到眼睛和鼻子为止,范围很难扩大到耳朵那里去。就是这么简单的洗法,也只能在走亲戚或者去赶集时才洗一次。因此在乡下就有了这样一句话:乡下人洗脸,耳朵离远。
缺水的日子,是乡下最艰辛的日子。为了集水,天上一挂云,家家就会把水桶、脸盆、瓦罐,甚至饭碗、茶缸都摆到屋檐下,等着雨水的降临。已经干涸见底的水窖,周围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等着一场大水哗哗流进窖里。至于窖口,依然锁着一把锁,钥匙则挂在主人的裤腰带上,轻易是不下身的。
常常有断水的人家堆着笑脸,递上一锅旱烟,求有水的人家打开窖门,借一桶水。慷慨些的有水人家,就会一咬牙说,担去吧,水是天上下的,说不定今天没水,明天老天爷一场大雨,家家就会都有水了。至于吝啬的人家,就说窖里的水也不多了,万一多少日子不下雨,他家里也会断水的。来借水的人只好失望地担着空洞的水桶,到别处去借。也有深更半夜偷撬了窖门偷水的,一旦被发现了,两家的关系就会闹僵,好长时间不来往,不说话,直到一场大雨,这种恩怨才会化解,有些甚至于已经下雨了,但关系还是好不起来,你看这水闹的。
春秋时节,是乡下集水的季节,就像辛苦一年积攒粮食一样,乡下人希望落到地上的每一滴水都不要浪费,都希望流到自己家的水窖里。而到了冬天,就等待着老天多下几场雪了。下雪天和下雨天都是乡下人的节日。下雪天,孩子们可以打雪仗,但不准在院子里和麦场上打,怕把雪弄脏了。那里的雪是要扫成堆,然后倒进窖里化水的。雪埋住了窖里的水,往往要在吊水绳上拴一块石头,在雪上打开一个洞,才能吊到雪下的水。雪少,或者无雪的时候,就到村外的苦水活里背冰,因为那里的水苦,只能饮牲口、洗锅、洗衣服,人是不能喝的,只有到了冬天河水结冰,水的苦味就会淡化。村里人到河沟里砸了冰,用一根草绳拴了背到窖里,和原来存在窖里的雨水和在一起,那水就勉强可以喝了。
我曾写过一首:
一滴水,就能把山一样的汉子,打个趔趄,你信不信一桶水,比这么大一个村子,还要重哩,你信不信一窖水,就是白花花的,一窖银子,你信不信攥住吊水的草绳,就是攥住,我细细的命哩,你信不信我还写过一首《担水的人》:
一闪一闪的,一个人闪着扁担,挑一担窖水,向岔里走去身后的窖台上,几只麻雀正争着,他不小心弄湿的,几个水点水桶闪过的地方,土更加干燥哈人,当几只麻雀落在担上时,担水的那人换了换肩膀,我看见他的腰身,被越压越弯了。
这些年,我离开了乡村,不再和乡亲们争那一口窖水了,同时也听说因为通过雨水集流等方式,使农村的人畜饮水状况大而改观,为此常常感到欣慰。
乡村的草
草大多长在乡下,就像大多数的老百姓生活在乡下一样。因此旧时自称草民的人们,意思无非是像野草一样卑微地生活在山野乡村。
草是卑微的,但却是了不起的植物,它顽强的生命力,它对土地的深情,它对阳光雨露的感恩,都让人感佩不已。碧草连天,有时会让人想起茫茫尘世。
草也是包容的,温暖的,我们有一种屋子就叫“草屋”,我曾在成县拜谒过一间叫“杜甫草堂”的草屋,那该是世界上最有名的草屋了。
草被我们穿在脚上,叫草鞋;草被我们顶在头上,叫草帽;草被我们写在纸上时,就有一种书法叫狂草了。
我不知道汉语中到底有多少与“草”有关的词语,但我肯定地说,草与人类一直不曾分离。即使已经不当草民了的人们,他们也对草怀有几分感念,甚至敬意。
城里人不是因为看不到草,而在公园、广场、居民楼前总要栽些绿草的吗?其实它们已不是乡村的草了,它们作为草只是实现了绿色的功能,而不可能放牲口或者当柴火用,即使这样的草,黄昏或早晨,总是有人背着手在那里散步或徘徊,反正都是一副流连忘返的样子,我常觉得他们太像乡下背着手牵着毛驴的老农了,当然说不定他原本就是一位老农。
我在乡下生活了多年,不敢说我对乡下的草了解很深,但我至少可以说我和它们有很深的感情。像我可以叫出我们村里每一个人的小名一样,我可以叫出那些草的名字:冰草、灰灰草、苦苣菜、狗尾巴……它们在乡下的沟沟岔岔隐伏着,简单地生活着,没有谁为它们施肥,也没有谁为它们浇水,它们只听命于四季风雨。
人是不心疼野草的,但我发现牛却心疼草,牛希望草比庄稼长得更好,因为草是牛的庄稼。但当庄稼长不好时,人往往会和牛争“草”,记得小时候乡村人吃不饱肚子的年月,山上牛喜欢吃的苦苣菜、灰灰草都被人拔了来吃,甚至原本给牛种的苜蓿还没有长大就被人悄悄地掐了草尖吃了。那时牛如果有人的思维,它肯定也希望庄稼长好,草也长好,千万别让人吃了牛的草。
乡下是不能没有草的,草是乡村生命的一部分。城里也不能没有草,草是城里人最后的怀念。草对人类的启示是多方面的,如果一个人真正读懂了一棵小草,而且学会像小草一样生存,这世界就不会缺少“绿色”,每个人心里就不会有“沙化”的侵扰了。
我有一首题为《草》的小诗:
最早上山的是草,草早在山上为英雄们准备好了藏身的地方,看着那些躬着腰上山比草还低的人们,横刀立马下山的时候,草的脸色有时绿了有时白了,遇着大旱的年景,草就想连草都立不住脚的地方,谁还能被逼上梁山前几日去爬山,看到路边安静而蓬勃的草,竟不由自主想起一位老在这条路上爬山的老人,与其说他在一次次看着草荣草枯的过程,还不如说是草在看着他的脚步越来越迟缓,头发越来越花白。
终于有一天,当无言的草们又一次发疯般狂绿时,那位老人却再也没有下山,他只能在清风明月下想象草的肆意汪洋了,他已成为这座山上永远的一棵草了。
俗话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此刻我竟想改动这句话为“人生一世,草木千秋”。做不了参天大树的人们,做一棵小草不也很好吗?
乡村的路
说起路,人们总会想起鲁迅先生的那句名言: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但我总觉得鲁迅先生说的是乡下的路。只有乡下的路,才是一双双脚板走出来的,不像是城里的路,是先修好了,才去走的。甚至我有时想:鲁迅先生或许还说的是心路,心里本没有路,想的次数多了,便成了路。
这些年来,天南海北的地方多少去过一些,大路小路的也走过不少。但最让我难以忘怀的,还是那些被称做羊肠小道的山路。那些像心脏上的血管向四周蜿蜒伸展着,或者像抽在一头老牛身上的鞭痕,条条缕缕很难数清的路,有时在一场沙尘暴中,仿佛被风吹得甩来甩去像牛的尾巴,而走在沙尘暴中的人也就被风吹得甩来甩去了。
那些路真是被走出来的,被那里的山民们,或蹒跚或坚定,或沉重或轻松,或迟疑或自信的脚步走出来的。我就是沿着通往县城的那条崎岖小路,走出大山,走向远方的。